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对错

十年生死两茫茫,细思量,自断肠。

叶雨荷想到答案的时候,周身发冷。

郑和静静地站在那里,虽沉凝如山,却又飘渺如雾。很明显,郑和是最了解事情最终真相的人,但了解的人,并不见得会说。

叶雨荷这才发现,秋长风实在和他很像,或许因为他们是师徒,或许也因为他们都知道,很多事情不用说的。

说有何用?不过是明月夜、短松冈。

可叶雨荷还是要说,她用尽全身的气力说道:“你派出的第四个人……就是那个朱允炆!”

一言出,金帐冷。

郑和沉默不语,他那一刻的表情如同藏到了雾中,再也让人看不清心中到底想什么。他没有承认,可也没有否认。他也不再去看叶雨荷,只是转身去看金帐内的那个高位……

位置还在,但人却无影。

叶雨荷亦难以揣摩郑和的心思。朱允炆怎么会听你的吩咐?很明显,那个朱允炆是假的!这就可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你显然认为只凭三戒一个人冒充姚广孝的师弟,并不稳妥,因为脱欢、也先、鬼力失均是狡猾之辈,岂会轻信旁人?因此你早早地设计了一个连环局,让假朱允炆适时出现,和三戒和尚演了一出对手戏。那个假朱允炆说什么逃到南洋,然后回转玉门关遇到三戒和尚,被三戒和尚毒害未死等等统统都是谎言。事实是,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早就奉之你命做前去戏,分别获得了鬼力失和脱欢的信任,而经过鬼力失的证实,脱欢和也先更加相信金龙诀一说,也从未怀疑过三戒和朱允炆都是假的!

想想这个连环局,叶雨荷只能叹息,她当初见到朱允炆和三戒和尚的表现时,曾经恨之入骨,可哪里想到,这二人也不过是演戏。

这两人若真的去演戏,只怕梨园都要饿死一大批人。

“假朱允炆和三戒和尚骗过了所有的人,然后在秋长风来到草原后,开始实施拖住脱欢大军的计划。”叶雨荷恍然道,“我到现在才明白,秋长风来这里最大的目的,是迷惑也先和脱欢,吸引他们的全部注意,然后方便三戒和尚和假朱允炆做戏!”

此刻叶雨荷回忆往昔,一切历历在目。所有的诡异迷离终于烟消云散,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鬼力失不见得是假朱允炆杀的,下手的很可能是三戒和尚。当初案发时,三戒和尚曾和假朱允炆先见过一面、和鬼力失有过争吵,那一刻,应该是三戒动手杀死鬼力失的最好时机。假朱允炆很可能那时就已将鬼力失迷倒,鬼力失当然想不到一向柔顺的假朱允炆会对他下手,被迷昏后,三戒和尚就用利刃——锦瑟刀杀了鬼力失!鬼力失的伤口本是被极锋利的利刃所伤。之后和之前,鬼力失虽有声响发出,但那只怕是假朱允炆模仿鬼力失的腔调所言,我知道有些人擅长口技,可将别人的话语模仿得惟妙惟肖。”

郑和背对着叶雨荷,闻言点点头道:“你猜的一点不错,那个……他并不会武功,不然鬼力失焉能对他没有半分防备,但他会易容和模仿别人的声音。”他这么一说,无疑是证实了叶雨荷对案子的分析无误,可他始终未提朱允炆之名。

叶雨荷立即道:“三戒大师杀了鬼力失后,从容地割破帐篷,然后假装被鬼力失抛了出去,被孔承仁看到。那时候谁都想不到鬼力失已死了,孔承仁更是被骗,当了个糊涂证人,使所有的人都从未怀疑过三戒大师是凶手,因为所有的人都想不到,假朱允炆会为三戒大师说谎,他们本来是对头!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两个生死对手其实根本是一伙的。而假朱允炆说有人入帐杀了鬼力失显然是故作谜团,搅乱局面,要弄得脱欢、也先猜疑心乱,失去分寸。”

顿了片刻,见郑和无言,叶雨荷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秋长风那时候应该早和三戒取得了联系,他也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分析案情的时候,故意把矛头指向假朱允炆,当然也是在混淆视线。”

又是恍然,又是心酸,还带了几分莫名的怅然,那一刻的叶雨荷,心中百感交集,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秋长风原来又在骗她。

可她埋怨吗?她一时间无法分辨自己的情感,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说道:“假朱允炆中毒一事又让众人猜忌纷纭,现在我也想明白了。”

凝望着郑和,叶雨荷下了定论道:“下毒的不是三戒,也不是旁人,而是假朱允炆自己!就因为这样,才让人找不到头绪。假朱允炆对自己下毒,用意也在拖延,为你们前来争取时间。我现在敢肯定,他事后一定会醒来,而且能偷偷逃走。没有人留意看守一个中毒昏迷的人。”

郑和轻轻一叹,似唏嘘,又似认同。

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

他到底在忌讳什么?

叶雨荷并没有豁然开朗的畅快,不知为何,心中反倒有种难言的惊恐,她望着郑和突然叫道:“那真的朱允炆呢?现在何处?假朱允炆为何对金龙诀一事如此清楚,假朱允炆手上为何有真的金龙诀和太祖曾传的紫金藤戒?假朱允炆为何从未考虑真朱允炆会出现一事?你们本应对朱允炆极为忌讳,为何这次仿佛对朱允炆从不关心?”

她一连数问,思绪滚滚,难以自己。

不闻郑和回答,又像是从郑和身上已得到了答案,蓦地想到不久前曾听到朱高煦梦中所言“你早该死的……”,又想到朱高煦说及往事,提及受到朱允炆的羞辱后,对秋长风又说过“他早该死的……”,回想起在朱允炆毒发前朱高煦和朱允炆相见,说过一句“你莫要再这么称呼,我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这些言语当初听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只觉得其中有一腔怨毒。可叶雨荷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惊心动魄,脸现惊恐,大声道:“我知道了,朱允炆是不是早死了,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死在金陵城被攻破的时候!”

她说出这句话时,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后摇摇欲坠……

朱允炆的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为何这般惊恐?她一时间也想不明白。

但她终于明白了另外的一些事情,明白朱高煦为何不时地会露出那种绝望的情绪。

朱高煦早就知道朱允炆死了,他在假朱允炆出现的那一刻就知道有问题,就明白其中蕴藏着个极大的阴谋。

然而,朱高煦为何还要等金龙诀启动?

这或许就像溺水之人握住漂浮的稻草不放一样,朱高煦不称帝,毋宁死,金龙诀显然是他最后的一个希望。

其实朱高煦和叶雨荷极像,二人都知道希望渺茫,却不肯全然放弃那个希望。

希望——有时偏偏是绝望。

朱高煦望着空旷的帐篷顶处,甚至连绝望都没有,他没有去看近在咫尺却像远在天涯的父亲,也没有去看曾经风光如今落魄的太师脱欢,他像在看,他又像什么都没有看。

没有了伤痛,只感觉轻飘飘地就要飞到天上,远离人间。

朱棣眼中的伤痛之意更浓,突然一把握住朱高煦的手,哑声道:“煦儿,你挺下去。”他知道眼下救活朱高煦的关键,不在大夫医术的高明,而在他是否希望活下去。

脱欢在不远处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多少带了几分疯狂。“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好像蓦地也明白了很多,才待开口,朱棣霍然转身,喝道:“住口!”

脱欢冷笑道:“朱棣,你可以杀了我,但如何能制止住我说什么?”

“你错了。”朱棣凝望着脱欢,一字字道,“朕能制止住你说什么,朕不会杀了你!”

脱欢一怔,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像是一时间不明白朱棣的意思。

朱棣冷冷地望着他道:“朕知道你以为必死,这才如此放肆。可你错了,你不用死,你的儿子也先甚至也没有死。你们父子可以活下去,再好好地活个几十年也说不定。”

脱欢本是全然不顾的心境,蓦地听到朱棣这么说,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是瓦剌的太师,就算不一统中原,就算不成为成吉思汗,也还有无边的荣华富贵去享受。他见朱高煦奄奄一息,想着自己的儿子也死了,临死前不免产生了几分快意,但闻自己的儿子竟还没死,自己好像也不用死,一时间倒有些喜出望外,颤声道:“大明天子,你说的是真吗?”

他本来一直对朱棣直呼其名,不肯弱了瓦剌第一人的威风,但这刻发现有了活命的希望,顿时放下了一切的尊严。

朱棣淡漠道:“朕要杀你,早就杀了,何必等到今日?”

脱欢本是不信,可望见一旁的三戒,心中凛然,暗想自己这几年来有眼无珠,渐渐把三戒当作心腹来看,若三戒真的不动声色下手,只怕害死他的机会也是有的,由此可见朱棣不想干脆杀他倒是事实。见朱棣冷冷望过来,脱欢心念飞转,立即明白过来。“大明天子……你当然有条件?”

朱棣冷哼一声。“你们瓦剌各族的二十万盟军很快就要到了。”

脱欢一阵茫然之际,听朱棣一字字道:“朕要你当着瓦剌军众之面立誓,终此一生,和你儿子也先臣服大明,再不生叛逆之心。”

脱欢一震,终于明白了朱棣用心之深远,朱棣若是杀了他,瓦剌另有新主,说不定大明、瓦剌征乱转瞬就起,可朱棣这般逼他立誓,虽不杀他和也先,但却最少能保大明、瓦剌数十年的安宁。

朱棣老了,但想的还是大明的江山。

一念及此,脱欢心中震颤,忍不住狂笑道:“朱棣,本太师真不如你。至少在你心中,江山远比儿子的生死还要重要!”

朱棣回望朱高煦,目光中又露出深切的哀痛。

脱欢望着那孤单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亦有了几分凄凉,终究收了笑声,缓缓道:“大明天子,你用一计,甚至不惜牺牲骨肉来换取大明、瓦剌的和平,真的是用心良苦。你想必已算定,本太师一定会答应了?”他明白朱棣的用意,知道朱棣终不会杀他,又多少恢复了以往的狂傲之意,开始盘算怎么讨价还价。

朱棣也不转身,冷漠道:“朕什么都算不定,也算不定你的打算,你可以选择不答应的。”

脱欢本待开口,可望见那孤寂的背影中又带着无边的肃杀,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叶雨荷却连寒颤都打不出来。

她本来每次都觉得自己明白一些,但直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的明白。可明白后,只有更加的心冷。

幸福的糊涂,残酷的清醒,她甚至觉得,或许一直糊涂下去反倒更让她好受一些。

“朱允炆早死了,朱允炆早死了。”叶雨荷喃喃道,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也先败得不冤,他败得一点都不冤,因为他不但败在朱元璋、朱棣的两代策划之下,而且一直不明白个关键的事实,他不知道朱允炆早就死了。”

郑和不语,或许他也没什么可说的。

有时候,有些话,有些人始终都不会说的,因为这些人总是清醒地知道,说出来不见得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法。

“也先自以为很聪明,制造个朱允炆卷土重来的假象,他到现在可能还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叶雨荷回想也先的儒雅和疯狂,心中反倒有些可怜,可怜也先,也可怜自己,“他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制造朱允炆重来的假象,就是在告诉你们,有人故作文章,有人终于上钩了,因为你们清醒地知道,朱允炆绝不可能回来了,因此你们在普陀血案的那一刻,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郑和抿着嘴唇,还是看着那高台,轻叹一口气。

叶雨荷不知道郑和叹息什么,继续道:“甚至不用三戒大师那里传讯,你和姚广孝就知道有人上钩了,而且是你们想要的鱼,可你们不满足只上钩一条鱼,你们一直都希望这个计划应该将所有的叛逆一网打尽。那时候,如瑶明月等人并不见得要对姚广孝下手,因为姚广孝还有作用,但是悟心之死就很奇怪,想必是姚广孝杀了悟心后故作迷踪,挑中秋长风做诱饵,撒了弥天谎言,也撒下弥天大网。”

郑和沉默片刻,摇头道:“悟心不是上师杀的,他中的是一种蛊毒……但和此事无关。”他说到这里,脸上带了记分怅然,似在追思什么。

叶雨荷再次出乎意料,但知道郑和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不由得又是困惑。听郑和又道:“不过悟心胸口那一刀倒的确是上师刺的。他死后,上师才刺的那一刀,因此伤口无血。”

“为什么?”叶雨荷忍不住诧异地问。

“上师那一刀本也是个考验——考验被选中的人是否懂得用脑。”郑和道,“上师之前从未见过秋长风,我虽举荐了秋长风,但上师自有他的判断。他知道执行这个计划的人极为重要,不但要有高绝的武功、书画的造诣、机关的神通,还要有极为清晰睿智的头脑,这人一定要身在局中,而且最终能够破解迷局,因此才能知道怎么去做!”

叶雨荷表情苦涩。“姚广孝最后考验出来,我、卫铁衣加上习兰亭三人加在一起也不如一个秋长风,因此姚广孝最终选秋长风做为执行任务的人选,但那时候秋长风显然也有很多事情不明白?”

郑和缓缓点头道:“不错,他那时候也不明白,但他显然比很多人要聪明,最早破解了迷局,也最早知道应该怎么做。”

叶雨荷凝望郑和的背影道:“我明白你们这么做的意义,因为你们必须让所有在局中的人都相信金龙诀和《日月歌》的灵异之处,这才能骗更多的人入局。我和汉王也都被骗了进来。”

郑和也不回身,只是道:“这个布局中,你们两个是最让我们没有想到的人物。可既然走进来,就得一直走下去。”

他说到这里,本是波澜不惊的声调中带了感伤之意。

叶雨荷回忆往昔,也带了几分伤感。“我终于明白,为何秋长风一开始对我故作冷漠,为何一直要让我离开,原来他是为我好,他知道我若陷入进来,结果只有悲剧,可我总不听他的话。一开始是抗拒地加入,后来想要走却已晚了。”她心中却想,我若知道最终的一切,会不会离开秋长风,避免参与这个局呢?不会的,不会的,这本是我的命,今生若没有长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念及此,心酸中反倒带了几分甜蜜,可那几分淡淡的甜蜜却是浸泡在无边的绝望中。

郑和自语道:“世事本来就是如此,或许这才是命,一个人自以为挣脱却终究深陷的命。”

“不是命!”叶雨荷积郁许久的情绪霍然爆发,上前一步,望着郑和的身影道,“郑和,你到现在还骗我?这不是命,所有的一切本来就是你们的安排!你说过,没什么天意,所有看似天意的巧合不过是刻意的安排,看似苍天的旨意,其实不过是人的心思所在,是你们安排了我们的命!在你们的安排下,排教、捧火会、东瀛、也先甚至我、秋长风和朱高煦都掉入了你们的陷阱。你们早知道纪纲有问题,却为了欺骗脱欢,故意对纪纲放纵,不惜让纪纲作恶,置解缙的家人于不顾,这难道就是解缙家人的命运?你们早知道金龙诀有问题,却故意让朱高煦上当受骗,这难道就是朱高煦的命运?你们早知道秋长风为这个布局很快就会死,可还是旁若无事地在清谈命运,难道你不觉得很是可笑?每个人的命只有一条,应由自己掌握,并非由你们控制,你们安排了我们的命运,那你们的命运呢?难道你们从来不考虑我们的感觉?”

她许久心思,一朝喷薄,心中忿忿难平,可最悲伤的是,命运早定,如今的秋长风,无论是谁,都挽不回他的性命。

郑和缓缓转身,平静若水,用那深邃的眼眸望着叶雨荷。“这是我们的安排,但终究还是你们自己做出了决定。我们布下了局,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会进来!”

叶雨荷望着郑和,一时哑然。郑和的话,本有着极深的道理,让人明白过来后只有惘然。

郑和又感慨道:“上师也有命,他为了这个计划本准备死的,我并非未考虑你们的感受,但我就算考虑千万,再重来一次的话,这件事我还必须去做,这也是我的命!”

叶雨荷泪盈眼眶,哑声道:“为什么,究竟为什么?难道为了所谓的千秋江山,万岁基业,就一定要有这些无辜的人牺牲?”

郑和沉默许久,这才答了几个字:“是!这也是命!”

千秋万岁,终究抵不过一个“命”字。

朱棣立在那里,鬓角斑白如雪,眼中的孤寂伤感如同千峰那亘古的苍冷无情。脱欢已被带走,去考虑如何决定自己的命运。朱棣终于蹲了下来,不用再在旁人面前维系自己的威严。

他那一刻不再是天子,不再是九五之尊,看起来只是被命运流转的一个普通人。他轻轻握住了朱高煦的手,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流逝。

眼中有泪,却终究未让泪水流淌,朱棣哽咽道:“煦儿,你要坚持下去。”

这句话,他多年前就曾说过,可他从未想到过会再次提及。

朱高煦只是望着帐顶,喃喃道:“他死了,是不是?父皇,你曾告诉过我,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的。你说过,一定要给我们兄弟报仇的。”

朱棣望着那苍白无血、空空寂寂的一张脸,身躯颤动,艰难地开口道:“父皇从未骗过你。”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沧海桑田的寂寞。“是的,父皇从未骗过我,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

“不是的。”朱棣双手紧握——握紧了朱高煦仅剩的一只手,哽咽着,“煦儿,是父皇不对。”这个满是苍老,一辈子倔强不屈的人,就算在朱元璋面前都不认错的王者,声带无尽的悔意,“煦儿,父皇本来准备……准备让你当太子……”

脑海中闪过朱高炽肥胖的身躯、屈辱的表情,朱棣心中一阵茫然。

他真的这么想?他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他是天下无双的君王,可他却和寻常的父亲没什么两样,甚至,他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欠两个儿子太多太多,朱高炽不说,但他怎么能装作不知道?他到这刻仿佛才明白太祖当年无可奈何的抉择。

可是不是已经晚了?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你没错的,父皇没错的。”朱高煦眼中闪过几分光亮,那许久未曾有的光亮,透过那光亮,他似乎看到了天光,“父皇说过,就算作为一个君王,有时候,也是无可奈何的。你为了千秋大业,做的这些事情,我理解……”

朱棣嘴角颤动,一张脸上满是悲伤。

“可我也没错……是不是?”朱高煦空洞的眼中,带了几分困惑。

朱棣立即道:“是的,你没错!”

朱高煦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寂寞。“我是没错的,我一直按照父皇的要求来做,别人的东西我不想要。我自己的东西别人也不要想拿走。还记得父皇当年有个玉佩,我想要,但终究被大哥得了去,大哥又给了我……”

他的眼神益发涣散,嘴唇蠕动,声音越来越低。

朱棣心中的惊惧之意更加强烈,只是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嘶声道:“煦儿,你……”

“可我没有要,我摔了那玉佩,那毕竟不是我的东西。”朱高煦的嘴角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那时候娘亲为了安慰我,特意给我涂了指甲,血紫的颜色。娘亲说,这个我有,大哥没有的。”

朱棣心酸莫名,仍是嘶声道:“是,你娘说得没错。”

朱高煦轻轻吁了口气。“我一直染着那指甲的颜色,很喜欢。只可惜,手断了,指甲也没了,世上,本来就没有永远留着的东西……”

终于艰难地望向了朱棣,朱高煦脸上带着几分潮红,眼中带着几分解脱。“父皇,我想通了,我累了,我就算当了皇帝,又能如何?你说是不是?我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朱棣无法点头,亦无法摇头,见到朱高煦眼中的神色,心头狂震,嘶声道:“煦儿,你不要放弃……”

“可我想不通的是……你我都没错,那究竟……是谁的……错……”朱高煦话音未落,眼中最后的光亮散去,头一垂,再无了声息。

朱棣一震,紧紧握着那垂落放弃的手,脸上悲痛欲绝。

眼未眨,但泪落。

泪水终究滴在了那苍白孤傲如雪的脸上,划了道弧线,流过那似笑似叹的嘴角,让他的心品尝到了无尽的苦涩。

暮雪千峰,江山万里,冷冷地看着那帐中,红尘轮转、弹指凋谢的景色。

郑和说“是”的时候,脸上带了几分萧然和坚决。

叶雨荷一见郑和的表情,不由得退后一步,她明白郑和所言的意思,为了千秋基业,为了万岁永存,为了救千万百姓于水火,有些事情,一定要去做,有些人,也注定要担当这些角色。

可她不能接受。

明白的人,本来就不见得能接受,因此才有那些说到做不到的事情发生。

泪水轻落,不同的情感,一样的无色。

“是了,这是命,这是秋长风的命。他早知道自己的命,可他还必须要去做。”叶雨荷喃喃自语,嘴角带了几分哂笑。“这也是朱允炆的命,因此他虽死了,但还得活着,只是为了掩盖朱棣篡位的真相。所有人都受命运的摆布,只有朱棣不用,他可掌控一切,包括天意。”

郑和眼中少见地闪过丝痛楚。“你错了,天子也有命……”轻叹一口气,“你和汉王都还不知道一件事,当初朱允炆为了逼天子造反,可说是不择手段。”

叶雨荷摇头道:“我知道的。汉王告诉过我。”回想起朱高煦和朱允炆的恩怨,她也分辨不出谁对谁错。

郑和轻声叹息道:“你们不知道的,汉王只知道他为了大哥承受了难以忍受的屈辱,却不知道太子为了他付出的更多。圣上就因为这点,一直难以抉择。”

叶雨荷心悸不已,实在想不到还有这段内情,亦想不出太子究竟被朱允炆如何折磨,但见郑和说话间对那个肥头大耳的太子满是同情之意,却是一阵心悸,她心悸的是朱高煦都这般被辱,那朱高炽呢,到底受了朱允炆什么非人的折磨?她本对朱允炆被夺帝位还有些同情,但这刻想想,却感觉朱允炆行事有些咎由自取。

良久,郑和才道:“圣上行事的确也有过错。但斧钺加身,又有几人能淡定?”

他毕竟和朱棣的其余臣子有些不同,这般话,杨士奇等人死也不会说的。

叶雨荷冷冷道:“因此他不但早杀了朱允炆,又杀了齐泰、黄子澄,又灭了方孝孺十族?”见郑和沉吟不语,叶雨荷冷笑,“当然了,你可推说这一切也是为了大明江山。因为这点一切便都有了十足的理由。”

郑和神色怅然,半晌才道:“不错,为了江山,一切便均有了借口。但你难道不知道这等腐生更是误国,当年若非这三人百般虐待太子和汉王,逼反天子,何至于天下生灵涂炭?你若是天子,他们要将你满门抄斩,你又该如何?”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这或者本是一些人注定的选择!

叶雨荷一怔,心中茫然,一时间已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或许很多事情,根本没有对错可言。

“可天子毕竟有感杀戮过重,已在慢慢改正,只是他素来就算后悔也绝不会认错,上师亦是如此。”郑和悠悠轻叹,“过而能改,总是我们应该支持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叶雨荷凄然地望着郑和,喃喃道:“是的,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但是最好不要有过。可他们终究有个改过的机会……有些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郑和神色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伤感。

叶雨荷上前一步,缓缓地伸出双手来,望向郑和。

郑和微怔,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叶雨荷秋波凝雾,如烟缕深愁,“我知道秋长风去做什么了。”

郑和目光微闪,略带诧异道:“你知道了?”

叶雨荷的嘴角带着几分涩然花落的笑。“我一直不解他这个人,直到今日和你说了这些话,才算真正地了解他的为人。他骗了我,但是……他并未做错,对他来说……或者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有些事情,远比情感要重要得多。”

“但在他的心中,你却和他的任务同等重要。”郑和的嘴角微翘,似笑似叹,“他对我说过,他可以为了任务去死,但却能为了你,一直努力去活!”

泪水瞬间迸出,晶莹无瑕。

叶雨荷再次哽咽,哑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他眼下肯定是为了我,去向天子求情,他并无罪,但我毕竟行刺了天子,罪不可赦!他和我在一起,总是没有结果,我不求郑大人放过我,也不想再求改过,只求若是有错,千错万错,都算我的错!”

泪水点滴化红颜,湮没了繁华无常。

她就那么看着郑和,哽咽难言,但知道郑和肯定会理解。

郑和望着那泪中妆颜,轻叹道:“因此你为了他,想要担下一切的错?你难道不知道,你就算如此,他也不过只有几日好活?你如果这么做,那他付出的努力不是全没了意义?”

他这么一说,无疑证实了叶雨荷的说法,秋长风做的最后一件事,当然就是用自己的一切功劳,试图洗掉叶雨荷的过错。

他去死,为了叶雨荷好好地活。原来直到最后一刻,秋长风做的每件事,还是为了她叶雨荷。叶雨荷想到这点,哀伤欲绝。“可我真的不想他用一世的流离,换我今生的难忘。我只想陪着他,共死共活!”

十年茫茫,悲伤的是相识未见得再相逢,悲哀的是相逢却不见得能相识……但若能相识相逢、相逢相识,那无论几日,虽不够,但足够!

她就那么地伸出了双手,等待命运的束缚,只为换取和秋长风最后的一面。

郑和静静地望着叶雨荷,良久,突然开口道:“你真以为明白了我说的意思?你认为我们会为了朱允炆这个秘密杀了你。而秋长风为了你,因此才去向天子求情?”

叶雨荷并不点头,但神色已说明了一切。她想通了朱允炆的事情,一直惊恐,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

郑和轻叹了口气,叹息中带了几分风轻云淡的无奈。“原来你还是不懂的。”再次转过身去,不望叶雨荷,缓缓道,“圣上早厌倦了杀戮,但不得不继续北伐,因为这是他的命。上师亦厌倦了杀戮,因此定下最后的计策,不是杀人,而是舍身。我亦是一样,从始至终,我并不想参与,但我不能不参与,这也是我的命。只有秋长风一直是在主宰着自己的命运,你应该信他……”

“我应该信他?”叶雨荷喃喃自语,不解其意。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死,说不定,他还会比我活的要长久很多。”郑和的嘴角带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笑容,如春暖花开。

叶雨荷怔住,满是不信,却又期待着什么。“你说,他会活下去?这怎么可能?你不是说,他中了青夜心,没有离火和金龙诀的救治便只有一死?如今金龙诀不能启动,他怎么还能活下去?”

郑和淡淡道:“但我有离火。”目光透过帐篷,望向了遥远的西方,“听说金龙诀本是金龙的一角,来自遥远的西洋彼岸,离火等物亦是如此,我下西洋的时候,已在一个遥远国度的神庙中找到了离火。”带着几分向往,郑和又喃喃道:“天地间的玄奥实在很多,探寻这些玄奥也很快乐。”

叶雨荷双拳紧握,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是,现在就算有离火,也无法救长风的命了!”

郑和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味道。“现在是不行,可你莫要忘记了,当初在观海时,我就见过秋长风。”

叶雨荷一股狂喜涌上心头,激动地道:“难道说,在那个时候,你就为他解了青夜心的毒?可他为何还是中毒的模样?”立即醒悟过来,“是了,他又在骗我们,他用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策。”

只有如此,秋长风才能骗过也先。只有这般,秋长风才能让脱欢放弃警惕。

因为有三戒和尚的配合,脱欢和也先才认为秋长风必死无疑,但三戒和尚显然撒了谎,三戒和尚对脱欢说秋长风必死无疑,无非是麻痹敌手的计策。

这一切,不过是秋长风的终极策略。

叶雨荷想到这些,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唯一想说的就是:“秋长风现在何处?”她那一刻,大悲大喜,欢喜得几乎要炸了开来。

有马蹄声起,如江南雨落,郑和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喃喃道:“说不定他这刻已见过天子,回到了这里。”话未落,叶雨荷已闪身出了金帐。

帐外有花开,有日落。夕阳晚照,带着几分黄澄澄的颜色,那日落的尽头,如飞地奔来一匹骏马,骏马之上的人儿,带着天地间的亮色。

他的脸色苍白依旧,他的眼眸深邃多情,原来十年苍茫,改得了江山风月,却改不了他一生的执著。他轻轻地跳下了马来,望着早就不能稍动的叶雨荷,大踏步地走过来,如同当年的柳桥春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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