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地

朱高煦走到脱欢金帐前的时候,还是镇定自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好像一直没有变,冷酷、孤傲,没有人能彻底地了解他的心事,抑或可以说,没有人了解他,到如今为何还有着那股难言的执著。

一路上,也先一直研究着朱高煦的脸,突然道:“汉王,我发现你我很像。”

朱高煦头都不转,只是望着金帐,感受那磅礴如山般压来的窒息。“哦?”

“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出卖秋长风的,但你出卖起朋友来倒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看来在你我是眼中都是无所谓朋友仇敌,不过利之所在罢了。”也先道。

“王子说得不错,朋友本来就是用来卖的。”见也先望过来,三戒大师在一旁赔笑道,“可王子还是要效忠的。”他开始时还像个得道的高僧,可如今看起来,不过也是个谄媚的势利小人而已。

朱高煦根本不望三戒和也先,只是道:“王子是不是喜欢见谁都要咬上一口呢?”他身居险地,但孤傲不减,打死也不会如三戒般的姿态。

也先明白朱高煦的隐喻,脸色微变,但眼珠转转,化作一笑道:“那也不是,最少我不会咬自己的父亲。”说话间进了金帐。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但终于只是长吸了口气,一步步向金帐行去。

他的处境并没因为秋长风的陷落而有所好转,相反,更加的恶劣。

也先要他见谁,他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定要走下去的!

金帐内兵卫依旧,脱欢仍旧坐在案后,孔承仁站在旁侧,熊骑站在脱欢身后,如同半截铁塔般,龙虎双骑立在案旁,沉稳凝重。

这种阵仗,朱高煦早见过多次,并不诧异。他入帐后,目光从脱欢身上掠过,落在脱欢案前的三个人的身上,脸现古怪。

案前立着三个人,竟均着大明官兵的服饰。

这里怎么会有明军?也先要见的人难道就是这几个?

朱高煦只是看着那三个人的背影,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脱欢见朱高煦走近,哈哈一笑道:“汉王,本太师给你介绍几个故人了……”他说话时,那三个人中有两个转身望来。他们一个是娃娃脸,一个是浓眉大眼,可无论脸上、眼中,见到朱高煦时都布满了错愕。

第三个人仍立在那里,头也不回。可朱高煦望的偏偏是那第三个人。

脱欢又笑:“沈大人并不回头,难道是早知道汉王在此吗?”

那人背对朱高煦,许久才道:“非也。”他声音低哑干涩,似乎每个字都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一样。

那娃娃脸的人立即转头对脱欢道:“沈大人的意思,是天底下如今只有一个汉王。太师说为汉王介绍故人,沈大人自然猜到是哪个汉王。沈大人不回头,恐怕是在想要和汉王说些什么才好。”

那娃娃脸的人说了一堆,又转向朱高煦,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那浓眉大眼的人犹豫片刻,也施礼道:“卑职参见汉王。”

朱高煦的脸色瞬间百变,终于化作孤傲,并不理会施礼的二人,盯着那不肯回身之人道:“沈密藏?”

那人似乎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抱拳施礼道:“沈密藏见过汉王。”那人细眉细目,神色慵懒,似乎山崩面前色不变,赫然就是奉郑和之命,一直缉捕秋长风的沈密藏。

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娃娃脸的那人就是他的得力助手皮笑,那浓眉大眼的人则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这三个人竟到了草原,又见到了脱欢,实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朱高煦冷冷地望沈密藏,许久才道:“你来做什么?”

沈密藏依旧惜字如金,道:“秋长风。”话说完后,似乎觉得很明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皮笑仍然充当解释的角色,说道:“圣上传旨,务必将叛逆秋长风绳之以法,沈大人发现昏迷的姚三思后,查到秋长风竟和忍者暗中勾结,一路追踪到了草原,多方打探。今日被脱欢太师派人找到谷中,说有秋长风的下落。”转身望向脱欢,“太师,大明和瓦剌眼下井水不犯河水,若太师真知道秋长风的下落,还望告之,我等感激不尽。”

朱高煦眼中有光芒闪动,望向脱欢道:“原来是太师将我等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怪不得他们能找到这里。”

脱欢微微一笑,抚须道:“汉王此言差矣,本太师素来仰慕大明天子之威,知其有事,当尽心协助。本太师亦最恨叛逆,听说秋长风居然如此大逆不道,实在意想不到,若不帮沈大人将之拿下,真是寝食难安。”

皮笑含笑道:“太师果然深明大义。只要将秋长风交与我等,我等回禀圣上,必然提及太师的盛德……”顿了片刻,“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处?”

也先微笑道:“这点还请沈大人放心,我等急大明天子所急,已将秋长风拿下,定会将秋长风交给明廷法办。汉王,我一直是在遵守承诺,你说对不对?”

也先的笑容可说是极为诚恳,朱高煦见了心中却泛起了一股寒意。他虽早知道也先不好相与,但到现在才知道也先比疯子还要疯,也先曾立誓金龙诀启动前不伤秋长风,可他将秋长风交给沈密藏,用意真是歹毒无比。若真的成行可说一石二鸟,一方面不违诺言;另外一方面却让秋长风生不如死。

秋长风本是锦衣卫,背叛朝廷,又落在朝廷的手上,其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个也先,心思恁地这般毒辣?

长舒一口气,朱高煦缓缓点头道:“不错,你的确信守承诺。”转望沈密藏,“那圣上呢……可曾让你带本王回去?”

沈密藏道:“不知。”

皮笑立即解释道:“沈大人一路在草原上搜寻秋长风的行踪,本不知道汉王在此……”

“住口!”朱高煦怒叱道:“本王在此,焉有你说话的余地?”他虽落魄,但狂态不减,根本不屑和皮笑对话,冷望着沈密藏,“沈密藏,你又不是哑巴,难道说话也要别人代替吗?”

方才沈密藏和脱欢对话亦是皮笑代传沈密藏的心意,脱欢早有不耐,但脱欢自有算计,倒是颇显大度,一直没找这个毛病,这刻闻言,心中倒有些痛快,却故作和事老道:“汉王何须因这种小事动怒?想这是沈大人的风格,或许也是因为他没什么可说的。”他看似在平息朱高煦的怒火,实则如一刀刀般戳在朱高煦的心上。

沈密藏没什么可说的,是不是因为朱棣对朱高煦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高煦根本不看脱欢,只是盯着沈密藏道:“沈密藏,我要你亲口回答我!”

沈密藏睡不醒的脸上依旧慵懒,只是眼中隐约有光芒闪烁。“汉王殿下,圣上从未对卑职提及汉王一事……甚至严禁任何人提及汉王一事,违令者斩。不知汉王还让卑职答什么?”他头一次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语调很是干涩,似乎大感不惯。

但所有人这次都听明白了。

原来朱棣一直都对朱高煦行刺一事秘而不宣,他也有能力做到的。当初朱棣抢了朱允炆的帝位,不知有多少人口诛笔伐朱棣谋权篡位,朱棣还不是把所有的事情都压了下来?就算杀得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汉王造反本是惊动天下的事情,可很显然,朱棣将此事直接封藏,甚至不让别人提起。

可不提不代表着就已忘记。

朱高煦亡命天涯,朱棣却是将痛楚自囚一隅。朱高煦怨恨朱棣,那朱棣呢,不让别人提及汉王,是伤心、难过,还是对自己的惩罚?抑或是,朱棣完全地放弃了朱高煦,任凭朱高煦自生自灭?

谁都在猜想,没有人猜得到朱棣的心思。

朱高煦也猜不到,他只是笑笑,喃喃道:“从未提及?严禁提及?”他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失落,本是冷酷的脸上带着锥骨般的痛楚,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掠过去,最终还是定在了沈密藏的脸上,“你见到本王了,打算怎么做?”

沈密藏嘴唇动动道:“卑职是来捉拿秋长风的。”见朱高煦还在冷冷地望着他,沈密藏终于多说了一句,“卑职奉劝汉王回去。”

朱高煦闻言,目光空洞地望着沈密藏,喃喃道:“你让我回去?”

脱欢眼珠一转,道:“是呀,高煦贤侄,父子之间岂有隔夜的仇恨?你来本太师这里做客,我当然倒履相迎。可若因此耽误了你父子的感情,本太师就过意不去了。”他这刻有如和煦的长者,竟第一次称呼朱高煦为贤侄。

朱高煦冷冷地望向脱欢道:“太师这般称呼,本王受用不起。”

脱欢并不介意,抚须微笑道:“贤侄莫非还不知道,你我很快就要成为亲家了。”

朱高煦微有诧异,皱眉道:“亲家?”

也先微笑道:“不错,家父知云梦公主貌美如仙,又看小弟未曾婚配,因此早在汉王未到之前就已派人前往中原见令尊,提议和亲,想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只怕这几天就有消息传来了。若令尊真的应允,那我们不就是亲家了?”转望沈密藏,“沈大人,你可知道这个喜讯?”

沈密藏倒是干净利索道:“不知。”皮笑一旁笑道:“王子说得难道是真的?那我们可要讨杯喜酒喝了。”皮笑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波折反复、瞒天过海的个中滋味,倒是颇为喜悦的样子。

也先微笑道:“那是一定的。沈大人和这两位小哥若是喜欢,和汉王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等消息也无妨了。”

皮笑看了眼沉默的沈密藏,为难道:“我等奉旨捉拿秋长风,只怕无法等那么久的。还不知秋长风现在何在?”

也先凝视着沈密藏道:“不知道沈大人要死的秋长风,还是要活的秋长风?”

沈密藏简洁道:“均可。”姚三思一直沉默无言,听到这里脸色变了下。皮笑在旁又解释道:“圣旨已下,对秋长风这等叛逆,务求捉拿归案,若遇反抗,可当场格杀。圣上的意思就是……能抓活的就带回去剐了,若不能的话,带首级回去亦可。”

也先微微一笑道:“这点沈大人倒可放心,无论如何,秋长风的脑袋你总能带得回去的。”

沈密藏简洁道:“何时?”

也先悠悠道:“明日黄昏落日时,我把秋长风交给沈大人,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密藏脸上困惑之意一闪,却只是点点头,皮笑不解道:“为何要等到明日黄昏呢?”

也先微笑,笑容中带着难言的恶毒之意。“我早就算过,明日黄昏肯定可见落日,无论杀人还是祷告,均是个好日子。沈大人找了秋长风这久,当然也不在乎一时半刻了?”

沈密藏“嗯”了声,皮笑也忍不住舒了口气,似乎感慨这番追捕总算有了眉目,姚三思却在看着也先,突然道:“这位是也先王子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也先早就认出了姚三思,当初在金山他曾和姚三思见过一面。也先此刻早改了装束,再非江南的翩翩公子,不想姚三思匆匆一面,竟还记得他。心中略觉得有些不安,可究竟不安什么,自己也不清楚,装作若无其事道:“是吗,我倒没有印象,在哪里呢?”

姚三思拍拍脑袋,似在冥思苦想,半晌摇头道:“总感觉很面熟,但忘记了在哪里见过。”

也先微微一笑,再不理会。脱欢案后道:“承仁,先带沈大人去休息。”

沈密藏话不多说,只是施礼谢过,和朱高煦擦肩而过时,欲言又止,终于离开了金帐。

脱欢等朱高煦也离去后缓缓道:“也先,你似乎对他们三个人有所怀疑?”

也先喃喃道:“我总感觉他们来的似乎有些巧了,难道他们真有这般本事,居然知道秋长风会逃到草原?”

脱欢笑道:“听说沈密藏这人是郑和的手下,很有些追踪的本事,能发现秋长风的行踪并不出奇。更何况他们早在草原附近徘徊了几日,一直在询问牧人有关秋长风的下落。为父早发现他们了,不过考虑到你的想法,今日才找他们前来罢了,秋长风若是落到朱棣的手上,你不是更感快意?眼下我等只差几日就可挥师南下,这时候,沈密藏若带秋长风的人头回去,让明廷更信我们的诚意,放松戒备,对我等挥师南下将大有帮助,这本是一石二鸟之计。”

见也先还是迟疑,脱欢微笑道:“沈密藏再是深沉,不过是三个人罢了,更何况那姚三思看起来根本就是个蠢材,本太师倒不信他们有什么惊天的本事。”

也先轻轻点头,喃喃道:“不错,若行机要之事,沈密藏不会带姚三思来的,这么说,沈密藏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我看来有些多疑了。”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明日定会有太阳,等黄昏日落时,一切再不会有什么改变,就算秋长风也改不了这个结局了,沈密藏更是不足为虑。”微微一笑,望向脱欢,“父亲,你我多年筹划,虽然说秋长风已被囚禁,如瑶明月作茧自缚,朱高煦孤掌难鸣,再难有所作为。可我在此一刻总是有些忐忑。不过朱高煦还有利用的价值,朱允炆若无法醒来,你我还要利用朱高煦的名号进占中原,倒不急于和他翻脸。”

脱欢握手成拳,轻击在桌案上,淡淡道:“你放心好了,这个结局,命中注定,就算是金龙诀都是无法改变!”

朱高煦回到毡帐时,见叶雨荷坐在地上,容颜憔悴,微闭秀眸。

听脚步声响,叶雨荷睁开双眸,眼中已有血丝蔓延,她不见秋长风已整整一日,在她的感觉中却如一世般的漫长。

“秋长风现在如何了?”她缓声问道,出奇的是,声音中没有任何颤抖。

朱高煦走到叶雨荷身前不远,缓缓坐下道:“秋长风从姚广孝手上取得了真正的夕照,骗得了金龙诀的启动之法,然后他被关了起来。”

叶雨荷双拳一紧,秀眸中带着凛冽的寒意。“你任由他被关了起来?他为何会被关起来,是你出卖了他?”

女人总有难言的直觉,叶雨荷凭口一问,见朱高煦神色微变,立即知道自己的判断不错,当下拔剑。

“锵”的声响,剑尖指在了朱高煦的喉间。

“你说实话,不然我杀了你。”叶雨荷一字字道,她再没有了曾经的软弱,又恢复到往日那个如冰的叶雨荷。

秋长风在时她柔弱如水,但秋长风不在的时候她早知道,能够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她不再想秋长风用一生的苦难来呵护她片刻的欢颜。

朱高煦喉间起了微细的疙瘩,剑尖的寒光让他又一次感觉到死亡的迫近,可他仍然倨傲道:“是我出卖了他!”

叶雨荷长吸一口气,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眼看就要刺下。

朱高煦突然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他。”

剑尖凝光,叶雨荷眼中也有了几分光芒,想了许久才道:“这是也先的主意?他始终担心长风会破坏他启动金龙诀的计划?”

朱高煦道:“不错,也先注定不会让秋长风参与改命。我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参与进来。”

叶雨荷一寸寸地收回了剑,反问道:“其实这些事情你早就想到了,不然当初让脱欢承诺的时候,也不会刻意让我去改命?”

她现在的脑海异常清醒,当日初见脱欢时发生的一切宛若就在眼前。当初她不明白朱高煦为何让她参与改命,这刻才是真正地明白了。

明白后,叶雨荷心惊中更有心酸,她心惊的是自己虽是捕头,可若论心机,比起朱高煦、脱欢等人实在差得太远,心酸的却是,这一切秋长风是否早就明了?

“你出卖长风,他知道吗?”叶雨荷虽有答案,还是忍不住地问。

朱高煦神色冷漠地反问道:“你说呢?”他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补充了一句,“所有的事情,从头到尾想得清楚的只有他和我。”

说到这里,朱高煦的脸色变了下,怔怔地出了神,似乎想到了什么。

叶雨荷见朱高煦表情奇怪,才待追问,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头一震。她那一刻蓦地想到个很奇怪、很不合常理的事情。

若非她头脑足够清醒的话,她根本无法想到其中的矛盾之处。

秋长风显然早料到了结局,因此在离开前曾让叶雨荷做一件事,那就是毁了金龙诀,秋长风当然算定只有叶雨荷才有机会接近金龙诀。

叶雨荷到现在对于这个艰苦的抉择还是下不了决心,一直在心中反复琢磨。方才她听朱高煦说秋长风取得了真正的夕照,心中就感觉有些不对,秋长风若真想舍弃性命也不让脱欢改命得逞的话,只需把夕照毁去就行了,那样的话金龙诀就无法启动。为何秋长风反倒把夕照交给也先,却将阻止金龙诀启动之事交给她叶雨荷?

这件事越想越是奇怪,奇怪得简直没有道理,仿佛秋长风思虑不周,举止反复,但叶雨荷偏偏知道,秋长风无疑是个极其精算的人。

奇怪的事情,肯定藏着一个重大的关键,这个关键……叶雨荷想到这里的时候,一颗心都颤了起来,她甚至已不敢往下再想。

望见朱高煦冷酷中带着几分疑虑,叶雨荷忍不住道:“汉王……你想到了什么?”

朱高煦一震,自语道:“没什么,不会的。可他说的,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他神色悠悠,似在回忆着什么。

叶雨荷根本不知道朱高煦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感觉到朱高煦言不由衷中竟带着少有的焦虑,蹙起眉头道:“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朱高煦恢复了冷酷,只说了一个字:“等。”

叶雨荷轻叹道:“但也先不见得会遵守诺言,我们这样等……和等死差不了多少。”

朱高煦冷漠道:“人生下来其实就是在等死,不论有多少人在你身边,你总是自己去死的,无人可代替。”

叶雨荷想着对策,不想朱高煦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本要反唇相讥,终于忍住道:“眼下我们不是争辩的时候,至少目前我和汉王还是目标一致的。长风对汉王已仁至义尽,希望汉王也能知道这点。”

朱高煦的眼中又闪过了几分疑虑,喃喃道:“仁至义尽?”他垂下头来,衣袂无风自动,沉默许久后才霍然抬头,凝望着叶雨荷道:“明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明朗。秋长风若不负我,我不会负他的。”

叶雨荷不知为何竟冲动地想问一句,他若是负了你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种古怪的念头?

朱高煦似乎看穿了叶雨荷的所想,嘴角带着几分冷酷又决绝的笑道:“背叛我的人都要死的,秋长风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他虽说得如此肯定,但那皱起的眉梢眼角,还是显出了其内心的焦虑。

秋长风轻咳几声,用力掩着嘴。他脸上泛着一股青意,无论谁一眼看到他,都知道他实在没有几日好活,就算不被囚在牢中。

可秋长风居然还很冷静,如瑶明月望着秋长风,突然道:“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情。”

石室中只有三个人,姚广孝坐在那里,如同死了一般,根本对秋长风看也不看。

秋长风好像也心存愧疚,一直没有去望姚广孝。

如瑶明月哭泣了许久才停,停下来后就一直在观察着秋长风,突然一问,打破了彼此间的沉寂。

秋长风望着铁栏,哂然笑笑。“你是不是在想,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这么平静呢?”

如瑶明月笑了,笑中带泪。“猜对了,你是不是一辈子都这么精明?”

秋长风淡淡道:“偶尔也会做几件糊涂事,比如信错了人。”

如瑶明月的脸上居然没有半分愧疚,她突然轻叹口气,带了几分哀怨道:“我其实也想过会怎么死,可我一直没有想到过会和你一起死。”

秋长风摇头道:“我从未想到和你一起死,我也不会和你一起死。”

如瑶明月若有所思道:“你这个人,每句话听起来都是应情应景,但琢磨起来却都有深意。你怨恨我是正常的,说这种话也是正常的,但我偏偏知道,你说的这句话还有别的意思。”

秋长风又咳了几声。“你怎么想是你的事。”

如瑶明月抹去了泪痕,似乎不再哀恸父亲之死,岔开了话题道:“秋长风,我越看你越像个怪人,当初在秦淮河上的时候,你忽而如儒雅君子,忽而像色中狂魔,若不是我手下人蓦地杀出,说不定我们已有了鱼水之欢。我不止一次地想,若那时候真的和秋大人有了肌肤之亲,不知道以后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两样?”

她这刻说出这种事情,倒有点往事风流、沧桑如梦的味道。

东瀛的女子,态度转变之快,也让人难以捉摸。

秋长风终于瞥了如瑶明月一眼,说道:“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趣提起这种事情,不是精明得过头,就是痴得可笑,你是哪种?”

如瑶明月突然向秋长风处凑了下,媚声道:“没想到秋大人这么了解女人。”

秋长风并没有退缩,但也不再看如瑶明月,“说了解女人的男人只有一种可能。”

“是精明过了头,还是傻得可笑?”如瑶明月忍不住问道。

秋长风道:“都不是,是蠢得无可救药。女人的心思,自己都不知道,男人怎么能知道?”

如瑶明月忍不住轻笑——笑得昏黄的灯火都柔媚了起来。“秋大人真是高见。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你我本来应该是势不两立的仇人,甚至几次要置对方于死地,偏偏此时此刻,我想到和你可能会一起死竟然很喜欢,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秋长风干脆道:“不知道。”

如瑶明月轻叹一口气,幽幽道:“秋大人这么聪明、善解人意的一个男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当然明白,一个女人如果爱上了一个男人,和他生、和他死,都会无所畏惧的。”她此刻似乎因为处于死地因而便再没有了顾忌,竟当姚广孝不存在般说出了心事。

秋长风立即道:“可我不喜欢。”

如瑶明月微滞,幽怨道:“秋大人,临死之际了,难道你这般铁石心肠,就连哄我开心一下都不愿意?”

秋长风脸色如同青岩,灯火下带了几分冷意。“谁来哄我开心?”

碰到这种人如瑶明月的一身妩媚无从发挥。秋波流转却不动怒,突然压低了声音道:“当初我们来……骗姚广孝时,秋大人肯定知道也先事先对我威胁利诱,让我不利于你。秋大人早在入山洞之前就知道这个结局,是不是?”

秋长风闭口不语,看起来话都懒得说了。

如瑶明月却不肯住口,又道:“秋大人早知这个结局,却故意装作入彀,当然是另有打算?小女子不才,那时候虽对父亲的生死有所怀疑,但不能试试。可秋大人对也先的判断,小女子并没有对也先说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若有所指道:“嘴是你的,说不说也在你。”

如瑶明月又凑上一点,几乎贴在铁栏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小女子不但没有说这件事,甚至连一个极为关键的事情也没有说。”顿了片刻,“毒倒朱允炆的绝不是我,我那时候接近丫鬟的目的,不过是想借机探问家父的下落。然而也先既然认定是我,我也不必否认。”

昏黄的灯光下,秋长风的面容似乎变得迷离起来。

如瑶明月又低柔地道:“若不是我下毒,那对朱允炆下毒的是谁就很有意思了。秋大人自陷绝路,其实在小女子看来,正应了中原兵法中的一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道……秋大人认为小女子的猜测可有道理?”

秋长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如瑶明月止住话语,就听到囚室那头有脚步声响起,片刻后,三戒大师、龙骑和十数瓦剌兵走了过来。

如瑶明月一惊,不知道这些人来做什么,难道说她猜的并不正确,也先突动杀机,居然要将他们置于死地?

三戒大师走到栏前不远处站下,手在不停地捻着念珠,听秋长风还在咳,狰狞道:“秋长风,你要咳就快咳吧,以后想咳恐怕也不见得有机会了。”

秋长风凝望着三戒大师良久,缓缓道:“兔死狗烹,千古明鉴,大师想做什么,也要抓紧了。”

三戒大师脸色又变,怒哼一声,放弃了在意志上打垮秋长风的念头,转望姚广孝道:“师兄,师弟有感这些日子来实在委屈了师兄,想请师兄移驾。师弟夜观天象,知道明日不但会有日出,还会有日落,师弟我参详玄机很久,想请师兄明日斧正师弟我启动金龙诀的错误之处。”

他虽这般说,洋洋自得之意溢于言表。他当然不是想要姚广孝斧正,而是很想一斧头劈死这个一直骑在他头顶的师兄。明日是启动金龙诀的日子,也是羞辱姚广孝的日子,他当然不会放过。

龙骑一摆手,有十数兵士手端弩箭,立在如瑶明月身前不远。箭矢寒锋,冷指如瑶明月。

如瑶明月花容失色,身形微躬,咬牙道:“你们要做什么?”

龙骑冷漠道:“如瑶明月,王子说了,眼下并不想杀你……”

秋长风一旁淡淡道:“如瑶明月,你何必紧张?也先的野心不止颠覆大明,还希望借你之力掌控东瀛,杀了你不如留着你有用的。”

如瑶明月心中稍定,蹙眉道:“那你们做什么?”

三戒大师拨弄着念珠道:“王子感觉这里太过简陋,要请师兄好好休息一晚,但碰巧如瑶明月你和师兄关在一处,因此带走师兄时,警告你莫要妄动,不然格杀勿论。”

如瑶明月这才明白,轻舒口气,涩然道:“我不动就是了。”说完便倚着铁栏而立。就听铁栏咯咯声响,倏然上升。她当然知道若是搏命,这是机会。可眼下十多把硬弩近在丈许,她稍有动作,就会劲射过来。她绝无半分把握逃过这轮弩箭的射杀,只能眼睁睁看着瓦剌兵将姚广孝带走,铁栏再次落地,将她关在其中。

三戒大师道:“如瑶明月,算你聪明。”说罢得意地大笑,一摆手,带着姚广孝扬长而去。

龙骑等人押后而退,片刻后消失在山洞的那头。

如瑶明月立在那里许久,涩然笑道:“秋大人,你说小女子方才若是动手,有几分逃走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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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长风笑笑,伸直了双腿靠在石壁上,闭上眼睛,打个哈欠道:“我不知道。”

如瑶明月紧盯着秋长风的表情,看不出半分端倪,试探道:“小女子可能有一分的机会,但太过渺茫,小女子没有动手,是因为感觉若是和秋大人在一起,逃生的机会恐怕更大。”

秋长风不咸不淡道:“是吗,那你太瞧得起我了。你费尽心力示好我,恐怕是想借我之力活着出去为父报仇了?”不闻如瑶明月的动静,秋长风自语道:“可这是真实的你吗?”

如瑶明月贝齿又咬红唇,压低声音道:“秋大人,现在你我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难道你还不信我?”

秋长风喃喃道:“这不是我信不信你的问题,而是你信不信我。你若信我,何必这么多废话?”

如瑶明月咀嚼着秋长风的这句话,一时间心绪百转,还是不服地问道:“无论如何,我总能对你有所帮助,你若有计划,现在已到了对我说的时候了。”

秋长风的嘴角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笑,自语道:“你始终不懂的,有些话,不用说。有些人,无论如何,始终都是可信的。”他闭上双眸,脸上的青意被那昏黄的灯光冲淡了些,带了几分暖暖之色。

昏黄的灯光激荡着姚三思脸上的慷慨之意。他自从到了帐内后,就一直有话想说,可他一直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再次开口——一开口便言辞激烈。“沈大人,我觉得你很多事情做得不对。你不应该一直想杀了秋……千户。”

灯光下,沈密藏安坐在那里,将自己的慵懒隐入了影子的暗处。他根本不说话,似乎觉得没必要,似乎也是一直的习惯。

姚三思见状,忍不住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喷到了沈密藏的脸上道:“大人应该先想办法活捉秋千户,然后问他——问他是否有难言之隐。”

皮笑在一旁尴尬地笑道:“姚三思,你不过是个百户,没有质疑沈大人的权利。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是秋长风击昏了你。秋长风也说过,你信错了他。”

“可秋千户没有杀我!”姚三思激动道,“他本来可以杀我的,但他没有。他宁可泄露行踪也不肯杀我,这说明他人还是好的。”

皮笑苦笑道:“他不杀你和他背叛朝廷根本是两回事,你不要总是混为一谈。”

“这根本就是一回事。”姚三思激动地辩解,“他并不见得背叛了朝廷。”

皮笑一怔,半晌才道:“他救了死囚,劫持了公主,勾结东瀛忍者造反,这如果都不算背叛,什么是背叛?”

姚三思盯着背对灯火、暗影下的沈密藏道:“这里肯定有隐情,我今天见到了那个也先王子,我认得他是当初在金山害了上师的叶欢。可我当时并没有说……”

沈密藏终于看了姚三思一眼,眼中藏着几分锋芒。

“我知道那不是说的时候,但我看到也先的时候,我就奇怪,也先怎么在这里?秋千户为什么来这里?秋千户到这里只怕是为上师报仇来了。”姚三思越说越感觉自己想的没错。

皮笑打个哈哈,偷望沈密藏一眼道:“姚三思……你想的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秋长风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就是为了到这里行刺也先?”

姚三思用力地捶捶头,苦恼道:“我只是想说有这种可能。我不是想的离奇,只因为我信秋千户——信秋千户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个坏人,我信。”

他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本是憨厚的脸上竟带上了几分激动、倔强——倔强中的执著。

见到沈密藏嘴唇动动,姚三思喜道:“沈大人,你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是不是?那求你莫要一见面就杀了秋千户,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沈密藏冷冷地望着姚三思,半晌开口道:“睡吧。”

姚三思一怔,这次不用皮笑解释,他也明白沈密藏是要休息的意思,不由得大失所望,哀求道:“沈大人,你一定要信我。”

沈密藏打了哈欠,临躺下前出乎意料地说:“有些话、不用说的。”

姚三思怔住,立在那里一时无言。

帐内沉寂如夜,唯有那昏暗的灯火,如同那繁华的凋谢,苦伴着明亮下暗影,微微地颤动。

第八章 虚实第十九章 底牌第十一章 紫金第二十章 兵锋第十七章 信任第十五章 死地第二十一章 神机第二章 真身第十一章 紫金第十五章 死地第九章 一线第十一章 紫金第二章 真身第十一章 紫金第六章 隐形第二十章 兵锋第十五章 死地第三章 怪客第十六章 逆天第九章 一线第七章 凶手第九章 一线第一章 内情第八章 虚实第十三章 瞒天第二十一章 神机第十章 天人第二十五章 对错第十章 天人第二十五章 对错第二十四章 十年第二十四章 十年第二十三章 末路第八章 虚实第五章 惊天第四章 龙归第二十五章 对错第十五章 死地第一章 内情第二章 真身第九章 一线第二十四章 十年第六章 隐形第九章 一线第六章 隐形第八章 虚实第七章 凶手第二十三章 末路第十九章 底牌第十三章 瞒天第八章 虚实第五章 惊天第十章 天人第二十一章 神机第十五章 死地第二十四章 十年第二十五章 对错第十五章 死地第八章 虚实第三章 怪客第九章 一线第一章 内情第六章 隐形第十五章 死地第十六章 逆天第十三章 瞒天第十八章 暗度第十一章 紫金第十五章 死地第四章 龙归第十一章 紫金第七章 凶手第五章 惊天第十章 天人第十三章 瞒天第十八章 暗度第十章 天人第十四章 毒计第十章 天人第二十五章 对错第十四章 毒计第八章 虚实第八章 虚实第十九章 底牌第二十四章 十年第二十一章 神机第一章 内情第六章 隐形第十章 天人第二十二章 生死第三章 怪客第九章 一线第七章 凶手第二十四章 十年第二十五章 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