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伏身叩首, “奴婢谢陛下。”
她说完这句话,神思已经不能再继续,撑在地上的手肘, 一时竟也直不起身来。
皇帝看着她身上的伤, 随口问道:“御医看过了吗?”
杨婉哑道:“谢陛下关怀, 已经看过了。”
贞宁帝点了点头, “你很明白,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呢,也是向着宫里的, 朕做主,今日赦了你。你受了委屈, 朕会让皇后下懿旨亲自宽慰, 你还想要什么赏赐, 现在朕在这里,你可以跟朕说。”
这句听起来很温和, 却是一道暗沟,是贞宁帝对杨婉心思的试探,但凡她答得有一点错处,都会前功尽弃。
邓瑛捏着手看向杨婉,见她似乎吐了一口气, 缓声道:“奴婢不敢要赏赐, 只求陛下, 让奴婢歇息两日。”
皇帝听了这句话, 终于露了笑, “才说了你明白,这会儿又这样的糊涂, 看来是被打疼了,朕看着也怪可怜的。”
杨婉本就支撑起来,索性抬了抬头,又叩了一首。
“陛下垂怜,奴婢惶恐。”
贞宁帝摆了摆手,“罢了,邓瑛。”
“奴婢在。”
“你亲自去一趟尚仪局,告诉姜尚仪,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她在承乾宫养半个月。”
“是。”
贞宁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
“内阁的票拟递进来了吗?”
邓瑛道:“奴婢去司礼监替陛下过问。”
贞宁帝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不用了,朕回养心殿等着,你这个地方……”
他说着四下看了看,“也太局促了,既然西面的那些直房都是空着的,就都并到内东厂吧,邓瑛啊,日后内东厂巡查时,若巡见要案,可直接入养心殿禀告。不用经北镇抚司,你们可以先缉拿人犯,看守审讯。此事,朕会下一道文书,经内阁发出出去,让司厂二衙,都知晓。”
邓瑛跪下应“是。”而后又抬头道:“陛下,郑月嘉是否可以交由东厂内审。”
贞宁帝抬头朝窗外看去,掐着拇指沉默了一阵,“带回来吧,他服侍了朕一场,朕也不想他在外面。”
他说完似乎叹了一口气,“你亲自去接吧,接回来也不用见朕了,怎么处置他……朕想一想,你不用和他说什么,让他等着。”
“带回来吧。”
这句话在杨婉听来,就像主人决定让自己抛弃的狗回来一样,居高临下,令人胆寒。
她不由侧头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邓瑛。他低垂着眼,伏身拜向贞宁帝,“奴婢替郑月嘉谢陛下恩典。”
恩典?
哪门子的恩典啊?
杨婉看着邓瑛摁在地上的那双手,以及贴在手背上的前额,地上的灰尘沾染了他的袍袖口,但这个人远比他面前站立的男人干净温和,杨婉看着看着,眼眶竟渐渐红了起来。
“胡襄在外面吗?”
贞宁帝低头理了理袖口,朝外提声。
胡襄忙打开门答应。
“回养心殿。”
里外皆行跪恭送。
覃闻德待御驾行远,便起身合上了正门。
天光再度收敛,杨婉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便扑倒了下去。
邓瑛忙挪膝过去,托起她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两天的将养,全部废在了这一扑上,杨婉低下头,眼见腿上的伤口又渗出了血,瞬间染红了裤腿。
“我今日尽力了……”
她抬头望着邓瑛,邓瑛沉默地冲着她点头。
“邓瑛……如果以后你身在困境,我也会像今日这样,拼命帮你。”
“我并不需要,我只想你不要像我一样。”
他说着低头试图挽起她的裤腿,杨婉咳笑了一声,“别挽了,就是伤口裂开了。你从下面挽是看不到的。”
邓瑛垂下手,“我一会儿送你回承乾宫,回了宫里就能传女医好好疗伤,我这几日没有照顾好你。”
杨婉摇了摇头,“陛下如今把西面的直房都给了东厂,也放了你们羁押审讯的权力,你后面几日,有的忙了……不用管我,我好好歇几天就没事了。”
邓瑛伸手理顺她被冷汗沾湿的头发,“我在你面前原本就罪无可恕,如今,我还欠你恩情。”
杨婉笑了一声,抬手抚上邓瑛的脖子,手掌一半按在领上,一半接触倒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邓瑛背脊僵直,手指缓缓地在自己的膝上捏了起来。
“我没有骗你吧,我说了我要帮你,就一定能帮你。”
“嗯。”
他点了点头。
“邓瑛。”
“你说。”
“你就继续做你想要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想,我都看在眼里,只要我能活着,我就一定会让你活下来,哪怕是我太天真……我最终做不到,那我也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手指在邓瑛的脖子轻轻地摩挲着。
这种温柔的抚摸令邓瑛牙关处泛起一阵酸热。
他从前以为,衣冠之下,皮肉之上,他的每一局都要输。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清晰地感知到,杨婉不想让他输。
对于杨婉而言,她终于可以抚摸这个曾经活在纸堆里的男子,不再带着后世的审视和悲悯,而是饱含温热的情意。
“我背你回承乾宫吧。”
“不用的……”
“你怕小殿下为难我吗?”
杨婉没有回答。
“婉婉别怕,能够照顾你,我什么都可以受着。”
他说完轻轻托起杨婉的身子,让她暂时靠在椅腿边,自己起身走到杨婉面前蹲下。
“来。”
杨婉望着邓瑛的背脊,“你一会儿要走慢一点,我之前都是骗你的,我伤养得不好,真的很痛。”
“好,我慢慢走。你先上来。”
杨婉咳了一声,“还有,我不是很轻,你要是……”
“婉婉。”
他打断杨婉的声音,又温和地重复了一句:“你先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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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早晨,洒扫的宫人们刚刚把昨夜被雨水打落的树叶扫成一堆一堆的,稀稀落落地堆在墙根处。
杨婉搂着邓瑛的脖子,安静地伏在他的肩上。
他曾经为皇帝修建皇城,对皇城内的每一条宫道,每一处殿宇都了然于心,但他明白,这些砖石和草木都不属于他。唯有此时,他被杨婉搂着脖子,一步一步地行在皇城的初夏里,他才忽然觉得,那些出自他手的风致,与他有了真实的联系。
邓瑛侧头,看了一眼杨婉靠在他肩膀上的脸。
她似乎因为精神太累而睡着了,但又因为太疼,一直无法睡安稳,但她的面容依旧松弛而柔和。
邓瑛抬起头,朝宫墙上的花枝看去,忽然轻声问了她一句。
“婉婉,你要不要花。”
谁知背上的人竟含糊地答了一声,“要一朵厂花。”
厂花是什么,邓瑛不知道。
可是看着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憨甜的笑容,竟也跟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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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的宫人们此时已经得到了杨婉被开释的消息,簇拥着宁妃守在宫门前,御药房的彭御医带着两个女医,也一道候在承乾门前。易琅牵着宁妃的袖子,轻声问道,“母妃,为什么女医也来了。”
宁妃叹道:“你姨母受了伤,这几日,你都要轻一些,不要打扰到你姨母养伤。”
“谁伤的姨母。”
宁妃看着易琅严肃的面容,沉默地摇了摇头。
合玉道:“娘娘,还是把西配殿给掌籍住吧,东面虽然宽敞些,但奴婢们离得远,怕顾不好。”
宁妃道:“不用再去收拾配殿,横竖也来不及了,等她回来,就让她住我的寝阁。”
“那娘娘呢。”
“我照顾她几日再说,她一定吓坏了,心里也有委屈。”
合玉忙道:“掌籍是娘娘的妹妹,又待我们小殿下那般好,如今遭这样罪。我们谁不心疼啊。”
宁妃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都好,只是我心里不安,还是让她跟着我吧。”
说完,弯腰摸了摸易琅的脸,“你姨母回来,你不要一直问她,让她好好休息,知道吗?”
易琅道:“母妃,姨母是不是因为谋害二弟的事,才被带走的?”
宁妃还不及回答,合玉便已经迎下了台阶。
“邓厂督,您慢一些,让我们扶稳。”
宁妃直身朝承乾门上看去,见邓瑛正半跪着,反手护着杨婉的腰,让合玉等人将杨婉搀下来。
杨婉的衣服上全是血痕,从腰腹到大腿触目惊心。
宁妃忙提裙迎下去,也不敢冒然碰杨婉。“怎么……怎么会伤成这样。”
杨婉听见宁妃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娘娘……”
“没事,难受就别出声,姐姐带你进去。”
“不难受……就是看着吓人。”
她说着朝易琅看去,“您带小殿下回去,没得吓着他。”
易琅道:“我不害怕。”
杨婉苍白地笑了笑,“那你一会儿可不许吓得哭啊。”
“不哭。”
他说完看了一眼邓瑛,又仰起头朝杨婉看去,“我都替姨母记着。”
邓瑛并没有起身,低头对易琅与宁妃道:“奴婢向娘娘和殿下请罪。”
宁妃还未开口,却听易琅道:“是你救的姨母吗?”
邓瑛直起背,“奴婢不敢这么说。”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邓厂督直说。”
邓瑛抬头看向杨婉,易琅的声音一提,“你不用看我姨母,她不想我为难你。我问你话,也不是为难你,我只是想问清楚,你究竟做了什么。”
邓瑛再伏身道:“奴婢没有照顾好掌籍,请殿下责罚。”
易琅低头道:“你不必顾及我的体面,请你不该请的罪,你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