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别院的院门时,管家已是备来了马车。
待上得马车后,凤兮便坐在马车角落,冷眼观着对面静坐的夜流暄。
此际,他正稍稍靠着车壁而坐,如雪的身形极为颀长,清俊如风。他面容委实精致,眸子如墨,亦如夏夜里的星子,深邃而又惑人。
马车开始摇晃时,凤兮冷冷出了声:“其实夜公子不必亲自相送,凤兮自行回去便可。”
他漫不经心的瞥她一眼,眸光平寂清淡:“不过是顺便送你罢了,我自有去处。”
凤兮愣了一下,但却是不信。她目光朝他那受伤的肩头一瞥,淡问:“夜公子肩头受伤,不在别院休息调养,是要去哪儿?”
他已是勾唇淡笑,亦如清风微荡,清雅别致:“自然是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
凤兮暗自琢磨着这二字,心生沉杂。
夜流暄阴冷无情,世人皆避,他何来的故人。
既是想不通,凤兮也不愿多想,她仅是稍稍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兀自沉默开来。
马车颠簸摇晃,轮声冗杂繁杂,车内气氛却是压抑沉寂,透着极其微妙的缄默与流转着的冷意。
凤兮不曾出声,夜流暄也未打破这层疏离与冷意,待马车停下时,车内的气氛才被管家一道恭敬嗓音打破:“主子,凤姑娘,睿王府邸前有数十官兵。”
他这话甫一落,马车周围顿时响有大大小小脚步与铠甲之声,严谨肃肃之意尽显。
凤兮眉头一皱,不由朝夜流暄望去,不料夜流暄随手理了理白衣上的褶皱,精致风华的容颜不染半许情绪。
“车内可是南岳摄政王?”这时,车外扬来一道嗓音,那嗓音夹杂着探究,隐隐还有半分冷意。
凤兮却是听得清楚,心底也是了然如雪,这声音,是顾风祈的。
她没料到,顾风祈护宁王府小郡主不利,使得小郡主丧命,如今,他竟是还有空闲领兵而来,围住了夜流暄的马车。
忆起今日夜流暄的那些话,凤兮心生沉杂,只觉此际再遇顾风祈,心境终归是变了几分。
她不由转眸再朝夜流暄望去,见他慢条斯理的欲下马车,然而待他正要撩开车帘的刹那,他却顿住身形,深黑清冷的目光朝她身上一扫,意味深长的道:“还坐着做何!到了。”
凤兮眉头一皱,脸色顿变。
她如今怎好出去!她身上穿的是夜流暄的白袍子,上面还略染鼻血,此际的发丝也依旧湿润,满身狼狈的与夜流暄同坐一车,而此际车外兵士云集,顾风祈也在场,她若就这般出去,无疑会令人想入非非。
“你若想继续留在车里,我可让管家立即打道回府。”正这时,夜流暄淡漠清冷的嗓音再度低低扬来,那优美缓慢的嗓音充斥着不近人情的威胁,令人心生压抑。
他在逼她!意在看她的好戏!
凤兮如是想着,心底极其明了,脸色也阴沉半分。
这冷血魔头,就是想让她这般狼狈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他的马车里出去,从而声名狼藉,不仅抹黑了自己,也抹黑了自己这大昭皇子妃的身份。
她狠狠瞪着他,他清冷精致的面容却是漫出半许冷意,只道:“怎么,当真不愿下车?”
凤兮脸色再度沉了几许,无可奈何。
她冷盯他一眼,终归是朝他挪来,他深黑的眸底漫出满意之色,优雅慢腾的撩着帘子下了车,待凤兮挪到马车边缘时,他一手撩着车帘子,一手极为干脆的将她半拉半扶的拉下了马车。
车外的冷风迎面荡来,微微有些刺痛。然而周围人那惊愕诧异的目光却是莫名的衬得这周围的冷风更凉。
凤兮眉头再度一蹙,心底压抑冷冽,转眸朝周围打量,才见早有数十名衣着铠甲的侍卫正围在马车周围,而那立在对面之人,则是一身蓝袍的墨发少年,其浑身的气质脱尘,透着几许仙风道骨般的飘逸。
眼见那蓝衣少年深黑的目光朝她落来,不声不响,连带那俊逸温润的脸色都阴沉了些,似乎压抑着什么。
凤兮眸色微动,按捺神色,淡然的迎上他的目光,朝他唤了声:“清隐公子。”
他脸色再度一沉,目光朝她身上的白衣打量几眼,转眼已是上前几步,恰到好处的拉住了她的手,朝她道:“怎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外祖父见了倒是得担心了。”
“这声外祖父,大昭皇子倒是喊得早了。”这时,夜流暄清冷出声,嗓音透着几许漫不经心,依旧不含任何情绪,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冷冽与压抑之感。
顾风祈儒雅的面上有过刹那的复杂,他将凤兮顺势拉至他身后,目光朝夜流暄迎来:“凤兮已是我大昭正妃,睿老王爷这外祖父,在下自是唤得。”说着,话锋一转:“反倒是摄政王爷你不是该在宫中吗,如今怎出现在这睿老王爷府邸前了?”
夜流暄清冷出声:“你大昭正妃?凤兮并非你大昭人,皇子不会以为仅凭你大昭皇帝的圣旨便可定了凤兮身份?若是睿老王爷不答应,亦或是,我不答应,你能娶得她?”
顾风祈眉头一皱,儒雅的面上当即滑过几许沉色。
夜流暄仅是淡瞥他一眼,缓慢清冷的嗓音再度扬来:“再者,我为何会出现在此,想必皇子早已心知肚明,如若不然,你又何须领着这么多官兵在此等候?难不成,你领兵在此守候,仅是为了迎接凤兮?”
一语直入顾风祈心底,顾风祈眉头皱得越发的深了。
“摄政王字字珠玉,句句含沙射影,在下倒是无奈。看来,摄政王对在下倒是误会得深。”顾风祈缓道,语气并无太大的怒意与波动,情绪控制得极好。
夜流暄深眼将他打量,清俊如华的面上漫出半许煞气:“是否是误会,你自然清楚。顾风祈,我劝你一句,若要在我眼皮下兴风,自得三思掂量,如若不然,这后果并非你能承受得起的!”
顾风祈脸色骤然一沉,儒雅的面容布满冷意:“今日汴京西湖之事,是你主导?”
夜流暄漫不经心的清冷出声:“我夜流暄还没闲到这地步!你不是早将我的软肋拿捏得当了吗?至始至终,我所在意的不过一人,除了她,其余算计,我夜流暄委实没放于眼里,更没闲心。今日西湖之事,你想推波助澜,我夜流暄倒也顺了你一回,只可惜乌俅之人委实无脑,认错了人,是以最后这结果,倒也精彩,不是吗?”
“摄政王心有磅礴,在下自是佩服。只是纵然如此,摄政王也无须诬蔑在下。今日西湖之事,乃乌俅之人所犯,在下也是措手不及。要不然,凤兮岂会劳烦摄政王来救!”
说着,嗓音稍稍一顿,按捺神色,儒雅有礼的道:“无论如何,今日多谢摄政王救了凤兮,在下感激不尽。”
夜流暄眸色一深,清俊风华的面上漫出几许冷冽:“以前倒是不知,皇子除了卜算了得,这口才也是绝佳。凤兮本是我苍月宫之人,我救她,关你何事!再者,纵然要谢,也是她亲自谢我,皇子越俎代庖是为何意?”
“混账东西!都聚集在我睿王府外做什么!是嫌我睿王府不够排场,欲增些侍卫堵门,以作看门狗吗?”正这时,不远处睿王府的大门一开,一道精光四溢的冷喝扬来。
在场侍卫皆怔,只道这声音委实是指桑骂槐,虽明骂他们这些侍卫,但暗里却是将夜流暄以及顾风祈等人皆骂了。
他们蓦地变了脸色,纷纷循声一望,便见一身贵袍且头发花白的睿老王爷气哄哄的踏步出来。
这睿老王爷乃两朝元老,纵然年事已高,无须日日上朝,但也是挂着王爷头衔,手握先皇御赐的尚方宝剑,可上斩昏君,下斩佞臣,加之其老来的怪脾气渐长,常常易怒,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不恭。
众侍卫顿时退至一边,迅速站成一列,恭恭敬敬的朝他唤:“拜见睿老王爷。”
虽摆足了恭敬的架势,然而睿老王爷却半分都不买账,反而是怒眼朝他们一扫,冷哼一声,又怒了一声:“打哪儿来的便滚回哪儿去!切莫扰了本王门前清净!”
这话一落,睿老王爷浑然不顾侍卫们惶然的反应,足下步子直往凤兮而去,随即停在凤兮身边,目光先是扫了一眼凤兮身上的白袍,皱纹横生的面容当即蹙成了一团:“凤兮啊,怎出去一趟就弄成这样了?莫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凤兮怔了一下,不及开口,顾风祈已是朝睿老王爷儒雅而笑,随即弯身稍拜,温润而道:“在下大昭顾风祈,拜见外祖父。”
睿老王爷眉头一皱,眸色也是跟着一沉。
凤兮细细打量,心底明然。
今日一早便知自家这外祖父不喜顾风祈,此番一见,仅凭他这皱眉反应,想来顾风祈定是不入他的眼,没准那声‘外祖父’,还会触及自家这外祖父的霉头。
不得不说,顾风祈历来处事周到,此际却是鲁莽了。
“外祖父?”果然,睿老王爷嗓音一挑,目光在顾风祈儒雅的面上流转几圈,皱纹横生的面上更是漫出几许不悦,“本王可不记得何时还有个身份这般显赫的外侄儿。大昭皇子这亲,可莫乱攀。”
顾风祈眼角一抽,儒雅的面容略生无奈,“外祖父应是不知,凤兮已是在下的正妃,是以在下,也算是您的外侄了。”
睿老王爷一恼,冷眸盯着顾风祈,道:“你是欺本王不在场,便擅自为凤兮定亲?哼!无耻小儿,我睿王府孙小姐的婚事,岂容你一国擅自做主!你小子叫顾风祈是吗?回去告知你父皇母后,这门婚事若是本王一直不首肯,自是无效!”
说完,当即拂开顾风祈那只拉在凤兮手腕上的手,亲自拉着凤兮的胳膊,朝凤兮慈爱安慰的道:“凤兮啊,看你如今这模样,应是没在西湖寻着什么心仪之人了。不急不急,东临上下好男儿多的是,改日外祖父便为你挑上几个让你过过眼!”
尾音一落,他已是拉着凤兮转身朝睿王府大门行去。
凤兮怔了一下,慢腾腾的顺势踏步跟上,微微苍白的面上终归是滑出了淡笑。
若说旁人对她皆不是真心,但此际,她却是能感觉到自家这外祖父对她坦然而真诚的袒护与关心。
“睿老王爷……”顾风祈忙上前跟着,也终于改了口,嗓音依旧恭敬而又无奈,但却不急不恼。
睿老王爷足下步子未停,扭头瞪他:“你莫要跟来了!纵然跟来,本王依旧让你吃闭门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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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风祈脸色微变,无奈的停了步子。
正这时,不远处一直闲散看戏的夜流暄终于是清冷出声:“睿老王爷,别来无恙。”
他嗓音极缓,不染分毫情绪,淡如清风明月,但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与冷沉。
睿老王爷终于是停下了步子,转眸朝他望来。
夜流暄岿然不动,淡漠的目光迎上睿老王爷的目光,再度清冷出声:“凤兮便先交由睿老王爷了,还望睿老王爷守好了。”
睿老王爷神色已是变了几许,目光直直的朝着夜流暄上下打量几番,“你今儿竟是又来了?”
夜流暄清平寂清冷的道:“王爷终于是发现我也在场了。”
睿老王爷脸色一冷,扭头朝凤兮身上的白袍子瞅了一眼,随即又将夜流暄身上同款的白袍子瞅了瞅,眸底骤然一沉:“凤兮身上的衣袍是你的?”
夜流暄淡然点头。
睿老王爷当即气得身形一踉跄,扭头便朝在场规矩站立成排的侍卫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将这对本王外孙女不敬之人揍上几拳再撵走?”
在场侍卫傻眼,面面相觑,却是皆不敢动作。
南岳摄政王,身份贵极,他的车驾入这汴京时,便被当今陛下亲自迎入了皇宫,这等殊荣,又有哪个别过来使受之过?
“怎么,本王还喊不动你们了?”眼见侍卫们不动,睿老王爷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哪知他嗓音一落,夜流暄却是主动出了声:“睿老王爷无须恼怒,在下此际正有自行离去的打算。”说着,目光朝一旁深眼观他的顾风祈望来:“今日天色尚好,故人相逢,不知皇子可有兴致随我一道去喝一杯?”
顾风祈眸色一动,儒雅而笑:“在下也正有此意。”
二人一拍即合,其间气氛委实诡异而又冷冽。
睿老王爷此际倒是不急着进府了,反而是拉着凤兮原地停留,静观着夜流暄与顾风祈双双朝他告辞后便同入了那辆马车,缓缓而去。
而那些立在原地的侍卫们,也是小跑跟上,不多时便消失在了路道尽头。
风来,凉意刺骨,凤兮打了个寒颤。
睿老王爷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拉着凤兮入府,又急又慌的吩咐府中婢女为凤兮准备热水,伺候她沐浴梳洗。
这一折腾,时辰早已飞逝。
黄昏时,凤兮已是精致的紫裙加身,青丝微挽,玉簪横斜,珠花琳琅,加之容颜微妆,眉稍微描,整个人清秀无边,委实是别雅秀美。
正这时,有婢女来唤,称是睿老王爷唤凤兮于大堂用膳。
凤兮点头,缓步而去,待走至大堂时,才见睿老王爷独身一人坐在桌边,神色悠远,皱纹横生的脸上却是交织着复杂与悲戚。
“外祖父。”凤兮走至他身边停住,恭敬的唤了声。
睿老王爷回过神来,敛住情绪,朝凤兮慈意笑笑,拉着凤兮坐定,率先将一碗姜汤推至凤兮面前:“凤兮今日受苦了。来,先喝碗姜汤驱驱寒。”
凤兮眸色微动,点了头,温顺的端起那碗姜汤便喝了下去。
待放下碗时,依旧见自家这外祖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凤兮面色微变,缓道:“外祖父是否有话与凤兮说?”
睿老王爷眸色一闪,垂眸下来,叹息一声:“凤兮,你对今日府外那两人是何看法?”
凤兮怔了一下,坦然低道:“外祖父可是不喜他们?”
睿老王爷默了片刻,才遥遥头,嗓音格外的深沉:“并非是外祖父不喜他们,而是你不可与他们多做接触!凤兮,那两个人,你莫要多做接触。即便无可奈何的要必须深交,但切忌不可爱上他们!”
凤兮神色一颤,自嘲而笑:“外祖父多虑了,凤兮对他二人,并无爱意。”
“没有便是最好。凤兮,外祖父是过来人,你听外祖父一言:那二人皆不是等闲之辈,男女之情于他们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在他们之中相交,谁若先动情,谁便会真正伤极痛极!”
凤兮低低垂眸,神色也淡了几许,心底深处也漫出复杂,隐隐发着冷。
她自是知晓不可动情,一旦动情,她便真正万劫不复了。
不得不说,无论是顾风祈还是夜流暄,皆不是她能看得透,更不是她能企及的,她也不愿与他们多做接触,若是有避开的机会,她定会避开。
“外祖父之言,凤兮记住了。对于那两人,凤兮自是能避则避。”凤兮默了片刻,才温顺出声。
睿老王爷略微心疼的望着凤兮,欣慰道:“凤兮,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以前外祖父不在你身边,未能照顾你,日后,外祖父便是拼尽所有,也定让你幸福,以慰你父母之灵。明日起,外祖父便着手你的终身大事,最好是在这年年底,将你嫁入能与王宫贵胄比拟的权贵之家。”
凤兮愣了一下,按捺神色的缓道:“外祖父,这事……”
未待她说完,睿老王爷已是出声打断:“凤兮,这事你务必听外祖父的!外祖父担心事有变化,是以才如此考虑。王宫贵胄,并非你合适的归属,今日府外那两人,更不是你真正的良人,外祖父便是将你嫁入权臣亦或是寻常显贵之家,也断不会让你入得深宫王宅。”
凤兮脸色骤然一变,神色也云涌不定。
她默了片刻,才低低的道:“外祖父,放眼这天底下,又有何人敢与顾风祈与夜流暄作对!即便是权臣或是寻常显贵,只要那两人从中作梗,谁人敢娶凤兮。”
“这天下并非他二人的天下,是以,他二人还不能只手遮天!明日,外祖父便邀那东临镇国将军来府中饮茶。”
“东临的镇国将军?”
睿老王爷点点头,话锋一转,“嗯。凤兮,你舅舅可有与你说过你北唐还有五十万遗军?”
凤兮点头。
他又道:“如今那东临的镇国将军,手握东临三分之一兵权,骁勇善战,聪明英勇。若将你嫁他,不久,待你北唐五十万大军集结,再由他指挥,那时候,怕是没人再敢动你!”
凤兮心底一动,犹如被什么东西轻轻撕咬,半是惊愕,半是复杂。
若真能嫁一个兵家将军,她日后,兴许真能舒心。
只不过,她能吗?她如今还顶着大昭皇子妃的头衔,她能完全不顾大昭皇帝的圣旨,另嫁良人?
再者,那夜流暄若是知晓此事会如何?他给她定了半年期限,他能允许让她安然嫁人,从而越发强大,完全脱离他的控制?
这事,不用多想,都知困难重重。
凤兮眸中滑出几许黯然,正要回绝,待见自家外祖父那打定主意的模样,凤兮到嘴的话突然噎住,终归是未有异议。
此事便这般定了下来。
待晚膳过后,宁王府来了人,称府中小郡主亡,邀睿老王爷与凤兮一道观葬。
凤兮被婢女披上了厚厚的披风,随着睿老王爷一道去了。
待入得宁王府,才见王府中并无白绫高挂,连灵堂都设置得极为简单。
灵堂内,惟有小郡主的生母哭得撕心裂肺,大郡主若瑶上香时红了眼眶,其余人,则是将上香当做走个过场,凄凄情绪并不明显。
虽与小郡主不熟,不过是见了几面,但这小郡主因自己而亡,凤兮心底终归是愧疚,是以在上香时多磕了几个头。
待一切完毕,小郡主生母不愿离去,扶着棺材哭吼,然而宁王却冷声吩咐家奴抬走棺材,当夜将小郡主下葬。
宁王府人丁算是稀薄,郡主不过两位,此番小郡主一去,若瑶郡主便成了独苗,凤兮虽是宁王亲口承认的与若瑶郡主同贵的嫡出郡主,但在这宁王府内,众人对她虽极为恭敬,但却避讳的未唤她郡主,而是孙小姐。
是了,孙小姐,睿老王爷府中的孙小姐。
凤兮对此并无异议,因着有自知之明,是以也并未将这称呼放于心上,只是,待小郡主的棺材被人抬走,待宁王邀睿老王爷书房叙事并离去后,在场之人对她的态度,竟也有些变了。
婢女家仆偷偷盯她的眼神明显藏着疏离淡漠,而宁王府的二世子与三世子望她,眸中也有了恨意。
想着方才宁王在此时,这两位世子还恭敬的唤她姐姐,而今倒好,宁王不在,这两位世子也情绪展露,恨起她来了。
她原地踌躇片刻,终归是踏步至两位世子面前,低低道:“对不起。”
是了,对不起!
今日西湖刺杀来得突然,她也是在箭里好不容易保了条性命,却也委实不知小郡主会因她而亡。
然而,与其说小郡主无辜被连累,她凤兮,又何尝不无辜,不可怜。
本以为虔诚的道歉,这两位世子都该稍稍解气,不料这话一出,他二人竟是怒意喷薄而出,那比她还小上两岁的三世子朝她怒吼:“你假惺惺的道什么歉!谁稀罕你的这声对不起!你能将我们小妹赔回来吗?”
皆道深宅之内,兄弟姐们暗自争锋,委实不会太平,亦或是真正的亲近。
而今见得这宁王府世子这般心系小郡主,她心底半是讶然,半是酸涩。
她不曾体会过兄妹亲情,也早对所谓的亲情看淡,但此际见得这等手足亲情,不知为何,她心底竟是酸涩怅惘。
她突然想起,若是北唐未亡,她是不是也有亲姐与兄长疼着,亦或是有妹妹弟弟来被她宠着?
若是北唐未亡,她是不是有一阕安隅来避风挡雨,是否能安然生活,再嫁一个喜欢的男子,而后相夫教子?
一想到这儿,心底蓦地沉重发疼,仿佛有些透不过气来。
肩膀突然被推,凤兮惊愕回神,然而身子已踉跄不定的摔在了地上。
她身子本就单薄,骨头撞地的感觉委实强烈突兀,疼得似是入了骨髓。她额头当即冒了冷汗,抬眸时,对上的是三世子那怒意磅礴的目光。
“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来我家!若不是你,我大姐本该与大昭皇子和亲!若不是你,我们小妹也不会丧命!若不是你,我爹不会成日殚精竭虑,不会得罪南岳的摄政王,更不会让皇上不满!”他一口气吼了这么多话,然而字字如刀,纷纷划在了凤兮身上。
凤兮脸色已是有些发白。
正这时,立在旁边的宁王府几位夫人与婢奴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挤作一团的上前将凤兮簇拥着扶起。
而那若瑶郡主也红了一双眼,朝着三世子怒斥:“三弟,你在胡说什么!还不向凤兮道歉!”
三世子越发狂怒:“大姐,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她也夺了你的大昭皇子,你怎还维护着她?”
“一派胡言!”若瑶郡主怒不可遏,怒斥一声,随即,她目光朝二世子落来:“二弟,你快些带三弟出去,莫让他再胡言!”
灵堂之内,一场闹剧。
气氛也变得诡异而又压抑。
待三世子被二世子强行拉走时,凤兮抬眼望他,只见他朝她回眸的刹那,那双眼睛里恨意入骨,似是要将她割肉剥皮。
凤兮心底震撼,四肢都有些发冷。
果然,无论在哪儿,她都是不受人欢迎的。
因着身份特殊,加之宁王重视,凤兮此番被三世子推倒,倒是吓得宁王府夫人纷纷朝她道歉言好,就连那大郡主若瑶,明明对她恨了,但仍是强行压抑着情绪朝她委婉而言,意在让她莫要与三世子置气。
凤兮心底黯然,然而脸色却是平静至极。
她没想过要与三世子置气,更没想过要追究什么,她本就皮糙肉厚,历来卑微惯了,是以也未将自己看得高贵。
再者,这宁王府小郡主,也的确因她而死,她凤兮的确是罪魁祸首。
只是,这些人都心疼小郡主,何人心疼她凤兮?
若说今日西湖这场刺杀中真正的可怜人,是她凤兮才对!刀剑无眼,满身危机,她凤兮,才是别人眼中的板上鱼肉,日日待宰。
她的卑微,她的可怜,她的无辜,她的绝望,除了她自己以外,没人会懂,也没人会在意。她,永远都不会受人欢迎,更不会受人怜悯,更别提所谓的疼惜。
凤兮在原地沉默良久,分毫未将周围人朝她说了些什么,只是回神后,她朝府中几位夫人与若瑶郡主稍稍辞别,便强忍情绪的缓步出了灵堂,并一路问路往前,最后呆在宁王府书房外的小径上发呆。
自打那次华山之巅跳崖后,她便很少发呆,也一日比一日淡漠清明,甚至聪慧,然而今日,却是心情受损,破天荒的如往昔那般发了呆。
周围夜风拂来,凉意刺骨,凤兮紧紧拥着身上的披风,却仍显得寒凉。
不多时,一件略染温度的外衣突然被披在了她身上。
她回神,才见仅着中意的顾风祈已是不知何时立在了她身侧。
路径上灯火阑珊,淡光细微中,衬得他容颜如玉,只是那双眸子却是比常日里深了不少,再也不含太多的暖意与澄净。
“我不冷,清隐公子还是将你这外袍穿上吧!”凤兮默了片刻,便按捺神色的出声,说着,便要抬手肩头那件外袍。
顾风祈握住她的手,深眼望她,见凤兮不挣扎了,他才将披在凤兮身上的那件外袍裹好,朝她道:“怎一个人在这里发呆?”
凤兮稍稍垂眸,模棱两可的淡道:“这里清静。”
“这里风大,你若是想等睿老王爷,不妨在王府的偏厅里等。”他又道,儒雅温润的嗓音依旧好听,但凤兮却是没听进去,只是岿然不动的立在原地,沉默。
顾风祈默了片刻,伸手牵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裹在了微热的掌心。
待凤兮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时,他才叹了口气,低道:“清娴可是生气了?夜流暄在你面前中伤我,你可是信了?”
凤兮神色微动,疏离淡道:“今日乌俅之人刺杀我之事,你可是提早知晓了?”
他嗓音略显低沉与无奈:“在下的确是提前知晓。只不过是在去那西湖与你汇合的路上,才偶然听得暗卫回报。”说着,他默了片刻,又补了句:“清娴,我知晓时,已是来不及阻止你到来,是以惟有静观其变,企图尽心护你。”
凤兮神色不变,嗓音也依旧疏离淡漠:“今日,你是否想过利用我来引出夜流暄?”
他神色微动,却是未答。
凤兮心底一凉,只道:“清隐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无论答案是与不是,我都不会怪你。”
他儒雅的面上稍有动容,叹息一声:“落水之际,在下一直都想救你。只是后来经你提醒,在下才救了宁王府郡主,而那用你来引出夜流暄的心思,也就在那刹那生成。”
“清隐公子就不怕我当真被乌俅之人杀了?”凤兮神色稍沉,低低的问。
他答得坚定而又坦然:“有夜流暄在,你定不会有事。”
凤兮自嘲而笑:“那若是夜流暄在箭雨中丧生了呢?”
“那便天下太平,再不会有人腥风血雨。在下早已说过,夜流暄已是疯了,阴狠无情,有他在,这天下不得安生!”
凤兮眸色更是发沉,脸色也越发的淡漠:“清娴未有清隐公子心中的大愿,更不像清隐公子这般怀仁天下。这天下是否安生,清娴并不关心,清娴只知,若当时夜流暄死在了箭雨里,清娴也活不成!清隐公子笃定夜流暄会护住我,但清隐公子却是从未想过,若夜流暄真丧命,我也将,万箭穿心。”
“清娴,我……”顾风祈眉头一皱,眸色微微发紧,忙要言话,然而凤兮却未待他把话说完便出声打断:“清隐公子无须再解释什么,我说过的,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恨你。我还知知恩图报的道理,清隐公子曾救过我性命,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我想问,这么久以来,清娴一直与你相伴,你在算计清娴时,可有半分怜惜与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