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裸’的恐吓是陈大人为官四十年来头一次遇见的,望着对方咄咄‘逼’人的气焰,陈于廷敢怒不敢言,心中的愤怒已近极点,堂堂吏部左‘侍’郎竟然被东厂的番子如此威‘逼’轻贱,实让他难以忍受。
但是对方说要杀人,看他样子,不似虚张声势,想到此人接连做出残杀朝廷命官的恶行,陈于廷心下一个寒颤,他不能不为自己和家人考虑,谁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成为这个鹰犬刀下的冤魂。
人就是这么回事,一向高高在上惯了,冷不丁碰上一群无法无天的亡命徒,这心里总是虚的。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是这个道理。
家大业大,顾虑便颇多,陈于廷宦海一生,本就是个官场老油条,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几经思虑之后,为了不做东厂刀下的枉死之鬼,他选择屈服。但是他同时也提出:
“要本官答应也可,但是袁大人却须也答应本官一个条件!否则,本官宁死也不从!”
屈服于袁大海‘淫’威的同时,陈于廷也提出了一个条件,神情明显在告诉袁大海,若他不答应,那这事便没法谈,你要杀就尽管杀好了。
将坏事变成好事,是陈于廷的拿手好戏,靠着这本事,为官四十年来,当真是一路坦途,‘波’澜不惊。其实说白了,这便是投机取巧,说得难听些,就是根墙头草。王体乾说得不错,陈于廷这人是个可以争取的人物,谁能保证他的利益最大化,他便会果断的投向谁。所谓君子气节,正人风骨在他身上,实实在在是层皮,不过说到虚伪,陈于廷却不认为自己能够在东林党内排上名号,在他看来,比他虚伪的人多的是,只不过一直以来没有人戳破他们而已。一旦有人去扒他们这层皮,那一幕幕丑陋的画面便跃然而出了。
自己舍了吏部尚书的‘肥’缺,又被敲了五万两银子,再加上个很可能被江南士绅痛骂的征税附议,陈于廷明白,这一回自己可是亏大发了。因此,他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的损失,而这损失显然最好的办法便是从魏忠贤那里得到。
“陈大人请说!”
袁大海暗自高兴,陈于廷肯答应就好,他现在就是提出自己到街上‘裸’跑一圈,这条件也是不皱眉头的便答应了。
“你先出去。”
陈于廷没有急着将自己的条件说出来,而是要管事陈五先出去,然后朝袁大海身后的番子们看了一眼。
袁大海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他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便挥手示意郭可纲他们下去。
等屋内就剩他们二人后,陈于廷才缓缓的说道:“久闻魏公有上古贤翁之风,不知袁大人可否为本官引见一番?”
“嗯?”
陈于廷的这个要求让袁大海眼睛一亮,暗道此人果然上道,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到利用自己为他搭上魏忠贤了。
皇帝对东林党的态度,赵南星、左光斗、汪文言等人的入狱,叶向高、孙慎行、朱国祯、高攀龙等人的离去,这些都让陈于廷对东林党的未来感到忧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魏忠贤这人,只要天启皇帝在位一天,他必红火一天,除非新君即位,否则绝无崩塌可能。而魏不能倒,东林党就要陷入危局,慢慢吞下苦果。
其实对魏忠贤,陈于廷可不像杨涟、左光斗、赵南星他们一样对之深恶痛绝,早在天启元年魏出任司礼秉笔、提督东厂时,他就和赵南星说过,魏在内廷根基尚浅,王安余党尚众,若能得我党支持,则魏必感恩涕零,两方合作与当初王安在时一样,何乐而不为?
无奈赵南星脱口便拒绝,其后杨涟他们像是吃错‘药’似的愣是把一心要攀东林党的魏忠贤给生生的‘逼’到死敌的对立面,这才有了今日东林党的步步为艰。
可以说陈于廷是魏忠贤崛起的见证人,他也早有心想和魏忠贤搭上线,然而自己是老牌东林党人,与魏忠贤又素昧平生,从无‘交’道,再加上一直以为魏也是屡屡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载在杨涟他们手中,所以他便也抱着再看看的念头。
但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一个决择了,否则,纵使能够全身而退,但偌大家业只怕会有所损及。
…………
“此事好办,只不过…”
袁大海也没急着就答应陈于廷,而是对他先卖了个关子,轻声一笑道:“我家督公一直知你是东林党人,若此番我冒然替你引见,怕督公会起疑…不过,这世上没有翻不过的火焰山?却是要看陈大人自己了,嘿嘿。”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脸上的怪笑却是明白无误得很——只要有好处,这事便不难办。
陈于廷听出袁大海的弦外之音,明白他是在索要好处。已经亏大发了,还在乎这小小的好处,当下便许诺说:“只要袁大人能相助此事,事后本官必有重谢!” 说完便朝外面的陈五叫了声:
“把那件釉里红赶珠龙纹碗取来!另外,再到帐房取五万两银票来!”
“老爷,这…”陈五舌头一吐,好家伙,这回老爷可是亏大了。
陈于廷朝他一瞪:“这什么这,还不快去!”
“是,老爷!”
陈五不敢再说,忙赶紧去取东西,郭可纲一挥手,两个番子后脚便跟着他一起去了。
东西取来后,陈于廷先是把那龙纹碗递到袁大海面前的桌上,说道:
“这是件永乐年间的官窑瓷器,虽说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但也值得几千两银子,还请袁大人笑纳!”尔后将一叠银票又放到桌上:“此是汇通银号的五万两现银票号,也请袁大人一同收下!”
“啊,好好,陈大人如此急公好义,倒是让本官有些惭愧了。本官谨代表我东厂上下谢过陈大人这番好意!”袁大海说着,便将银票揣进怀中,那碗也是‘交’到了郭可纲手中。
笑嘻嘻收下了礼物后,袁大海又装模作样的仔细端详了一番陈于廷,然后大声赞道:“呀!没想到陈大人还是一幅好骨相,嗯,此乃人中极品之相,照这面相来观,陈大人怕是有拜相之望!”
“承袁大人吉言了。”陈于廷才不会把这话当真,他轻咳一声,便迫不及待的问袁大海:“不知袁大人何时替我引见魏公公?”
“好说!”
袁大海‘胸’有成竹的一拍‘胸’脯,道:“这事你就宽一百个心吧。魏公公明日就回京师了,等晚间我便领你去见。我预先给你垫个话儿,这便算是给你打了前站。另外,嗯,我再教你个主意,魏公公喜欢宝马,若是大人家中有宝马的话,不妨献出一匹,如此,只怕魏公公那边就更好说了。”
“多谢袁大人提点!”
魏忠贤喜欢宝马?陈于廷豁然开朗,忙向袁大海道谢。
“不知大人何时上疏推让?”袁大海不忘问正事。
陈于廷低头想了想,抬首道:“明白我便上疏,袁大人放心,本官既已答应你,便不会反悔。”
“如此,我就多谢陈大人了,督公那边,也请陈大人放心,我家督公绝对不会亏待大人的。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扰大人了,本官这就告辞!”
陈于廷点头道:“慢走,不送!”
待袁大海领着番子们前脚刚走,陈于廷便带着家人直奔了骡马市,功夫不大,他便选中了一匹叫“‘玉’面龙驹”的骏马,马主人要价一万两,陈于廷二话没说,扔下张银票牵着马就走了。回来后,又在自己心爱的宝贝中挑出一条夔龙脂‘玉’带和一件五‘色’倭缎蟒衣,叫下人包好后,便回书房写了封辞让吏部尚书的奏疏,尔后便只等着袁大海派人来传话。
东厂的人闯了吏部‘侍’郎、东林大财翁的府上,这事自然不可能瞒得住,恭子厂那么多权贵家,东林官员的宅子也不少,事情很快便传开了。
最先闻讯赶到的是陈于廷的同僚——吏部右‘侍’郎蒋旭,此人是前尚书赵南星的铁杆亲信,听闻陈家被东厂的人给围了后,他便急坏了,亲自跑到兵部求尚书赵彦快派人去救。
赵彦是兵部尚书不假,可他没有调兵权,京城三大营的禁兵他不可能调得动,再说谁也不知道东厂的人到陈家是干什么,冒冒然调兵去救人,反而是下策。斟酌一番后,赵彦叫蒋旭到内阁请韩爌手书,命令五城兵马司派人一查。
这一来一回时间便耽误了,等蒋旭领着五城兵部司的人赶到陈家时,东厂的人早就走了。问陈于廷出什么事了,陈于廷也不说,只说有些小误会,没有什么大事。
对此,蒋旭自然不信,但陈于廷不说,他又无从得知,还好,人没事就行,问多了也不好,便也打道回府了。
稍后又有东林党官员前来陈府打探消息,得到的也是和蒋旭差不多的说法,没人知道东厂大张旗鼓的到陈家是干什么,有心人隐约察觉此事应该和内阁推荐陈于廷接任吏部尚书有关,但东厂来得快,去得也快,陈家并没有出事,故此虽有疑心,但没有实证,谁也无法上疏攻击东厂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