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颤着目光,心下思绪嘈杂,难以平息。
什么是她与夜流暄相生相克,什么是北唐覆灭与大将军脱不了干系?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北唐覆灭的真相,又究竟是什么?
凤兮怔愣在原地,眸色极沉极沉的望着方丈,一时无言。
方丈抬眸再度难得的抬眸观他,古井般的目光在她面上扫了一遍,依旧问:“女施主你,可想救夜施主,助他逆天命?”
凤兮心头一紧,只觉这方丈的眼神太过认真,似乎要将她的心彻底的看穿。
她蓦地垂眸下来,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自然想救流暄,想助他逆天命。”
“纵然北唐的灭亡也许与他的父亲有关,你也会摒弃前尘的助夜施主吗?”
凤兮眸色一颤,再度沉默了下去。
屋内寂寂,檀香味似是浓郁不少,然而即便如此,凤兮的心境全然无法因着这些安神的檀香平静下来。
她在原地立了良久,才似是下定决心般朝方丈望来,低沉沉的道:“无论如何,凤兮只是不想流暄出事而已。”说着,咬了咬下唇,又道:“方丈要让凤兮如何救流暄,如何助他?流暄如今似是身带寒疾,但脉搏却是微弱,方丈可有法子救他?”
方丈深沉的凝着凤兮,不消片刻,他古井般的瞳眸里终于滑过几许释然。
他叹了一声,低道:“女施主能有心助夜施主,委实令人欣慰。说来,北唐覆灭,的确与大将军有些关系。以前南岳轩辕氏能与乌俅之国联合,无疑是以前大将军在战场上杀了乌俅挂帅的皇子,惹乌俅不快,是以乌俅才愿与轩辕氏苟盟,大灭北唐。大将军杀那乌俅皇子,是为了北唐,最后死于南岳京都的轩辕氏手里,也是为了北唐。老衲方才刻意说北唐灭亡与大将军脱不了干系,也不过是想试探女施主你,可否会摒弃仇恨,特殊的对待夜施主。”
凤兮眸色一闪,面上滑过几许微疑与复杂。
她目光朝方丈落来,按捺神色的低道:“没想到方丈这佛门之人,竟也会以言试探。”
不得不说,方才听得北唐灭亡与大将军有关,她委实震惊,连带心都乱了几拍。
她一直都认为,是北唐对不起夜流暄一家,若是这事实并非如此,她心中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改观或是所有所有的主意,定然会轰然倒塌。
“老衲试探,也不过是存了半许私心罢了。”正这时,方丈叹了口气,嗓音越发的无奈悠远了几分:“老衲虽皈依佛门,但终归不曾将旧事全然忘却。当年北唐灭亡,大慈寺也遭受殃及,老衲领着幸存的僧众在这山上建寺隐居,也不过是想远离烽烟。当年乱世,老衲已不便再提,只是,老衲还未皈依佛门之前,曾与大将军是莫逆之交,如今大将军虽早不在人世,老衲也虽是世外人,但老衲,仍是关心夜施主的去留及安危。”
“方丈极熟悉流暄吗?”凤兮低低的问。
“何止熟悉!”他叹息,“以前夜施主极小时,老衲便为他算卦,知他命途多舛。大将军与将军夫人心疼他,便将他送至南山大慈寺长住学艺,企图让他远离烽烟,在世外长大。只可惜,命运如此,避无可避,夜施主终归还是下了山,终归还是知晓大将军惨死,却也终于,落入了苍月宫,命途延续,一发不可收拾。命运如此,如此啊!”
凤兮颤了目光,心底更是紧得难耐,连带呼吸都略微窒息。
她呆愣在原地,思绪不受控制的肆意翻飞。
记得,记得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她正处于襁褓,被一个宫中嬷嬷打扮的人抱着,而后,一个华衣小男孩儿摘了只火荼花递在她面上,说是送她,当时,她虽身如婴儿,不能动也不能言,但她却清楚听得那小男孩儿说他的爹娘要送他去南山学艺。
南山,南山。
一时间,心绪翻涌,惹得凤兮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那个梦,竟是这般真实,而曾经的夜流暄,竟也是天真烂漫,笑靥弥漫,暖意浮动,可因为北唐的覆灭,一切的一切,全都变了。
“流暄小时候,可否是天真快乐,无忧无虑?”良久,凤兮强行按捺心绪,低低的问。
“何止是天真快乐,无忧无虑。曾经的夜施主,聪明非凡,极讨人喜,只可惜后来落入苍月宫,成了冷狠无情且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曾记以前,那孩子是连一朵花都不会随意采摘的,除了每日会在山间摘一朵火荼花,说是要晒干了一起送给他以后的娘子。”
凤兮浑身一僵,“流暄落入苍月宫后,大师为何不出手相救?”
她曾记得管家那夜说过,夜流暄最开始在苍月宫中过得卑微凄惨,日日遭受欺凌,以至于最后,他终于不堪其欺,挥刀斩杀了苍月宫前宫主,才全数摆脱了遭人控制及恶待的命运。
如此,这方丈既是这般关心夜流暄,又为何会任由他在苍月宫中过得凄惨无助,却不伸手相救。
无论如何,夜流暄曾在南山学艺,纵然这方丈未收夜流暄为徒,但也有师徒情谊,不是吗?更何况,更何况这方丈还是夜流暄父亲的拜把兄弟!
“夜施主下山后,大慈寺便被战火烽烟殃及,老衲不得不领僧众迁寺,待在此处建寺安稳之后,时辰已过了几年光景。当时夜施主苍月宫新宫主名号太盛,老衲也是那时才知其境遇。”方丈叹息着道。
凤兮深眼凝他,眸子里积攒着怒气:“几年之后才知晓他,看来方丈你委实没将他放于心上。若是方丈早些差人去打听他,他又何必在苍月宫受那么多的罪!”
“老衲知晓女施主心疼夜施主,但女施主有所不知,那便是夜施主的命。南山保不住他,纵然他免却了跟在父母身边的危险,却也免不了苍月宫的恶待。这些,都是他成长必须,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有现在这番强大与魄力。”
凤兮静静的听着,一时间,眸中的怒气并未消散,心底深处,却也是莫名的增了几许怅惘。
“他的确是强大了,也有魄力了,可他如今,手染亡魂无数,杀伐冷冽,这一切一切的罪孽,该如何撇清?他如今身子不好了,还咳血,大师,你觉得这就是好吗?”
方丈破天荒的皱了眉,“好与不好,皆是他的命!”
“凤兮以前倒还信命,如今却是完全不想信了!大师神机妙算,但终归未有医仙清隐及长白山道观观主的占卜之术了得吧?连他们二人都算不准凤兮的命运,你又如何算清的?如此一来,你又如何确定流暄一生坎坷,最后还需凤兮来救的?也许,流暄根本就不需逆什么天,因为他今后还有许多福要享,纵然他命运当真不济,凤兮也定陪着他反抗!”
眼见凤兮情绪似乎有些激动,方丈深眼将她打量,无奈的叹了叹。
仅是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递在凤兮面前,道:“女施主尽可不信老衲的话,但无论如何,夜施主如今能主动带你来见我,便证明你是他心系之人。往后,望女施主对他多费心,那孩子虽心狠,但对你却是特别。”
“凤兮自会对他好。”说着,强行按捺心神,低沉沉的问:“流暄今日能带凤兮来见你,是否说明这天底下,你是他唯一比较亲近的人了?”
方丈摇了摇头,“他带你来见老衲,不过是让老衲认可你罢了。他纵然变了,但还是如小时候那样,做什么事都希望得到他心底敬重之人的认可,即便……选中意女子。”
凤兮眸光再度抑制不住的一颤:“他这般敬重你,你也相当于他的师父了,你以前,为何对他这般漠然,竟让她落入苍月宫里。”
“女施主又何必还对旧事执迷。以前老衲的确对不起夜施主,但老衲终归是红尘世外人,不该参与太多的凡尘俗事。”方丈叹息着,随即自怀中掏出两只方形符递在凤兮面前,道:“昨夜知晓你们一同归来,老衲便知你们之间定是纠缠不断。这是老衲为你们祈福的平安符,带在身边吧!里面有些特殊的檀香料,可清心怡神,虽抑制不了夜施主身体的寒疾,但也能控制着不让其恶化。”
凤兮深眼盯着方丈,半晌才伸手接过平安符,低道:“方丈有心了,只是方丈是红尘世外人,流暄与我,日后你皆莫要再惦记了。”
“女施主若是还因夜施主而恼怒老衲,大可不必。老衲也说了,夜施主命途如此,老衲无权参与,纵然参与了,更无权改变。”
凤兮眸色逐渐转冷:“你们佛门中人,都讲究什么命格命途,但既然老天不公,命运不公,我们自然得逆天而为。方丈今日这些话,凤兮便记记住了,不打扰方丈入禅了,凤兮告辞。”
说完,便不再观察方丈脸色,干脆转身,缓缓朝不远处的门边行去。
足下步子莫名的有些沉重,也不知是被周围寂寂压抑的气氛烘托而来,还是因心情复杂低沉,是以连带听入耳的脚步声都显得复杂低沉。
待打开屋门的刹那,不远处那抹白衣胜雪的身影直直的印刻在眼底。
彼时,夜流暄正立在屋外不远的一棵秃树下,寒风掀着他的衣袂及发丝,飘然而又单薄,让他显得越发的瘦削与飘渺,似要羽化不归,彻彻底底的化作透明消失。
凤兮足下的步子顿时加快了几步,连走带跑的朝他冲过去,最后一言不发,直直的冲进了他的怀里,脑袋紧贴在他的胸膛,唤了声:“流暄。”
半晌,夜流暄骨节分明的手抚上了她的头,亦如以前在苍月宫那般,他的手极轻,似是带着几许令人心头动然的宠溺与温和,随即道:“方丈可为你说过你的命格,说过关于你……”
凤兮浑然未将他的话听入耳里,未待他说完便低声打断:“管方丈做何!他以前对你不闻不问,你还带我见他做何!纵然要得到认可,凤兮也不稀罕得他的认可。”
夜流暄抚在她发丝上的手微微一顿,嗓音也跟着微微一沉:“你可是惹方丈生气了?”
凤兮怔了一下,淡道:“看来流暄果真在意那方丈,竟还担忧凤兮是否惹他生气。流暄放心吧,要惹怒方丈倒是不易,无论如何,他都是世外之人了,情绪怕是早就收敛得不像话了!”
说着,迅速按捺神色一番,她退出夜流暄的怀,随即将手上其中一只平安符系在他的腰间,低道:“这是方丈所给,你我一人一只,流暄日后切记每日都要带着他。”
夜流暄垂眸盯了一眼平安符,眸色略微滑过几丝复杂与闪烁。
凤兮将他的脸色瞅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的一蹙,随即主动伸手牵上了他的手,朝他道:“我们下山吧!”
说完便拉着他缓步往前。
夜流暄并未拒绝,极为难得的由着她拉他往前,只是待出得山寺大门时,他才清冷如常的低道:“其实方丈心中,也有太多无奈,你无须与他置气。”
凤兮扭头望他:“佛门之人,连自己徒儿都无法渡,谈何渡别人,渡天下苍生!”
“他终归不是我师父,以前在南山,也不过是教我棋艺书画,让我参悟佛法罢了。”说着,叹息一声:“他想以佛法净我,但世事无常,我终归与佛无缘,与善无缘。”
凤兮脸色越发的低沉。
那方丈的算盘当真是打得精,正因为算到夜流暄命途多舛,甚至阴狠冷血,是以自小便对他以佛法熏陶,只是他却是忘了,夜流暄此生本就波荡不平,一旦良善了,岂还有命活。
突然间,心思嘈杂涌动,连带目光都有些明然开来。
以前她一直排斥夜流暄口中所说的冷血冷情,而今她却是由衷的承认,有些时候,人一旦不够冷血冷情,死的人便是自己了。
心底怅然之意蔓延,凤兮低垂着头,不言。
身后的夜流暄也未再出声,足下脚步声显得有些虚浮。
冷风浮动,隐隐中透着几许森凉,大抵是凉得太过,今早才重新细致包扎了一遍的膝盖再度疼了起来。
她脸色微微一白,但却坚持往前,只是待走了不远,身子疼得硬绷起来,连带双腿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颤。
正这时,夜流暄的另一只手扶住了她,清冷如常的嗓音自她的身后响起:“膝盖有伤在身,何必强撑?在我面前,你无须多此一举的强撑!”
说完,他已是挣开了她的手,稍稍顿在了他的面前。
他一身白衣,身材颀长,墨发微扬飘洒,纵然是半蹲在凤兮面前,身姿动作竟也是格外的清雅别致。
凤兮怔了一下,却是并未拒绝,反而是朝着他的后背扑去。
待他自然而然的将她背起,她双臂缠在他的脖子,目光扫了一眼他头顶上微歪的发髻,低道:“流暄,你的发髻是歪的,方才在屋外等候时,怎不重新梳过?”
他并未言,足下步子沉稳。
凤兮将脸贴在他的脖子里,嗅着他身上的淡兰香,又道:“凤兮重吗?流暄,你若是背不动了,便放凤兮下来。”
他依旧未言,但良久之后,他却是低沉清冷的道了句:“我未至你想象中的那般孱弱。”
凤兮眸色微怔,埋入他脖间的脸微微勾了唇,扬了笑:“是啊,流暄是苍月宫宫主,人人惧之,更是南岳摄政王,是南岳的顶梁柱,流暄你怎会孱弱。”说着,嗓音微微一低:“又怎么可以孱弱。”
夜流暄似乎低低的回了一句,然而山间风来,周围枝头摇曳的簌簌声瞬间盖过了他的声音。
凤兮全然未听清他说了句什么话,待再度相问时,他却是沉默不言了。
良久,凤兮伸手裹了裹自己的衣裙,又替夜流暄拢了拢他的衣襟,继续埋头在他的脖间,低道:“流暄,若凤兮再度做出让你不满之事了,你可会不理凤兮了?”
他不言。
凤兮眸光越发的悠远了几许,连带心底都有些发紧,又道:“若是凤兮谋上了你,计上了你,违背你心思的设计你,你可会恼怒?”
夜流暄沉默着,半晌,终于出了声:“你究竟想干什么?”
凤兮心底滑过几道复杂与苦涩,在他脖间低低一笑:“没想干什么,只是凤兮不想你出任何事而已。”
说着,话锋一转,嗓音越发的低沉悠远,但却带着几许不曾掩饰的盼望:“流暄,此番下山后,我们便在小渔村里小住几日吧。”
“嗯。”夜流暄良久才低沉清冷的应了一声。
凤兮唇角一勾,面上染了极淡的笑容,手中捉了他的一缕青丝,细细的缠在指尖,又道:“这几日里,我们都不管国之政事,不问前程恩怨,我们就在这小渔村里泛舟游湖,过普通渔人生活,好吗?”
“嗯。”
“这几日,凤兮想再学点琴,再学些武艺,流暄你教我好吗?”
“嗯。”
“那几日过后,你随凤兮去东临好吗?”
这回,夜流暄却是沉默了,半晌才清冷低沉的道:“不行。”
凤兮眸色一紧,但依旧低低的笑了。
不行吗?
纵然不行,但她也有她的坚持。
不得不说,她并非好骗之人,对于如今的夜流暄,她若不时刻盯着他,若不让他放下手中的一切安心养身,她无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