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惊愕回首,看向勿望。
他还有后招?!他哪儿来的退路, 哪来的人马!
莫语回头想要抓住他衣袖, 但马车的车轮, 忽然被一人手中的长枪穿过车轮缝隙, 斜插在地,前头一人冲到马车前,挥手斩断辔绳与架在马背上的衡,马匹受惊朝前奔去,只剩下车马往前滚了一段车头朝前往地上倾斜,这会儿的马夫也是舞阳的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拔出剑来。
车马歪斜, 莫语没抓住勿望。
勿望却猛地钻进车马里, 车马停顿让双方交手混战起来, 莫语跳下马车,想要找到这群人里哪个更像是领队或主谋。对方却不管,正因他们水平参差不齐,刀剑武器姿态各异, 也不管什么号令, 一股脑冲过来,只知道杀了勿望以外的所有人——
月影拂过去,给每个人的身上掠去晦暗的阴影。
混战乱响在黑色的枝叶下,枝头的春花静静俯瞰着纠缠的人影,舞阳君的卫军揣着行踪被发现的紧张,一言不发的挥刀;而赶来的那群身份不明的人马, 闹哄哄的像是在祭典上跳舞的巫者,一个个四处乱窜乱蹦。
莫语心底一阵焦急。
墨门的人马如果再不来,那这一切就要失控了。
他回头看向马车。勿望是躲进去了?!
他当务之急是小齐王,可他想要抽身却被刚刚吼着自称是曲山孔麓的男人纠缠住了。
勿望忽然从马车中钻出来,他拖出一具尸体,拽起她的头发,站在歪斜的马车上,高声嘶吼道:“你们到底在为谁抵御,为谁拿刀!齐太后已死!舞阳已死!你们都不再是她的狗了!”
众人齐齐将目光看去,勿望抬手,将那人颈上插着的簪子拔出,黑血满身,就算簪子拔出也已经不再涌出,他抬起那把簪子,声音颤抖:“她死了!为她卖命的人,你们不如再想想!而她死了,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找你们算账,不会有人追究她的死!所有人都会松一口气!而这些人,不过是想要带我走!你们是打算为了这具尸体和他们拔刀?还是就此散了,放我离开!”
他从那时候甚至连参与他的计划都不敢的人……竟然被逼到如今的境况。
从杀了舞阳,到拎着她的尸体,吼出这样一段话。
或许也不是被逼出来的,而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莫语以前见过他,性格活泼好动,有点冒失却又不失勇气,喜欢就掏心掏肺,厌恶就连掩饰也不能,就算他被舞阳弄瞎了双眼,也是最难被打压的那个,舞阳似乎很喜欢看他一点点没了性子。他被舞阳怎样一点点折磨把玩,莫语甚至都不曾知道细节。
而他以前呢?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
所有人动作停顿下来,包括莫语。
莫语根本不关心这些,他紧紧盯着马车。
但舞阳的卫兵却动摇了。
那个尸体是谁,他们都认得。更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死了,他们一哄而散,没有人来寻仇,没有人来报复,甚至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隐秘的露出舒心的笑容。
而他们这些卫兵,不过是杀人的刀,哪有什么依附在她身上的荣华富贵,离开之后另寻活路,只能更好。
竟然有几个刚刚护送在舞阳身边的士兵放下剑,盯着前来救人的孔麓,道:“我们离开之后,你们不会追来?”
孔麓抬剑大笑:“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我也不在乎你们做过什么?舞阳死了,这个魏国来的政权也要倒,到时候树上的猢狲那么多,谁会来记得你们。更何况此次,我们只为杞君而来。你们走罢!”
那些卫兵神情松动,孔麓这方人马为了让他们安心,将弓箭扔在地上,这群卫兵几乎是齐齐转身,有的人甚至还扑过去,薅下马车上悬挂的铜铃绸缎,当最后能带走的一点之前玩意儿,转身跑进了周围的树林中。
只有莫语没有走。
孔麓早就注意到此人与其他人或有不同,他抬剑指向莫语:“你是在这儿等死么?”
勿望:“别杀他。他也不会说话。”
勿望松开了那具尸体,听声抬手朝孔麓的方向走来,孔麓神情一恸,伸手要去抓住他的手指,莫语转身,朝倾斜的车马中跑去。
勿望一把抓住孔麓的手:“带我上马,快点!”
莫语回到车中,车内一片狼藉,那盏灯的灯油洒在地毯上,在沾满血的地毯上暗暗的燃烧,顺着一点光亮,他看到角落中的被褥下有鼓起,走过去一把掀起。
没有。
哪里都没有那个孩子。
是勿望!
勿望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裳,难道是他把孩子藏在衣服下?可那是两岁的孩子,他如何带走?
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就差半分杀到,来人马蹄整齐,看到倒在地上的马车和空无一人的马匹与满地箭矢,也是吃了一惊。
莫语踹开车门钻出车来,为首的墨门子弟对他并不太客气:“孩子呢?!”
莫语指了指勿望离开的方向。
有人低头看到了舞阳君的尸体,惊愕喊道:“这是——齐太后死了!”
莫语点了点头,却又往那个方向指了指。
墨门子弟首领:“有人抢走了?!谁?!走——你也上马!”
莫语也上马,他们奔出几步,就看到了新鲜的足迹,这行人也不做疑问,快马加鞭往那个方向走去。
莫语却马速越来越慢,他不经意之间往后缀了缀,一群追踪足迹的人,谁也没意识到他的存在。
如果追不到,就是他办事不利,这群人怕是会遵循庆咨子的命令,将他杀死。
如果追到了,庆咨子真的会把孩子交给他?他当年可是巨子身边之人,那次背叛,墨门皆知,庆咨子真的会因为他一次回头就对他宽容大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是要为了某个目的被使唤着做更多的事情,还是直接冲着那个目的而去——
这会儿追不到小齐王,庆咨子可能还会派出更多的人马,他知道庆咨子的居所,也知道他身边大概的人马。他想要孩子回到身边,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亲自把孩子夺回来。
他能做到。他必须做到。
他的女儿是梅花上的落雪,还没沾染任何地面的脏污,他不能让她生养在那样一个人身边!
否则下一步,她可能是另一个魏陟,是另一个舞阳君。
墨门子弟一路追逐,却看到眼前一处路口似乎是临淄城外三十里一处送别用的长亭,分出三个路口,路口还铺了石子,马蹄在这个方向消失,又分向三个岔路。
该往那边追。
首领回头:“喂。那谁——师、师兄,你说往哪儿追?”他咬牙才说出师兄两个字。
他回头,所有人却都回头。
首领:“他人——他去了哪里!”
几匹马艰难的行进在树林里,幸好这里的乔木高耸,没有太多低枝,但草丛极深。
孔麓身后就是紧紧攀着他的勿望,孔麓道:“你确定?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你确定要往回走?”
勿望:“回去。有事儿也很重要。谢谢你们,甚至带着家奴、家卫和友人前来。”
孔麓笑:“你都不跟我们叙叙旧?”
勿望:“时隔多年,我都听不出你们是谁来了。以前咱们住在一起,就听你们的脚步声,我都知道是谁被憋醒去往茅厕。”
几人大笑,却又叹息,叹到一半又想笑:“变了啊。我们可都是屁大的小官,还有几个闲赋在家吃老本呢。每一个有本事的,否则也不至于要用这种方式才能将你带出来。”
勿望刚想开口,孔麓道:“到了。”
孔麓扶着他下马来,一群人偷偷摸摸回到马车边,勿望踏进马车旁边的草丛里,低头摸索半天,忽然到:“找到了!”
一群人围上来,在月光下看。
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小棉被,里头有个熟睡的孩子。孩子不小了,头脸周围紧紧包好了软巾。
勿望:“我刚刚在马车里,把他包好扔出来的。这孩子真的是被喂了些药,竟然睡得跟昏过去似的,你们快摸摸,还有呼吸么?”
孔麓:“还活着呢。就是脸上蹭伤了。这是谁?别跟我说这是你的孩子吧!”
勿望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感受到他的呼吸,松口气,半晌道:“不……这是齐王。”
一群人寂静无声,差点腿软。
勿望:“像当年一样,又到了决定大事的时候了。你们说,这孩子留,还是让我带走。我要离开齐国,我要去晋国旧虞。”
几个人围成一圈,其中是那个被费尽心机生下来,被当做权力把柄保护的小齐王。
勿望微微颤抖,他努力想要说服他们:“这个孩子甚至不太聪明,他甚至不是舞阳君生的。他是无辜的,如果送回去,即墨君还能坐稳位置一段时间……而且,杀他真的有必要么?我绝不可能再回到临淄,绝不会回到齐国了,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谁也得不到他。他没有要求被生下来,也没想要成为齐王——”
孔麓忽然道:“姑容……狐子与我们说,你一定不会变,其实我们心底是不信的。舞阳君那样的人,你在她身边那么多年,怎么会不变。我们总觉得是……狐子与你的关系,让他盲目了。”
孔麓呼出一口气:“但如今看来,你还是没变。但你要相信,我们都能来救你了,说明我们也没变。”
杞姑容紧紧抱着孩子,双目直视着无人的方向,神情大恸,一瞬间,追忆、悲苦、感动与欢欣,涌上心头,时隔多少年,他有如此丰富的神情,他的心里有如此的起伏。
他忽然感受到:他还要活。他还年轻。
他还要去见一个人。
孔麓忽然拽着他上马:“你带这个孩子走!他们谁也想不到,齐王会跟着你去晋国吧!让他们去找吧,让他们去焦头烂额,让他们去涕泪横流吧!就算是我们这群齐国的小人物,想要也改一次国运,控一把国政!这件事,没谁能决定!管那些公主权臣!今天,今夜就由我们决定!”
孔麓将他托到马上,也翻身上马,道:“走!狐子给你安排了商船,说是晋王也似乎帮了他一把,虽然如今晋楚交战在黄河沿岸,但这商船会绕路,花些时间,但你不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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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呼呼的垂着杞姑容有血有泪的脸,虽然四周是树影是草丛是遥远的河水翻涌,他此刻却觉得是他们少年策马的春江花月夜,他仰头笑起来:“你们也走吧!我们一起走!齐国不再安全了——墨家巨子要来争大权,舞阳君死了,齐王不见了,即墨君未必站得住脚,齐国境内会大乱!我们一起走,载驱薄薄,汶水汤汤,我们一同饮酒一同乘船离开不好么!”
孔麓摇了摇头:“不了,我有了家。更何况我现在在学宫管理卷轴,就因为可能要大乱,我才要守好那些春秋旧典。”
其他几人也笑道:“我也算当了小地方的父母官,我走了那穷地方更没人管了。”
“我兄长前两年被舞阳君手下势力杀了,我们家族上下都靠我,虽然小门小户,但我也当了家督,我走不了了。”
孔麓笑:“姑容,你走吧!没事,我们都是小角色,小人物,他们打,他们争,我们的日子还要过。会有一天的,我们都能相见的!齐鲁之战让我们这群生徒聚集起来,如今列国纷争,也不能把我们分开。多少年未联系都能找到,更何况以后呢!狐子会找到我们的!”
他说着,一小队人马到了江岸边,一艘船在那里等着。
一行人不再说话,杞姑容走到岸口,他肩上披着孔麓给他的外衣,手里抱着那孩子。
孔麓几人没下马,静静伫立在江口树丛枝叶的阴影下,头顶花枝锦簇的艳丽在月光下也变得端肃。
杞姑容一躬身,没对准他们的方向,他被那船夫扶上了扁舟。
船头绳索一解,船一推,轻轻荡出去,朝江水流春的方向而去。
船走起来,那树荫下伫立的身影,孔麓忽然也动了,他策马挥手,顺着岸上追着船的方向,忽然挥手喊道:“扁舟流水,不及光度!月出照兮,江亦当年!杞君!待下次再见!叫上狐子,我们煮酒细聊!一定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