多日不见, 宁远侯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老了十岁不止,他在一位老奴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沈慕白迎上去, 还未来得及唤一声“父亲”, 宁远侯便朝沈慕白笔直地跪下。
“老夫参见瑞王殿下。”宁远侯朝沈慕白叩首道。
沈慕白前行的脚步顿时僵住, 有种突然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的感觉, 直接将他给打懵了, 他硬生生地停了下来,后退不是,上前不是, 好像怎么做都不合适。
天空阴沉,从远处吹来一阵阴风, 宁远侯受了冷, 忍不住咳嗽起来。
他越咳越喘, 厚重的咳嗽声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回荡,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好像随时都要咳得背过气去, 老奴轻轻拍着宁远侯的脊背,朝沈慕白磕头道:“自夫人去后,侯爷就感染了风寒,这些天来一直未好,大夫说吹不得风, 还望瑞王允许侯爷回车马里去。”
沈慕白僵硬的身影终于微微动了动, 而后他上前, 亲自伸手去掺宁远侯, 道:“侯爷对我有大恩, 不必如此多礼,侯爷请起。”
宁远侯避开他的手, 由老奴将他搀扶起来。
沈慕白脸色煞白,一股苍凉之感席卷全身,他道:“侯爷既然是送夫人回乡安葬,为何不见夫人的棺木?夫人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想给夫人上柱香。”
宁远侯躬身道:“内人临死时特意交代,她嫁入沈家,却没为沈家留下一儿半女,着实愧对沈家列祖列宗,无颜葬在沈家祖坟,死后只愿能回到老家湖阳。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发臭,她不想死后臭气熏天,求老夫将她的尸体焚烧后带回湖阳安葬。”
沈慕白脸上仅有的一丝血色褪去,他不由地后退了两步,半晌都未出声。
不知多久过去,他才继续道:“侯爷长途跋涉,定然极累,我命人专程腾出了一间客栈供侯爷休息,待我祭拜完夫人,便亲自送侯爷出城。”
下人们个个低眉垂首,半个字都不敢吭。
宁远侯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慢吞吞道:“不劳瑞王费心,老夫早就派了小厮先进城打点,一应吃住早有所安排,内人与老夫皆是无权无势的身份卑贱之人,当不起瑞王的祭拜,还请瑞王不要扰了内人的安宁。”
沈慕白沉沉地闭了闭眼睛,昔日一家三口和和睦睦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回放,那些欢声笑语以及和颜悦色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遥远得不可触及。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些原本将他视为生命重中之重的人逐渐对他失望了呢?
是从他判出蜀山开始的……
宁远侯夫人曾说,一个人若主动背叛别人,总有一日,他也会被人所背叛,如今的他,不就已经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了吗?
与他勾连起来的人,所为的都是利益,他们因为利益走到一起,最终也会因为利益而分道扬镳,他仿佛能透过宁远侯那双苍老的眼睛,看到自己凄惨的下场。
沈慕白蓦地往后退了三步,压低声音道:“走。”
宁远侯将他满腔愤懑和不甘尽收眼底,却仿若视若无睹,重新踏上马车,马车轱辘辘行驶起来,朝早就订好的客栈驶去。
言久的伤势已经全好,小院里的花开了,她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看花,徐清笑着坐到她的旁边,对她道:“姑娘定是公子极为重要的人,我们还从未见过公子对谁这么上心呢。”
徐清生了长圆脸,笑起来的时候一张脸圆得像个大苹果,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是落在眼里仍旧令人觉得可爱。
言久不太会说话,闻言只是客气地接话道:“我是他师姐。”
徐清心思通透,听言久的意思,以为言久在刻意告诉他,她和谢屿只是师兄妹关系,是在拉开与谢屿的距离,让徐清不由地为谢屿感到悲哀。
郎有情,妾无意啊!
言久道:“这些天多谢你和纪兄的照顾。”
“我们是公子的人,为公子办事是我们应尽的职责,言姑娘客气了,”徐清笑道,“若是有什么需要您尽管提,我与相公都会无条件满足您。”
言久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表示自己的谢意,只好干巴巴地又道了声谢,她发现很多人似乎都习惯称呼谢屿公子,而非殿下,他确实有公子的风度,只是没想到这些人在称呼上都如此小心谨慎,难怪谢屿能布下那么大一个局。
徐清没想到堂堂大梁公主竟然这般内敛,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文雅的书生气,却半点不见深闺女子的娇态与羞怯,她说话的时候是一个样,不说话的时候又是一个样。
谢屿看人的眼光果然独特,这姑娘就是一块上好的璞玉。
徐清暗暗观察言久的时候,纪文轩从外面回来了,酷热的夏季,外面的天气热得跟火炉似的,纪文轩满头大汗,徐清赶忙从一旁的木架上抽了张帕子迎上去,抬手给纪文轩擦汗。
纪文轩端端地站着,低眉凝视徐清,人虽然热得流油,眼睛里却满满都是笑意。
言久忽然觉得纪文轩的眼神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徐清柔声问:“可查到了什么?”
纪文轩低头触不及防地在徐清的额头上啄了一下,惹得徐清嗔怪地在他的胸口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还有人在呢,不知道注意点。”
纪文轩似乎这才注意到坐在屋檐下的言久,脸色有点尴尬。
言久却毫无所觉地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尴尬什么。
纪文轩道:“沈慕白去城门口迎接宁远侯,热脸贴了冷屁股,宁远侯全程给他脸色看,沈慕白最后带着人灰溜溜地滚了,宁远侯住进了东来客栈里,估摸着明日就要启程。”
他见谢屿几人不在院子里,问道:“公子他们呢?”
徐清回答:“在屋里商量事情呢,言姑娘不爱听,就自己出来了。”
纪文轩也觉得言久是朵奇葩,她住进小院的这些天,纪文轩听她说话的次数五根手指头数了还有剩,每次见她她不是在走神就是在闭目练剑,对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怎么关心。
他们从这位长乐公主身上没有感受到一个公主该有的尊贵,有没有感受到一个家破人亡的公主该有的悲伤和愤懑,这姑娘好像随时都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相比起来,谢屿的情绪可就丰富得多,愁眉苦脸加唉声叹气还有无可奈何,偶尔有点灿烂的阳光,但屈指可数。
谢屿推开房门走出来:“如此说来,宁远侯和沈慕白当真是水火不容了?”
纪文轩微微拱了拱身道:“看样子是的。”
言久忽然站了起来,几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她的身上,谢屿忽然就有点头疼了,言久很多时候都是想起什么便是什么,果然,他听言久说道:“我出去一趟。”
“我陪你去。”谢屿道。
言久点了点头。
“东来客栈位置比较偏,不在闹市,等入夜后我们换上夜行衣再去,行事才不会过于惹眼,你放心,宁远侯既然住进了客栈,就算真的要走,也会等到明日,我们不急于这一时。”谢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他站得离言久很近,个头比言久高出不少,看言久的时候要微微低下头,垂下眼,眼睛迎上他的目光,言久终于知道为什么觉得纪文轩的看徐清的目光眼熟了。
因为像极了谢屿有时候看她的目光。
言久微有不解,忽然伸出一根食指朝谢屿的眉间点去,谢屿对她丝毫没有防备,一动不动地任由她的手指点在他的眉心,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怎么了?”他问道。
言久困惑地收回手,她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感受,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在悄悄地膨胀,是一种类似于欢喜又有点令人忧愁的感觉,半晌后,她收回手,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复而又坐回石阶上,且发现小院里的其他人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
谢屿纳闷,不知这姑娘脑壳里又闪过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坐到言久的旁边,偏着脑袋问:“你去见宁远侯做什么?”
“问一问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宁远侯能和沈慕白断绝关系,可见良心尚在,他历经三朝,肯定知道不少事情,”言久道,“当年与凤名城一起造反的人都有哪些,又有哪些忠臣良将被凤名城秘密杀害了,林国子监为什么会有传国玉玺……这些,我都想知道。”
不止言久,就连谢屿都是满腹疑问。
夜黑风高,适合做贼,两道黑影鬼魅似的从农家小院里蹿出去。
王麻子晚饭喝的稀粥,家里的米快要见底了,那稀粥稀得舀一碗都能数清碗里到底有几粒米,然而,他顶不住饥肠辘辘,连着喝下三四碗才勉强撑饱了肚子,晚饭水喝多了,夜里就一趟一趟地往茅厕跑。
他们家的茅厕与卧房隔得远,去茅厕要跑到院子里的另一头,大热天的,夜风吹在身上舒服得很,王麻子也不着急,慢慢在院子里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