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微浓的伤势,聂星痕走得极慢,就连中秋佳节都耽搁在了路上。不过他一直是不慌不忙,朝中奏报也由专人每日快马送来,供他审阅。
微浓心中也明白,聂星痕敢放心离宫这么久,可见朝中局势已经稳定了。她感动之余,滋味也更加复杂难言,既对楚璃之死耿耿于怀,又不能抹杀聂星痕对她的救命之恩……
若像从前那般痛恨他,她已经做不到了;彻底原谅他,又绝无可能。如此一来,她也不知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索性这一路上,他们并没有机会过多交谈——夜里在驿馆,他会挑灯处置奏章;白日在车辇上,他偶尔也会看奏报,或是闭目养神;他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关询她的伤势。如此各自静默着,显得气氛既暧昧又生硬。
尤其,他已将她腰部以上看了个遍。
不过也有好消息,连阔的秘药效果奇佳,虽不能“起死人”,却实打实能“肉白骨”。她背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因着这秘药也恢复得极快。待十月初抵达京州城时,她已能下地走路了。
聂星痕依旧将她安置在了未央宫,只不过宫人一律换成了新面孔,五日后,又将晓馨调入服侍她,别的一概不提。
微浓这才晓得,晓馨从姜国返回燕王宫之后,径直领了尚宫局司簿的差事,正六品女官;没过半年,时任尚宫年迈致仕(退休),晓馨便顺势升任尚宫一职,如今也是这宫内有头有脸的正五品女官了。就连聂星痕的姬妾们都知她是摄政王最看重的女官,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后宫上下对她无不敬重。
唯独明淑妃,偶尔会给她摆个脸色,全是王后明连翩替她从中解围。
晓馨说是调来服侍微浓,实则也就是来当个伴。如今她身兼尚宫之职,每日里有忙不完的事务,时常要去王后及明淑妃那里报备。微浓自然也不会让她做什么粗活,两人都是说话解闷而已。
从前做宫婢时,晓馨不施粉黛,一直都是松松挽着垂髻,着一袭朴素的柳青色宫装。如今做了正五品尚宫,服饰、规制都不一样了,这般打扮一番,不仅容颜越发出挑,整个人也洋溢着风采,竟连微浓看着都羡慕不已。
心愿得偿的女子,原来是这副样子。
从晓馨口中,微浓知道了很多事。譬如这宫里掌管凤印的,表面上是王后明连翩,实则还是淑妃明丹姝协理,两人之间名为姐妹,但关系并不亲厚,彼此互相制衡互相掣肘,维持着宫内最微妙的平衡。
还有聂星痕从房州带进宫的姬妾们,有十余人都被遣散了,剩下几个乖顺温娴的封了品级,却也算是守活寡一般无趣。初开始明丹姝还去找找她们麻烦,后来也发现她们不足为虑了,便懒怠再管。
而最令微浓惊讶的是,自己离开燕王宫这一年多来,聂星痕竟然还没有子嗣!没有一个女人的肚子有过动静!可她明明记得她出宫解毒之时,明丹姝是已经有了身孕的,还曾到她面前耀武扬威!那孩子难道……
微浓对此颇有猜疑,便在晓馨得闲之时问了两句。岂知晓馨笑言:“您去姜国解毒时,奴婢也是随着去的,哪里知道她的肚子是大是小。不过自打奴婢回宫以来,是从没见过殿下去她宫里,想来当初也只是假孕邀宠罢了,并不曾有什么身孕。”
话虽如此,听着也在理,但微浓总是觉得大有内情。可她自己尚且有伤在身,便也无暇追查这些陈年旧事了。
谢天谢地,自打她重新回了燕王宫,明丹姝还不曾登过门,余下几个旧相识来访,晓馨也在聂星痕的授意之下一概推了,明连翩的面子也没给。如此,她倒也能安心养伤,身子也渐渐丰腴了一些。
待到十月中旬,聂星痕开始每日都来未央宫用膳,有时是午膳,有时是晚膳,但终究顾及微浓的名声,没有在此留宿过。微浓原本有所抗拒,但想起他的救命之恩,有些狠话倒也说不出口了。
冬月气候渐渐转冷,她可以偶尔去御花园走动走动,于是也终于遇上了等候在此的明丹姝。微浓望了望天色,不禁失笑。
明丹姝今日也算盛装打扮,一袭金银如意云纹缎裳飘逸轻灵,裹着越发窈窕的身段,看样子丝毫不惧冬日的寒气。微浓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妆缎狐肷褶子大氅,两厢对比,一个像夏天,一个像冬天。
一年多未见,明丹姝的气色倒还不错,眼下这笑意盈盈的模样,令那眉间天生的朱砂痣更显妍丽妩媚。只可惜她今日就带了一个奴婢,少了许多人欣赏到她这华美容色,微浓心里默默替她感到遗憾。
“王后娘娘,好久不见了。”明丹姝率先打个招呼。
微浓虚弱地道:“淑妃真会说笑,如今哪里来的王后娘娘?您那句话,原该我说才对。”她今日心情不错,又是久未出来晒太阳了,倒有兴致磨磨口齿。不巧,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明丹姝则是娥眉微挑,再笑:“暌违一年有余,娘娘的口齿越发伶俐了。”
“您过奖了。”微浓也笑了起来。
明丹姝显然也是有备而来,闻言笑意未改,只上下打量微浓一番,掩口笑道:“您这一年到底遭遇了什么运气,竟养得如此虚弱了?难怪殿下不让我等探视。”
微浓仰面看着天上一朵舒远的白云,笑回:“自然不及淑妃娘娘运气好,一年多了,您还在淑妃的位置上坐着,‘名正言顺’统管六宫,真是羡煞旁人。”
她此言一出,明丹姝已微微变了脸色。
微浓则依旧望着天边白云:“眼下正值早朝,晓馨也去凤朝宫办差了,您特意挑了这个时辰来逛御花园,难道就是为了说一番客气话吗?”
明丹姝终于冷笑出声。
微浓转眸看到她这表情,心底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意,还有……熟悉感。她离宫这一年多,都险些忘了与人争执口舌是什么滋味了,如今回味一番,倒是将心头积郁多日的阴霾全都发泄了出来。
女人,果然都喜欢在口舌上争个上风。
微浓决定见好就收,便刻意拢了拢身上大氅,轻咳一声:“我身子未愈,为免将病气过给您,还是先行告辞了。”
听闻此言,明丹姝总算抓住了一处把柄:“哦?是‘告辞’还是‘告退’?”
微浓瞥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她却一步挡在微浓面前,冷冷笑问:“怎么?在外头混不下去,又想着回来了?你愿当那不知廉耻的马儿,殿下也不是任你来去践踏的草!”
这话说得太侮辱人了,微浓站定,目光骤然变冷:“娘娘还是该保持仪态,说出这种话实在有*份!”
明丹姝被斥得一愣,随即傲然一笑:“怎么?事到如今还摆王后的架子?”
“自然没有。”微浓面色不变,目光落在她小腹之上,悠悠叹道:“不过我是替您可惜,我被废之后,您本是可以做王后的,却宁愿自己身子受损,也要将位置让出去……真是让贤于人,胸怀博大。”
明丹姝霎时变得脸色惨白,抿唇不言。
自取其辱!微浓心里暗嗤一句,冷淡地再笑:“淑妃娘娘出身高贵温婉贤淑,不像我出身微贱锱铢必较……如今我身子不好,忘性也大,可娘娘若在我眼前多晃两次,兴许我能记起好多事来。”
她说着又朝明丹姝盈盈一拜:“淑妃娘娘若无指教,民女‘告辞’了。”
言罢她正要抬步,岂料明丹姝竟已迅速镇定下来,再次拦住了她:“我还有一事相告,算是回报。”
不待微浓反应,明丹姝已香唇皓齿吐出一句话来,然后率先迈步离去。徒留微浓站在原地,心绪难辨。
*****
这一日午膳时候,聂星痕照例来了,一见到微浓,果然询问起今早御花园的事。微浓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聂星痕见她轻描淡写,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同桌用膳,各俱沉默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聂星痕先开了口,解释道:“如今后宫里一直没有管事之人,明连翩毕竟跟了聂星逸,有些事不好让她参与,我才留用了明丹姝。”
微浓默默扒着饭,没有说话。
聂星痕夹了一筷子鹿脯放入她碗里,又道:“若有更合适的人来坐镇后宫,她自然会被弃了。”
微浓执箸的右手猛然一顿,抬眸笑道:“用完即弃,殿下不怕被人唾骂‘薄情寡义’?”
聂星痕索性放下筷子,定定瞧着她:“我是不是薄情寡义,你最知道。”
微浓并未闪躲他的目光,反而回视于他。一年半,他比从前要消瘦,但看起来似乎更有气度了。从前炽热的眸子被一层淡漠威严所笼罩,俾睨天下的王者之气初露端倪。
她忽然想起了昨日晓馨说过一番话——“您知道殿下为何迟迟不登基吗?因为不登基,就不会被进言立后,更不必理会什么‘雨露均沾’、‘子嗣为重’的话。”
然后,微浓又想起今早明丹姝的最后一句话——“钦天监已合了殿下与你的生辰八字,你知道算出什么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