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野有蔓草

哨兵的唿哨和敲铃声响遍了芮城上空。富颉的兵马也在分拨分路朝芮城的各个城墙口而去。

然而很快,就在他们攻入大街小巷, 要往河流汇聚的岸口而去时, 不少将士也已经发现了不对。因为听到这样警醒的唿哨, 竟然各家门户无一响动!

要不然是他们各个惊恐闭门不敢出, 要不就是家中根本就——无人!

富颉心惊,连忙命令身边卫兵去踹开几家院落的大门,里头空无一人,东西散乱一地,像是户主人匆忙逃窜了。

芮城何时得到的消息?而且他们就打算这么跑了,弃这座大城于不顾?

就算他们是带着船跑掉的,那晋国就这么怂?要是上阳和芮城这样两座城都握在楚国手里, 以后晋国还有什么还击的余地, 不就是被摁在地上打?

楚国兵士还在按照计划朝岸口进发, 但芮城的城建纯属野蛮生长,到处都是横跨楼台的木桥和随意扩建的院落,道路也泥泞不平,楚国士兵心底暗骂一声“这也配叫重城”, 却一边跟无头苍蝇似的在芮城的迷宫里转悠, 倒是谨记着二百五十人为一队不能散的规矩,一个个抱团,努力辨认方向往河岸走。

富颉的卫兵也攀上芮城的高塔,朝河面望去,叫道:“河面上还有好多船,那边好像都是人!芮城的人打算都坐船逃了——不过江面上很混乱, 水雾也重,还看不清楚,大部分是民船,但里头好像也有舫船、艨艟,看到有些小的太白船在周围似乎要保护那些民船撤退——”

富颉记得传闻说芮城不少百姓就住在船上,甚至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下几次船。看来他们是真的打算要弃城乘船逃了?!

富颉下令:“去岸口放箭,拦截这些船只!他们能往上游去的船不多。就算拦不住,我们也要占住芮城的岸口!就算没有拿下多少船只,有了芮城便也足够我楚一路北上了!”

他下令后,击鼓声以三次为一令,声音传响开来。大部队在城中作战,传递消息是最困难的,往往会在战前用击鼓的声响来设定某些可能的指令,比如在攻打芮城的战役中,三响一令,即为向中心岸口靠拢作战。

另有传令兵策马而去,往前去寻找五百主或千将这样的中级军官,详细告知指令。

芮城道路的泥泞狭窄超乎了富颉的想象,富颉倒也有随机应变的能力,他果断的令士兵弃车以步卒前进。

他骑马领兵往前时,也忍不住在想……而舫船艨艟尚且可往上游去,太白船和民船,一艘上不过十人左右,若无大船牵引,很难往上游走。再加上前些日子这一代有雨,水势湍急,他们就算逃,怕是也会逃得像一团散沙——

这小晋王登位,果真是年轻,战不过就跑,倒也像是多年前传闻里那样谦和善良好脾气的样子。

若是淳任余在,芮城怕是会拼死抵挡罢——

……不对。

之前商君就说过,万不能用旧日的传言来考量这位小晋王。白矢的能耐不少楚军见识过了,这小晋王能斗得过白矢,可不是靠什么太子身份,而是脑子。

商君说,如果实在对这位小晋王陌生,那就用淳任余旧日打仗的思路来想,宁肯高看也不能低瞧。有其父必有其子,必定有什么思路上的一致。富颉出兵之前就想过,若是淳任余该会如何抵挡,他没有小觑芮城,而是拿出对付淳任余的那份小心来攻城。

但小晋王毕竟不是淳任余……

不比淳任余的自信与老练,越是年纪小没经验,反而越可能跳脱出来。

士兵一边在空城中行进,富颉一边也在拼命思考。

芮城的特点是什么——是防御薄弱,不易守城,但四通八达,易于流窜。

而他们这支楚军的特点又是什么——是手无船只,不能渡河,进攻方向单一;但他们兵强马壮,人数占优,又已经突破进来了……

不对,富颉好像把握到了什么,有些他差点忽略的东西……

芮城河面低洼,陆上位置稍高,他此时已经能看到江面,已经有些楚军来到岸口,和岸口上一小部分晋国将士拼杀在一起。江面上满是船只,船只上的灯火几乎都能把整个河谷照亮,外头都是些民船,富颉眯眼,似乎能看到有些大船被民船围在其中。

民船上似乎装满了芮城百姓的全身家当,他们晋军竟然打算拿民船来护卫自家战船?

他还心里没来得及细想,忽然听见江面上传来了一阵阵的击鼓声!

是晋国的战鼓!

与此同时,几乎是所有的民船,解开了连在岸上或与其他民船相连的绳索,小船力轻,河水湍急,只要一放开绳索,几乎所有的小船在顷刻间向下游逐流,如同秋风吹走了满地黄叶,留下了那些吹不动的东西——

大的战船在小船流走的同时,显露了身形。

他们不是用民船做防御,而是让民船点燃灯火,掩盖江面正中战船的身姿。

当真正的战役拉开序幕的时候,也是这些民船要退下的时候了!

然而更重要的是,富颉眼尖的发现,曾经应该横跨各个江面的船桥荡然无存,甚至连高塔上链接两岸的飞索都被斩断——

富颉忽然才意识到……跟他们往日攻守的思路完全不一致,晋人把芮城轻而易举搬空,他们玩了个大的。

按这样的玩法,楚军就算有十万人来,在这个芮城怕是也会陷入被动。

因为他们攻打芮城只有南岸一条路,而离开芮城也只有南岸一条路。只是楚军一向一往无前,从来没考虑过还要远路返回。

但如今一想,若是这空城就是个局,他们根本无船可抢,无桥可过,那这座看似四通八达的城市,就是瓮!

既然芮城不好守,那就索性玩个大的,把芮城搬空,让百姓都到民船上去,然后调转个位置,让楚国变成要守城的人!

让晋国将士再来攻城!

富颉这才明白。

怕是晋军早早等在城外,只等他们进来,再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进攻芮城,那时候就要楚军拼死反抗抵挡了!到时候芮城难守的弊端,就要成了楚军的软肋了!

果不其然,如他此刻所想,富颉转头就听到有人来报:“晋人攻进来了!他们从各个城门打进来了!”

富颉瞪眼,咬牙道:“别急!晋军一向人数不多,我们又有骑兵战车,能攻出去的!击鼓传令,撤退保全!此役无胜算!”

晋国已然窥破了芮城这座城市的性质,他们就是流散的蜂群,是潜游的江鱼,要是没有能像他们这样灵活的打法,要是没有大量的楼船与四周完备的战线,他们永远不可能打下芮城!

这座城市之所以破破烂烂,疏于防守,却数百年来没听说过被其他国家占据,就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一座城!它只是楼船与士兵暂住的营地,是他们偶尔靠岸的驿馆——

真正的芮城在江上,在船里,在芮城百姓随处航行以船为家的生活里!

撤退的战鼓已经响彻,富颉对楚军有信心,此刻还没有什么伤亡,撤退也不会乱了军心,只是许多队伍深入城中,可能撤退时搞不清楚方向,会浪费些时间。

但那也要撤!是他们对芮城了解不够多,是芮城这座城池的存在也突破了他们的常识,但只要意识到不利,果断撤走,就也算是一种胜利!

然而就在撤退的鼓声响起的时候,江面上响起了比他们更震耳欲聋的鼓声!

不是来自于江中的那些战船,而是来自上游——

富颉与数千卫兵朝上游望去。

上游三条河道,将滚滚江水灌入黄河,在隐隐的水雾之中,有灯火乍现,鼓声如雷,斗舰的桅杆与船帆撕开了雾气,各个方向,不尽数的艨艟舳舻相伴,浩浩荡荡如从天上来!

富颉只感觉两颊发麻,似乎这些大小战船的鼓声荡开了江面的湿风,吹得他须发飘动。

这是什么阵仗?晋国倾大半国力来了罢!

竟还有秦字的船帆与战旗,秦晋合盟,以如此阵仗下临芮城,就是为了防他们?!

那他们背后还能逃得出去么,到底有多少部队从秦境或渡船来到他们身后,准备一网打尽!

秦晋这般军力,对付他们两万人,是不是太过了些!

不对……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的!

引楚军入瓮,歼灭他们,守住芮城,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他们如此船队顺江水而下,只有一个目的——上阳!

富颉猛然意识到,他们的计划或许早被晋军看破,甚至要利用此事!富颉猛地高声道:“命令各队,烧毁战旗——烧毁战旗!”

周围的卫兵一片茫然,哪里理解他的意思。

然而这条消息又如何能用战鼓传递出去,如今背腹受敌,一片混乱,传令兵哪里还能递出这条新消息!

富颉紧握缰绳,眼见着如今双方还未动手,自己已然毫无胜算,紧握缰绳,心头崩溃,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亡我两万楚军不可怕……怕的是上阳,要保不住了啊!”

两万楚军入城,向北要渡河去不得,原路返回则有秦晋合君围堵退不回,向西向东只有水路,对他们来说也是死路。

富颉的身影早在秦晋攻城的混乱战局下寻不得,有不少楚军冲上岸口,有的妄图游水或逃窜或抢船,然而黄河可不是他们在楚境那些温柔宽阔的河水,他们这样身穿甲衣跳进去夹杂着漩涡暗流的河水,还没游上几下就被江水吞没。

秦晋的船只都是在船底压了重物才可吃水航行,秦晋位于黄河上游数百年,楼船士兵与这条凶河也对抗了数百年,他们的经验哪里是楚军能比的了的。

又加之船上不断有人放箭,岸口无遮无挡,在岸口的楚国士兵一个个都成了靶子,岸口沙地扎满了从天而降的箭矢!

而城中也不轻松,对于楚军来说芮城有如迷宫,但秦晋合军反攻他们之时,却不是这样了。

他们令不熟悉地形的秦军结队从城门大路进攻,守住城门,晋军则用的是芮城本来的守军,一个个分散开来,爬在高塔上穿梭于屋瓦尖,不知道哪里就会冒出身影,每一处院落里仿佛都藏着他们提前备好的箭矢刀剑。

他们杀敌不多,却把楚军在前后夹击的境况下骚扰到恐惧崩溃,再加上楚军鼓声已停,富颉和卫兵不知被卷到何处,陌生城池的深夜巷战与远处岸口如水面楼阁的战船,让人找不出一点生还的可能。

所有楚军心里已经明白,局势完全变了!

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个问题!

江面的斗舰上,南河紧了紧衣领站在甲板上。斗舰算是秦晋能拿的出手的最大的船只了,虽然规模远不能与后世相比,但对于这个生产力下能有这种大船已然让人吃惊。

水雾拍在脸上,船下齐整的摇棹将水面卷的如海浪,她扶着船舷,勉强站稳。

秦其从船篷处稳稳当当走来,和她一同看向芮城南岸。

秦其指了指:“咱们没把太多的兵力放在从南部围堵攻城上,所以那个方向稍有薄弱,或许会有楚军逃走。”

南河将身上的披衣裹紧了些,湿风骤急,吹动宽袖与衣摆,她整个人像是要随风而去,声音也被风吹散了几分:“真要是围堵不住就罢了,他们想要递消息,也不会比我们顺水而下的速度更快。”

秦其:“你确定不是赶尽杀绝,而是俘虏他们?”

南河:“嗯。这些人归我,上阳收拢了那么多晋人去,我也总要白拿些人回来。大不了打法他们去做徭役或去北边种地。”

秦其:“我以为你会惦记着一些仇恨。”

南河笑了笑:“什么仇恨都不如眼前得利重要。现在人命可是很值钱的。我以为他们会晚些再投降,怕是我们这一局设的气势恢宏了些,他们倒是先低头了。不过各国投降被俘都是常事,我也没凶恶到要坑杀俘虏,降了也是好事。”

好歹给她日后谈判多点砝码。

秦其顿了顿,半晌才道:“此计,确实漂亮。连我家小女,听你说完都变了眼神。她倒是不会再总说你是个垂髻小儿了。”

垂髻小儿?!那她连垂髻小儿的屁股都摸嘛!

秦其在这儿还想撺掇着联姻,南河连忙道:“我只是大概说了想法,到底如何行事,如何调兵,还是您来给我补充的。”

秦其笑叹:“但你说‘芮城压根不是城’‘既然难守就让楚国来守城’这话,还是精辟极了。虽无带兵的经验,但已经摸清了打仗的核心。多少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不就是为了靠经验参透这个。”

南河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两军之交千变万化,我不过是空口而谈,若不有您躬历其险为我提点,又怎能如此顺利。”

然而秦其眼睛一亮,似乎越看南河越满意,忍不住拍了拍他肩膀道:“我那小女打仗的经验才是躬历其险啊!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兄弟手足或至亲好友,只要双方都是男子,就永远代表着两个势力,迟早会有嫌隙。但男女之前便不同,他们彼此再强,若有婚姻,那就是一个人,就是分不开的一个势力,两者强大便是互赢!”

南河微微一愣,这话倒提醒了她一些事……

秦其刚要再开口,就听到楼船士兵来报:“大君,说是楚军已经俘虏,楚军的将领也已经被抓住了,他倒是受了伤还被马踩断了腿,下头正找人给他治呢。南岸秦晋两军正在命令他们卸甲交兵,也已经找到了不少战旗军旗,咱们要不要开始换上素帆!”

南河:“好,换帆挂旗。”

击鼓兵听令也走到传统,击鼓传令,各船听到后也同样击鼓,将命令传开。

南河站在船头,朝身后无数艘大小船只望去,连绵到远处的船只灯火下,代表秦晋的船帆和战旗被降下,没有图案的素帆抖起帆布,一个个被绳索高高挂起。有不少小船将收缴上来的楚国战旗递交给各个船只,南河所在的大船也已经挂上了楚国黑底红凤图案与楚字的战旗。

南河看着熟悉的战旗在自己眼前飘荡,竟然有几分恍惚。

秦其靠近过来,抖了抖沾了血的战旗,道:“没想到啊,自己会在‘楚国’的战船上。船队我来指挥,乐莜和秦璧应该也已经到了地方,这一场仗不算热身,下头才要开始真正的‘攻城’了啊。”

南河迎风笑了笑,双颊被四周楼船的灯火照亮,道:“楚国成功打下芮城,夺下大批战船,正要携船队顺水驶回上阳,与大军汇合。还请您下令,让船队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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