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一。要看书 曙色微明,旭日东升,天际朝霞遍染红色,如同年轻的女子对镜梳妆,为莹白的肌肤点染上等胭脂。 荒野之上,一队千人有余的队伍徐徐走来,人皆身穿缟素,面色沉痛。队伍正中,巨大的棺椁由八人肩抬,微浓一袭白衣在侧扶灵。漫天遍野洒满了纸钱,但无人哭泣,亦无哀乐,所有人就这般默默行进。 苍山脚下,新任姜王率部肃穆而立,迎接大燕摄政王的棺椁前来安葬。这一任姜王年约三十,是前任姜王的庶弟,他曾受聂星痕扶持,政事上能力有限,但心肠仁厚、知恩图报,自登基以来,一直与燕国处得不错。虽然在燕宁开战之时,他没有允许燕国在姜国本土动战事,不过能让燕军驻扎进来也算难得。 当姜王得知聂星痕的遗愿是在苍山脚下安葬之后,已经立即派人前来选址,力求找到最合适的地方修建陵墓。这一个月来,选址之事已然落实,只差微浓最后敲定细节。 双方相遇,微浓主动走出队伍,走向姜王:“王上在苍山为我大燕将士修坟立碑,烟岚感激您的厚意。” “郡主客气了,”姜王满脸哀色,“敝国受摄政王诸多恩惠,若是没有摄政王出手相助,当年就被宁国霸占了。如今摄政王愿在苍山脚下入土为安,敝国百姓也万分欢迎。” 姜王的动作很快,从接到聂星痕死讯迄今,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他竟凿了两块巨型柱碑,一块汉白玉,一块大理石,一前一后伫立于苍山脚下,像是两个忠诚的士兵拱卫在此,守护着安息的无数灵魂。 “时间仓促,尚不及为摄政王修建陵墓,唯有先请棺入土,待陵墓建成之后,再请您来移棺了。”姜王礼数周全。 其实微浓对此不甚在意,她相信聂星痕也不会在意。当初他的遗愿既然是与将士们一起葬在苍山脚下,可见他更留恋的是戎马生涯,而不是什么身后荣耀。 微浓略略点头:“王上考虑周到,以后……以后还请您多费心了。” “郡主客气。”姜王回礼。 微浓转身再看一眼聂星痕的棺椁,对长公主道:“时辰不早,还请您主持入葬仪式吧。” 长公主聂持盈自然要来,毕竟她是燕王室如今最德高望重的长辈,需要主持聂星痕的丧葬典仪;但因顾及前线战事,燕军又是人心大乱之时,明尘远抱憾没来送聂星痕最后一程;燕国朝内,经与微浓商议,以辅国大将军为的几位重臣都决定留在京州盯着朝堂局势,均是派了长子长孙前来祭奠朝拜。 晓馨执意过来了,聂星逸也派了已经十三岁的长子前来,这倒是让微浓颇感意外。不过转念想想,有魏连翩在旁劝说,聂星逸有所转变也不奇怪,而且越是这时候,面子上的工夫越要做得到位,以防招人话柄。 想来的人很多,不想来的也有很多,微浓因此特意给聂星逸去过信,叮嘱让聂星痕生前的亲信、挚友务必到场,礼数上该来的人也要来,其余无关紧要之人一概不要允准放行。 最后,燕国前来的只有百余人,但该来的都已到场,微浓认为人数恰到好处。 她的意思是一切从简,因聂星痕生前并不是个讲求排场的人,这一点从他不愿入葬王陵便可看出来。可饶是“从简”,该省的步骤也一步不能省,不过就是省了许多陪葬和华丽的墓室。 开葬、血祭、点灯、诵吟、擦棺、动土……繁冗的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待到夕阳快要落山,棺椁也必须入土为安了。 为聂星痕抬棺入葬的,是其亲信大臣的八名嫡系子孙,皆是各自族中拔尖的青年,或擅骑射,或擅诗文,或擅书画,人品才学各个一流。 他们八人稳稳抬着聂星痕的棺椁,走到墓穴旁,长公主上前点起四盏长明灯,交由冀凤致置入墓穴四周的土龛之内。昏暗的墓穴内骤然变得通明,橘色灯火迎着夕阳,似能温暖即将在此安息的苍凉灵魂。 从始至终,微浓一直在旁盯着那具棺椁,默然不语。眼看着棺椁即将放入墓穴之中,她却突然失态喊道:“慢着!”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转头看她。她却仿若未知,只是缓缓上前跪倒在地,抚摸着棺盖,哽咽说道:“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长公主微微一惊,旋即硬起心肠拒道:“葬仪开始,怎能停止?你让摄政王安息吧。” 微浓摇了摇头,死命抱着棺盖恳求:“求您了,就一眼,让我再看他最后一眼……” 四周俱是无声,无人觉得这是冒犯逝者,也无人觉得这有违礼数。 长公主看着微浓盈满泪意的眸子,那眸光之中是凄楚、是乞求、是真真切切的不舍与悲痛,她看得心头酸楚,忍不住低头拭泪,但还是再次拒绝:“你要让他走得不安心吗?不行。” “微浓,”冀凤致也上前劝道,“太阳即将落山,不能再耽搁了,还是让摄政王尽快入土为安吧。” 微浓垂下眼泪,双手反复摩挲棺椁上的狻猊雕文,哽咽回道:“师父,我总觉得他没死,只要我打开棺盖,他就会突然醒来,然后告诉我……这只是个噩梦。” 冀凤致听罢沉默半晌,才叹息道:“这不是梦,这就是事实,你必须学着接受。” “我就看他最后一眼。”微浓楚楚请求。 冀凤致唯有再劝:“摄政王已逝一月过半,尸身必定……你忍心破坏他的遗容吗?若是真心为他,就保留他最后的尊严吧!” 原来聂星痕已经离开一个半月了,微浓根本没有察觉。也许是她这些日子以来都与棺椁相伴,她一直觉得他还活着,只不过是睡着了,在那具棺椁下面休养生息。也许忽然有一天,他就会苏醒,重获新生。 可事实证明,是她痴心妄想。 是啊!她该为他保留最后的尊严,安安稳稳地送他走完最后一程。以后的路,她承诺过要替他走,此时就不该再强留。 生别常恻恻,死别已吞声。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再大的悲伤不过生离死别,再尊崇的人也不过占据方寸之地,一具棺椁,一抷黄土,一座墓碑,终此一生。 夕阳下寒风烈烈,吹得墓穴内长明灯来回摇曳,光色忽明忽暗。所有人都看到,烟岚郡主慢慢从棺椁前站了起来,形单影只,白衣翻飞立于风中。 风声掠过众人耳畔,吹来她轻悄的三个字:“落土吧。” 似叹息,又似低泣。 抬棺的八人对看一眼,齐齐喊出“一二三”,无比郑重地将棺椁置于墓穴之中,稳稳当当。长公主望着依旧怔的微浓,轻声道:“你来替他添第一抷土吧!” “好。”微浓没有拒绝,再次俯身,从地上抓起一抷黄土,一点一点仔仔细细撒在棺椁上。众人这才纷纷上前,为聂星痕添土。 不多时,棺椁上便已覆盖了一层土,遮去了原本的狻猊雕纹。随后,长公主亲自走入墓穴之中,将一只黄金打造的碗置于棺头,以防来日移棺时惊动地下亡灵;冀凤致也将聂星痕的生前佩剑放在棺身正中央,用以镇棺;最后,墓穴由负责下葬的士兵添土掩埋。 从始至终,微浓就站在一旁看着,看着那棺椁一点一点被黄土埋葬,一点一点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直至入葬完毕,她仍旧站在原地,不语不动。 冀凤致径直递给她一只装满烈酒的碗,在场众人皆听从召唤,各执一碗,将烈酒一半洒入脚下的土地,一半饮入腹中。 酒入愁肠,似能避走心底的寒气,微浓骤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热血又重新开始奔涌、沸腾。 恰好,暮色在此时隐于暗夜之中,天落日、棺落土,一切都配合得完美无缺。这不具名的荒野又结束了孤独的一天,长眠在此的将士们又到了沉睡之时。 而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旭日会再次升起,朝霞会再次密布,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待到了明年春季,这里会长出绿色的树,会开出鲜艳的花,会有白云悠悠、鸟鸣风吟,这里将不再荒芜孤寂,会有无数的新生与希望陪伴着他,再也没有阴谋与憎恶,鲜血与杀戮。 微浓忽然想笑,这原本是她向往已久的日子,以后,由他来替她享受。 而他本该面对的风云与倾轧,她来承担。 从此,他们都将活在对方的世界里,互换一片天地。这也是另一种相濡以沫的方式,彼此默默融合,默默分享。 刹那间,微浓释然了,举目四望,她仿佛已能看到明年春天这里的样子,还有很久以后,历史的风吹过荒野,沧海桑田,人声喧嚣,这里会有红尘烟火与他相伴。 想到此处,微浓深吸一口气,询问姜王:“此地有名字吗?” “还没有。” “我想以他的名字命名,可以吗?”微浓轻声祈求。 姜王痛快点头:“当然可以!我只怕这荒野地方辱没了摄政王。” “没有,这里很好。”微浓按住被风吹乱的头,想了片刻,道:“他的表字叫做‘竞存’,我想把这里叫做‘竞城’。” 姜王蹙眉:“可是这里并没有城。” “以后会有的,千百年后,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微浓聊聊一笑:“有人烟的地方就会有城,我先把名字定下好了。” “就依郡主的意思,回宫之后我就颁旨。” “多谢您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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