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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过了二更,靖宁王府却是***通明,离着小半条街都可看见王府‘门’口照壁前提着灯笼四下张望的小厮。见风司冥同柳青梵一齐回来,久候的王府仆从顿时忙碌成一片,更有王府长史苏清急急赶过来伺候。
苏清是太学与藏书殿太傅苏辰民的次子,原本同他异母兄长苏远一同在太学读书。但胤轩九年苏远得中殿生后,苏清竟是一改寻常用功,坚决不愿参试入朝为官,却又无论如何不肯说出其中原因。苏辰民‘性’情古板端方,痛打庶子,又将其禁闭在家。太学一众学士教师知闻后苦苦劝解,苏辰民却一意不听,直到胤轩帝‘插’手事情才算勉强解决。但经过这一场风‘波’,苏清却意外得到胤轩帝赏识,他立志不肯为官,胤轩帝便前后委任了两处皇庄总管之职。胤轩十八年北洛西陵两国战事结束,九皇子风司冥得胜回京封为靖宁亲王,胤轩帝特旨为尚未行过成年冠礼的他建立独立的王府。但迁居不到一月,王府原本的总管伍茅就大意失职,风司冥一本奏上当即被胤轩帝罢免。其后胤轩帝反复挑选,最后才选中苏清继任靖王府总管。苏清头脑‘精’明为人谨慎,果然很得风司冥喜爱,又见他长于笔墨,竟是干脆免了他总管职务,重新委任了王府长史一职。
苏清虽然百般不愿涉身官场,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谢恩就任,为风司冥处理各类文书,安排每日的日程细节,有时甚至要代为接见酬答访客。胤轩帝的赏识加上靖亲王对他毫不掩饰的倚重,让苏清虽不为官、不入朝,但大名无人不知,竟是比普通的京官更有身份。苏清却是更加谨慎小心注重言行,当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但又极有分寸气度。此刻看到他急忙忙地迎上来,柳青梵不由微微一笑,侧头向风司冥低声道:“府里有这么一个人,皇帝这次倒真是有心了。”
风司冥却只是淡淡回了一眼,溜出一句“不如‘交’曳巷柳府兰卿。”见他微微一愕,也不等青梵答话,脚下加快两步,一边提步进府一边向王府总管郭绣道,“王妃从宫里下来了?”
“是。初更的时候凤仪宫安公公奉了皇后娘娘懿旨、用宫里的车子送王妃回来的。王妃一直在堂上等着王爷。”
听风司冥语气平淡中颇有些不愉,郭绣连忙恭恭敬敬回答,一边偷眼看向他身后的柳青梵。却被风司冥看个正着,顿时狠狠瞪他一眼,一边苏清已然开口:“郭总管,还不赶快通告了王妃,再传了茶果点心并醒酒之物?!”
见风司冥脸‘色’略有霁和,苏清随即转向青梵,长长一礼:“柳太傅初到王府,请容许小人苏清代为引路。”
青梵颔首微笑,缓缓跟在他身后,心中对苏清好感又增一分:当初是自己为风司冥行的迁居之礼,但这两年他却是第一次真正进入这靖宁王府,用“初到”一词倒极是妥贴。身为大司正他政务颇多,每日不在宫禁便是传谟阁,出了宫则自在‘交’曳巷的柳府和畅柳湖畔的红尘自扰居,逢到有事风司冥自然会去寻他,竟没有一次要他亲自赶上‘门’来。相比之下,胤轩帝赐给他的‘交’曳巷的府邸风司冥倒是三天两头便要光顾一次……猛然明白了风司冥心中纠缠绕结,青梵不由暗自摇头苦笑。
柳府是当初按着自己太学学士官阶派下的府邸,但当时他随柳衍居住清心苑,柳府便一直闲置。胤轩十八年他与风司冥一同回京后,胤轩帝特旨为他翻修了府邸并赐下一众仆从,其中更有两‘女’一男三名‘侍’寝。他素来知道胤轩帝心思手段,将三名‘侍’寝分别派了府中其他职位,另选了畅柳湖畔红尘自扰居做每日的休息之地,两年来从不在‘交’曳巷留宿过夜。而平日下朝或是从传谟阁下来却会有意识将未完事务带到那里,需要拜会求见他的官员也都要先在这里投递拜贴。在他刻意安排布置培养下,座落在‘交’曳巷的柳府彻底变成只作公事处置和朝中人情往来的“大司正府”。此刻见风司冥不去考虑自己脱离胤轩帝眼线窥视的苦心,也不想着平日在红尘居中的教导,却突然对自己是不是主动过府上‘门’执着起来,青梵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看着他一路大步前行的背影,张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在嘴边转了几个圈,终于还是化为了一声叹息。
心中叹息,耳边却传来一声耳语般的问话:“太傅大人,方才造次,听到王爷之说。却不知在柳太傅眼中,苏清与兰卿相比,如何?”
青梵眉头微蹙看向身边低眉垂目的苏清,但心中更多的却是惊讶。他虽不在府中生活,对府中状况以及一众仆从却无不了如指掌。兰卿原是男‘侍’,得知他识文断字便教总管全方维让他在帐房做些计算的工作。为着他为人细致做事认真,很快就提为副总管。到大司正府上拜访求见的朝臣官员和各方人士颇多,兰卿常帮着全方维待客应答,自己见他‘性’情柔和谈吐识礼,便索‘性’任他做了府中长史。他在柳府时间越少,兰卿出面待客就越多,朝野无人不知柳府长史兰卿之名,京城众人更将他并与靖王府苏清并称“长史二清(卿)”。兰卿既是自己看中的长史,评价自然不低;苏清虽是初识,心中却已有好感——两人都是胤轩帝特意选出放在自己与风司冥身边,苏清此刻这一问却是彻底给他提了醒。当下微微一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擅其场,或能切磋兼美则是大佳。”
苏清尚未答话,前面的风司冥却是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道:“苏清你嘀嘀咕咕什么?这些事情原是不妨大声问出来,难道堂堂靖宁王府长史,也如坊间仆‘妇’碎嘴小气么?”
“司冥殿下。”见苏清被一句话‘逼’得僵在当场,青梵暗暗叹一口气,走上两步,目光在那张略显生硬的倔犟面孔上停了片刻。风司冥先是昂然对视,但很快泄气低头,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了,赶快到堂上吧,别让佩兰久等了。”
垂着手跟在青梵身后,低垂了眉眼的风司冥极好地掩饰了心中‘波’动。步入王府正堂,一身宫装的秋原佩兰早已迎了上来。“佩兰见过太傅大人,王爷……”嗅见隐隐的酒气,秋原佩兰连忙吩咐随‘侍’丫鬟,“茉莉,快送茶水和醒酒汤来!”
青梵站在一旁,也不入座,看秋原佩兰替风司冥褪了沾染微微酒醺之气的正装袍服再披上居家的轻薄长衫。郭绣捧了醒酒汤上来,秋原佩兰亲自端了碗盏奉给风司冥,然后才转身向青梵敛衽行礼,一边接过‘侍’‘女’捧上来的茶盘。“太傅大人,请用茶。”
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接过杯子坐下。
“佩兰,我有些事情同太傅商议,你先回屋去吧……不要等我了。”
“是的王爷。”佩兰微微一笑,又向青梵行了一礼这才领着‘侍’‘女’丫鬟退往后堂,同时撤走了伺候在正堂外的普通仆役。苏清和郭绣两人分别给青梵与风司冥斟满茶杯,再剔亮了堂上灯烛,随后悄然退下。
见青梵凝视堂上***辉煌的一丈红,风司冥沉默片刻,突然轻叹一声。“此刻堂中,共有一百一十七点***。”
“司冥殿下看得很分明。”青梵淡淡笑着,端起茶杯撇过薄薄的茶沫,随后才凑到‘唇’边小咂一口。
“***均在眼前,虽有跳跃然而终归固定有形,只要清心凝神自然数得分明。”抬起眼凝视那道青‘色’身影,风司冥静静说道。“许多事情,因为不在眼前便连看清的机会都没有。”
青梵微微一笑:“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不问王妃宫中筵席景况?”
“倾城皇姐为帝后深爱,景况如何又岂需风司冥‘操’心?宫中家宴必是奉承如‘潮’。若是驸马在侧,众人心中存有芥蒂,却是不能成欢,拂逆了皇后娘娘和乐家庭的一番美意。”微微低垂下头,风司冥语声不带任何‘波’澜,“上方驸马称病,帝后特许在府休养,外和两国邦‘交’之谊,内尊王族名位之分。此事原是心照不宣,然而驸马却在霓裳阁堂而皇之与歌儿舞‘女’饮酒欢乐——便不说藐视帝后旨意有损天家威仪,单是倾城皇姐身怀六甲,于亲情上便是极大损害。经此一夜,五城巡检司必然上报,若再有其他情事沾染,岂非……岂非……”
说到这里,风司冥抬头看一眼青梵,住口不言。
“司冥殿下。”缓缓放下茶杯,青梵看着风司冥表情,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上方无忌身份特殊……或者直说尴尬,因此逢到宫中家宴必以病恙推辞,所谓心照不宣,不过是为了大家便宜。殿下既知如此,为何还有疑问?”
风司冥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自然,青梵并非不知殿下疑问为谁而出。殿下虽然幼时未得完全天伦安乐,于天家却是自然亲情。殿下心怀仁厚宽广,青梵心中十分欣慰。”见风司冥脸上微微一红,下意识转开目光,青梵不由更是微微一笑,随即正‘色’敛容。“然而殿下可知道,正是因为倾城公主身重,上方无忌才不得不更加流连声‘色’,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这是为何?”
“听说殿下最近与三皇子‘交’流来往颇多,王妃大婚礼服的霞帔也由三皇子妃也就是西陵吉昌公主亲手缝制。司冥殿下常过郡王府,三殿下与吉昌公主婚姻生活如何,殿下认为如何?”
风司冥一怔,脸上显出若有所悟的表情。“三皇子妃‘性’情安娴柔和,很得王府上下敬爱。父皇也很喜爱皇子妃,凤仪宫的各种小宴和聚会也定然邀请皇子妃,甚至还从凤仪宫调了专‘侍’的太医定期到郡王府……”
“便是如此——同是与西陵和亲的皇子与公主,三皇子夫‘妇’虽还未得子,胤轩帝已经在给孙儿‘女’准备名字,而一向得帝后宠爱的倾城公主却只有普通制度上的关注问询。若是没有对比也并无其他引人注目之处,但上方无忌又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各种关连?”青梵淡淡笑着摇一摇头,“司冥,我问你,上方无忌除了是西陵质子、倾城驸马,到底还是什么人?”
“西陵质子、倾城驸马,西陵先帝的儿子、现在念安帝的五皇弟,安王殿下。”
缓缓将自己的茶杯注满:“还有呢?”
风司冥一呆,“还有?”
微笑着看向风司冥,静默片刻,青梵这才静静道:“念安帝已经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这个消息还没到传谟阁吧?”
风司冥顿时站了起来,夜一般的眸子倏然闪出锐利光芒。“太傅?!”
“所以,上方无忌不仅仅是两国盟的质子,也不仅仅是公主的和亲驸马,他更是西陵太子的生父。”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像喝酒一般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这样,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必须流连声‘色’之所了吗?”
“不仅将上方无忌的两位王子继为皇嗣子,更将嗣子立为一国储君?念安帝究竟在干什么想什么?!”在堂上快速转了两个小***,风司冥猛然停住脚步定定看向青梵。“这是,这是上方无忌所以答应成为质子的条件?念安帝无出所以过继王子,更立嗣子为太子,这样哪怕上方无忌在太子争位中落败,他的子嗣血脉一样会在西陵王族中流传下去,甚至取代上方未神而成为下一代西陵君王的上王!可是,可是上方未神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只是为了安抚上方无忌,这么做的代价……上方未神明明是所有元老世家寄予厚望的帝王,上方王族和夜纣世家的唯一正统皇子,现在这么做他要‘花’多大的力气平息朝堂的争议?”
微笑了一下,青梵只是重新斟满杯子,淡淡咂了一口水,依然没有说话。
“断绝了王族的一切关系来到北洛,以质子的身份成为驸马,没有受到任何不公正的待遇,而是得到帝后的喜爱甚至参与北洛朝政。在承安京中一如名字肆行无忌,‘交’朋识友饮酒宴乐丝毫不顾忌质子与驸马的身份,将一个‘无忌公子’的名头远远传扬出去。倾城公主不以为忤,反而还赞叹为‘真‘性’情’,就连皇上都不加多言,朝中事务反而更加器重。众人都以为这是皇上爱屋及乌,或者帝王宽仁而怀收服之心。”风司冥顿了一顿,眉头紧紧蹙起。“太傅,我从来都以为这一切并非皇上真心,只为西陵事务关系重大,而许多商政谈判有上方无忌当着两国双重身份才能顺成其事。而上方无忌也知此中道理,也知道因为皇上毫不掩饰的倚重朝中众臣多有意见,为了平衡朝野意见才有了种种嚣张举动。可是现在……太傅,我的意思是说,倾城皇姐会怎样?”
挑一挑眉头,青梵搁下茶杯,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若璃不会怎样。”
“但是上方敏淳是——”
“这就是上方无忌的处境,司冥殿下。”淡淡笑一笑,青梵示意风司冥回到座位上,“念安帝立嗣子为储,却是从另一种方面彻底割断上方无忌和整个上方王族的联系。如果风若璃诞下男嗣,以公主采邑封地加上上方无忌的爵位封地……你知道这对于北洛宗室意味着什么。”
“我有六千采邑,倾城皇姐只有三百。”
“这没有关系。上方无忌想的只是平安地活下去,绝不轻易陷入宗室权位之争。但风若璃是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婚前又长期‘侍’奉祈年殿和太阿神宫。虽然北洛并不如西陵一般注重神权,但是神殿对于皇位的正统继承具有的影响力依然是毫无疑问。而来自最古老、最笃奉神道信仰的神之西陵,从小‘侍’奉皇家神殿金裟殿的上方无忌,他是得到摩阳山大神殿承认的正规身份的祭司。”望着那双凝视着自己夜一般的幽深眸子,青梵微微笑了一笑,“必须承认,到承安之后,上方无忌一直都做得很好。”
风司冥也微微笑了起来,但很快便收敛了笑容:“便是如此,上方无忌也不该当着我还和霓裳阁的‘女’子……而且太傅也在场。”
见他脸上微显红晕,青梵淡淡笑一笑,随手将风司冥的茶杯斟满。“正是因为我也在场,朝臣以及谏官才不会随意言语。太宁会盟两国开市通商,涉及事务庞大繁杂,没有上方无忌许多事情实在不好入手。何况我与上方无忌‘交’好,也与念安帝有约……”见风司冥便要开口,青梵伸手摇一摇,见他紧抿了嘴‘唇’这才微笑继续道,“再说霓裳阁与别处不同。北洛虽然开放,号称农商并重,然而‘士农工商’四位的等级次序早在人心,就算有心抬用庶民中出众之士,关系到朝廷之事也必须循序渐进。六合居历来为文人士子所好,而此刻的霓裳阁会集文雅风流,却对商贾末流一视同仁,自然的,里面也有许多来自西陵的商队统领。上方无忌可以做任何需要的事情,见任何想见的人,只要我在场——这就是胤轩帝和上方无忌的心照不宣。”
“太傅,我不知道……”风司冥双手紧紧‘交’握,深深吸一口气才抬头道,“今日在霓裳阁,是司冥冲动了。”
“我知道你不是因为他最近和风司磊走得近才故意发作他,司冥。”青梵终于‘露’出微笑,眼中也闪现出一抹温和神采。“为君者,必须纵观全局,统筹制衡;无论事态发展如何,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一个人只有一双眼,一双眼永远看得不够宽不够远,或者能看得足够深远,却不能看得足够周到细致,有的时候冲动才是正常的。但他在霓裳阁那些半真半假、似有心似无意的话,司冥殿下,不要随便拒绝可能的助力。”
“即使我知道上方无忌只是在利用皇子间争夺尽可能保存自己,甚至为几乎没有可能的太上皇生活做准备?”见青梵无奈般的笑容,风司冥摇一摇头,夜一般的眸子闪出锐利的光芒。“太傅,我不会让上方无忌归国的,无论他打算为我、或是真的为我做了什么。我也不会让他在北洛谋得他想要的东西,特别是在擎云宫的朝堂。”
“事实上,我从来不反对你对上方无忌的任何处置预想。”见风司冥一下子瞪圆了眼睛,青梵轻笑一声:“上方未神同样不会给斗了二十年的强敌机会……所以上方无忌只能是北洛的驸马。”
“我——”风司冥脸上顿时再现懊恼之‘色’。
青梵忍不住又是一声轻笑。“明日暂停宁平轩公务,那么就同佩兰一起去拜望一下倾城公主和驸马吧。”
“是,司冥明白了。”避开那带着笑意的目光,风司冥一把端过茶杯大大喝了一口,抬起头来脸上已然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从容。“还有六合居与霓裳阁,以后司冥也会时时过去的。”
微笑着点一点头,搁下茶杯,青梵站起身来。
“太傅,请容司冥相送。”
“不了——”随手拍一拍风司冥肩膀,“佩兰定然没睡,你早些回屋去。”
“不在这一刻。”
看到黑眸中的坚持,青梵摇了摇头,轻笑一下,“就到府‘门’罢。”
风司冥亲手打了灯笼,直到那道青‘色’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慢慢回转。坐在方才两人说话的燕来堂上,沉默良久风司冥才静静开口。“苏清,去准备拜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