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舒都发现了南河的那点魂不守舍。
她心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恨不得跟护妹狂魔似的天天寸步不离, 丝毫不给南河和楚王相见的机会。那楚王似乎几次看到南河都欲言又止想要上来与她搭话, 奈何舒两眼一瞪, 满脸写着“你什么时候把你那小老婆弄走”的护崽神情, 坚决让他不许靠近半步——
然而舒心头也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太好。
毕竟楚国那头都已经几次分批将粮草送入秦晋,甚至也不大张旗鼓,而是考量着他们这边的难处。
而舒甚至都没有对外公开南河作为公主,可以婚配的身份。而因为南河和她一样手指断了半截,所以虽然在师泷、狐笠这样的近臣面前会露面,但也没有什么机会在众多朝臣面前行事发话,反而像是她把自己真正有才能的妹妹藏起来了似的。
她甚至觉得, 或许是她不能放手, 是她不舍得让南河离开她身边, 所以才将这些事情一拖再拖。
而楚国有很多时候肯给面子,怕是看在南河的份上。
毕竟有时候她很明显能感觉出来楚王并不喜欢她,而且楚王也明显觉得南姬远比她强上太多,看她就像是看拖后腿带不动的小弱鸡。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纠结挣扎的事情, 但她总觉得自己如果跟南河说, 南河会真的想办法帮她解决,会真的替她忧虑……她只想找个可以随口聊聊天的人。
想来想去,只有狐逑一个。
狐逑和她都忙,得闲唯有夜里那半会儿,请狐逑来喝点酒。他又喝不得,只是喝着粟浆热水, 嘬着果脯看她喝,抱膝听她说话,讷讷点头。要说他听得仔细,他又总说不出什么意见来;若说他听得不仔细,舒回头去问,她说的每个字他都记得。
狐逑最后只是叹道:“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很有决断的人,只是面上看起来脾气好,喜欢询问别人的意见,但该怎么做,你自己很清楚。再说……你能找我来说这些,我很高兴的。”
舒心里确实有决断了。
她不傻,她看得出南姬虽然不放心她,但似乎跟那个楚王十分相熟……也更挂念。
虽然舒心里有几分伤心,但她毕竟也不知道南姬与楚王为何会相熟。而互换位置来想,南姬从小就被送离晋国,父母的关照她一日也没有享受到。十几年后才回到晋国,还没来得及培养感情,享受几分父母的关爱,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晋国没有给过她什么,她却付出了这样多——
削发断指,殚精竭虑,为晋国保驾护航。若到最后她还要隐瞒身份和相貌大半辈子,最后跟她成婚,把姐妹演成大半辈子的“夫妻”,这太不公平了。
最起码她也应该给南姬一个公主的身份,一个封号,一个能够选择的机会。
舒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狐逑:“她最起码应该能够选择自己以后要过怎样的日子。只是我气我大晋势力不够,要是晋国也是赵、齐那样的强国,她也能婚后找面首,搬出宫,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狐逑按住她又要端酒的手:“那你呢?你觉得……南姬带上了面具,你自己就没有么?你自己就没有想过的生活么?”
舒微微一愣,狐逑松开手,他露出几分局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说……”
舒笑起来:“我没有面具,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我最想做的事。别总觉得我很痛苦似的,不论做多么喜欢的事情,都会遇到各种各样让人犯愁的问题啊。我或许——离开了南姬我就会有些惶恐,有些没有安全感,但我可并不觉得承担身为晋王的责任是让我痛苦的。我只是……有些忧虑,要是南姬不在了,有些事我该去问谁。”
舒托着腮,喝的微醺,脸颊泛红点着头:“你知道么……今年暴雪严寒,晋国北部冻死者都有数千人,若不是暄提出派军队挖掘石涅,燃烧取暖,或在城市村镇之中建设暖窖,村中百姓集中起来住进暖窖,还不知道北边要死多少人。”
狐逑笑起来:“如果现在身为晋王也是你自己期望的,那我觉得就很好。再说,如果有处理不了的事情,你也可以问师相,问我哥哥,如果你要不嫌我,也可以问我,我尽力帮你。就算是南姬,之前也必定求助于身边的人。只要你肯问,晋国上下的氏族百姓在这个关头,都一定会想要帮助你。”
舒偏了偏头,她与南姬实在是性格不同,南姬的冷静与理智,也往往带了几分疏离推拒。而舒却很有对他人的洞察力,亲近、信任与擅长倾听是她给人的感觉。就像她此刻偏头,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故意示弱拉拢,总之对他笑了笑:“狐大球,你会一直帮我吧。你会当我的朋友吧——”
狐逑一阵心悸,他张了张嘴,忽然也想夺过她的酒盏灌一口,给他一点勇气。
但就在他发呆的时候,舒伸手推了他一把:“说话啊,你怎么又开始发傻了。”
他就任她推,舒手一滑,差点朝他跌过去,狐逑连忙扶住她胳膊。舒酒量很不错,她没有醉,顶多是有几分发晕,狐逑低头瞧她,万千的话想说出口,却又总觉得不合适。不该给人添麻烦,也应该知道怎样才能替她分担忧愁。
狐逑觉得她额头几乎要贴在了他脸颊上,但只隔了一线的距离,那一线的距离中的空气仿佛都纷纷逃离。她仰起头来,有几分满含信赖的蛮憨与少年气,但狐逑却发现,更吸引他的是她身着宽袖礼服,又成熟却又有几分不服输的语气。
她看五官,确实又比去年有不少成长的痕迹。
若是为君臣,若是他好好为她分忧,会不会能看着她今后的许多变化……
狐逑笑了起来:“我当然会一直站在你旁边,当然会帮你。你不论何时找我喝酒,我都不会拒绝,你跟我抱怨什么,我也都愿意听。”
舒的笑容是缓缓绽开在脸上的,眼睛弯起的每一个弧度都让人心头发胀,她点了点头:“嗯,你答应的。可不许反悔。那我也答应你,就跟咱们以前在上阳大营里一样。只要我有吃食就一定给你留两口,只要我有火堆取暖就也会让个位置给你,你说好不好。”
狐逑扶正她的身子,捏了捏她瘦弱的肩膀,温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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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晋楚的结盟还未结束,至少两国有未来一同对付赵国齐国的打算,在晋楚两国君主各自与朝臣会谈的同时,也偶尔会有几次双方一同的商谈,多与赵国动态或两国协约有关。
只是这次会谈,舒将楚国对晋国的援助也摆在了台面上,而后不经意似的提起到了自己的“胞妹”。南河一般坐在屏风后听他们朝谈,哪里想到忽然扯在自己身上。她还戴着面具,穿着暗红色绒缎披风,带着个白色狐皮小围领,坐在小炉旁边烤火,就听到辛翳在那儿还佯装不知的搭腔:“哦?孤竟不知。”
舒似乎没好气的看了辛翳一眼,道:“君父曾要我好好照料她,只可惜她曾在外落难,数月前才得以寻回,回到身边。当初君父说要给她封地都未来得及兑现,而我甚至还对外隐瞒着她的身份。之前总觉得没到合适的时候……如今离春祭不远,她也应当登上祭台祭拜先祖。南姬,出来吧。”
吃着小饼的南河真是心头一慌,虽然她知道如果晋楚联姻,她的身份迟早会被推出来。但舒还总是一副不肯让她嫁走的模样,她也想着自己最起码还能在晋国待上一两年——
岁绒扶起她,连忙给南河擦了擦手,宫之茕走过来,他惯常跟他哥似的一张死脸,今日竟然笑了笑,伸手替她摘下面具。
南河压低声音:“等等——她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点!”
话音刚落,岁绒与宫之茕已经拥着她走了出去。
南河:……我算是明白了,今儿早上起来岁绒又给她修眉,又说让她涂些唇脂是什么意思了。
一张几乎与晋王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毛细弯,红唇娇艳,乌发垂髻,编了几道细辫一同拢在颈后,系了道绘凤的红带,身着红白二色衣裙……
晋国那头的师泷与狐笠各自奉献了人生绝佳的演技,满面惊愕,相较于狐笠演技的内敛,师泷走的还是沉浸派,似乎每个指节都在用力,甚至倒退了半步,惊呼:“这……”
辛翳也只能演一演。
本来想说“哎呀我好吃惊啊”又觉得太假,想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又显得自己太傻。
半晌还是倒吸一口冷气道:“南姬真像女装的晋王啊!”
舒:“……”
但没有被事先通知的商牟,算是最后一个想起来要演戏的人。在周围人都吃惊了一圈之后,才后知后觉,硬憋演技,用洪亮又夸张的嗓音道:“天呐,晋王竟然还有个妹妹!我还以为南姬是因为天人之姿才戴着面具遮盖,没想到摘下来,也只是长相平平。”
舒和辛翳同时瞪眼:长相平平?!你是不是想死!
舒气得真想拿桌案上的铜爵砸在商牟头上,忍了半晌才道:“孤想来想去,唯有闻喜配得上为我这唯一胞妹的身份。天下既有蓝田君、舞阳君获封称君,那晋国有个闻喜君,倒也不错。从今日起,南姬便是我晋国公主闻喜君,君父离去,要我们兄妹二人共治晋国,闻喜君自然以后也能登上朝堂宝殿,共议国事。”
闻喜,是距离曲沃极近的一座大城,堪称陪都,地理位置又十分重要。
这可不比蓝田、舞阳都是边陲城池,晋王封闻喜君,也是点明了这个公主的地位——
虽然晋国势弱,但大浪淘沙,多少王室与国家覆灭,多少公主都落难了。晋国闻喜君,最起码还是有国家做靠山的。
而蓝田君如今和胞弟共治秦国,俨然成了秦国实权者。
舞阳君则凭借幼帝掌管齐国大权,又是齐国的实权者。
当年两位封君的公主,如今也都是天下翻手云雨的角色,这个闻喜君看相貌既是晋王的双胞胎妹妹,又待嫁……似乎也在晋国朝中多有话语权,会不会日后也是这样的角色。
那相较于蓝田君的不肯嫁人,和舞阳君的玩弄男人,这个尚是年少未曾婚配——
这就耐人寻味了起来。
一时间无数不知真相的两国朝臣都在打量起了南河。
有人看见了她的小指,一时间低声议论,猜测她曾经作为晋王替身。
有人则看见了她发尾绘着凤鸟的发带,又在讨论她是否在私下已经指给了楚王——毕竟凤是楚国的图腾和象征。
辛翳似乎一直在等晋国的动作,就在舒想让南河暂时退到一边时,辛翳开口道:“原箴,呈国书与晋王。”
原箴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仍然是弯腰,从袖中取出一枚红漆板,上前半步,弯腰道:“楚王意欲求娶闻喜君为后,共有敝邑,事宗庙社稷。”
舒:我这儿刚说自己有个妹妹,你下一句就求娶……你怎么就这么着急!晚两天能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