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元显紧握拳头,不甘地看着范二的背影缓缓消失。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范二早就死得尸骨无存了。
可惜这里不是仙侠世界,所以范二踉跄着离席而去后,还能明确地看到远处早就告辞出来的谢灵运,他此刻正站在车轼旁。
谢灵运似乎有话想说,但看着范二醉得一塌糊涂的样子,终还是果断登车,就此离去。
想着谢灵运大概是想与自己攀谈,又或是邀请自己到谢家别墅,最后却看着自己的倒霉样子而放弃初衷,范二仅仅只是无所谓地叹了口气。
谢灵运对自己望而却步,最根本的原因还在于两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
出身高阀的谢灵运,又怎敢对寒门范二垂青?
明知如此,范二索性一醉到底,直至牛车进入淮河南岸的烟柳之地,他才彻底从沉醉中醒来。
看着范二毫无征兆地坐起来来,原本还手足无措的阿仁瞬间就明白了,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做戏;阿仁的着眼点很快到了负荆请罪上,遂开口问起结果来。
范二点点头,脸上却无喜色,“就负荆请罪而言,算是圆满结束了,司马元显父子短期内应该不会给我使绊子,希望叔祖父的案子能早点有结果吧。”
“没有消息,不就是好消息吗?”
“此一时彼一时了,如果司马道子能向君上进言,叔祖父的案子应该会有好的转机。不过,有司马道子父子在京城,这儿已不是久留之地了。”
听范二的前一句话,阿仁还松了口气,又对范二后半句话的担忧感同身受起来,有些不甘地问道,“那二公子不在京城开酒楼了?”
“我什么时候说在京城开酒楼了?如果道民也是这么想的话,我或许该找他谈谈了。”范二苦笑一声,随之掀起帘子,看向路边的几家酒楼。
阿仁一愣,反倒舒了口气。
按照他的想法,既然范二不打算把买卖开在京城,吴郡就是唯一选择了;尽管吴郡与京城在繁华上有如云泥之别,可他们的根、他们的亲人却全在吴郡。
第一次出远门的阿仁,早就想家了。
范二脑子里关于家的概念却是极其淡薄,更因为阴魂不散的天师道,他最希望远离的地方便是吴郡。
范二如今尚没有勇气公然叛教,所以只能躲得越远越好。
京城不能久留,吴郡也不可多呆,范二能去的地方大概也只有甘夫人早就指出的方向了。以跟着范宁上学的名义扎根豫章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前提是范宁能在这次弹劾中全身而退。
否则,范二就只能跟着范宁在豫章当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
范宁之所以被王凝之弹劾,很大可能是因为范二的便宜老爹曾经得罪过谢氏,也可能是王凝之想要跪舔与范宁交恶的司马道子。
而从范二在东府城遇到谢重、谢混和谢灵运看来,谢氏和司马道子怕是早就狼狈为奸了!
好在范二选择了与司马道子父子妥协,这么一来,只要司马道子节操还在,保存范宁应该不是问题。
接下来,范二似乎可以为去江州做些准备了。
回府之后,范二郑重其事地将刘穆之叫到书房,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起离开京城的想法,而是单刀直入地问道,“道民,你对天师道怎么看?”
刘穆之想不到范二会这么直接,好一阵才讷讷地说道,“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你要是不问,我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是天师道徒了。”
范二哑然失笑,“和我想得差不多。俗话说穷文富武,修道炼丹更是苛刻,可谓是法财侣地缺一不可。”
“法财侣地?”
“也就是真师口传的道法、用之不尽的财货、须臾不离的真友以及无人烦扰的洞天福地,四要缺一不可。”范二掰着手指头,把后世的理论一一说了出来。
刘穆之叹服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范二戏谑道,“同时也绝了修道之心吧?”
刘穆之点头称是,范二则苦笑道,“我也是听先人闲聊,才有此感悟,继而知修道之艰,所以早就绝了这心思。我曾想过退出天师道,道君却亲授了兵字符,哎。”
范二说着话,便掏出了铜符放在手上把玩起来。
刘穆之听范二说起退出天师道,当即大惊失色,“千万不要,如今天师道的势力遍布九州,你若公然退教,以后只怕麻烦缠身啊。”
“我也知这想法不现实,却时常恨自己这个身份。”范二摆了摆手,安抚了刘穆之后又问道,“道民,你对当今的朝局又是怎么看?”
刘穆之想了想,说道,“说到朝局,我倒有些担心君上了。自从谢太傅还政后,朝政表面上回到了君上手中,实际上却由会稽王把持着;君上把心腹派去镇守京口、荆州、江州等重镇,朝堂上却多是道子一党啊。”
范二竖起拇指,夸赞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道民,你思虑得很周全。”
刘穆之喃喃自语,“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范二点头道,“是啊,你的眼界和心胸,都是我所敬服的。你忧虑得不错,如今的太傅与郑庄公之弟段叔、汉孝景帝之弟梁王何异?要是他们兄弟势成水火,天师道会如何?南郡的桓玄又会如何?”
“有国舅镇守京口,有振威将军刺史荆州,道子一党怎敢妄动?至于桓南郡,他在荆州或许可以为所欲为,但直接参与朝廷纷争的可能性不大;而道君如今做的,不过是与沙门角斗罢了。”刘穆之摇摇头,缓缓就把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
范二之所以确定天师道之乱和桓玄谋反,用的是重生者的上帝视角;悲催的是,他只能用预言的方式把事实说出来,却没法用肯定的语气说服刘穆之。
尽管如此,范二还是从刘穆之的话中找到了一个大家都认同的现实,那就是司马道子在朝中的势力已喧宾夺主;换句话说,如今的京城已成了司马道子的天下,至少明眼人都看出了这一点。
有了这个判断,范二便直言相告道,“君上与太傅的暗斗,终有一天变成明争,京城如今已是暗藏凶险的漩涡中心了;就算我的推测与现实有出入,但得罪会稽王却是板上钉钉了。就今日我与司马元显喝完这顿酒的感受,——朝堂之乱不因会稽王,而在会稽王世子啊。”
“公子的意思是?”听了范二之语,刘穆之久久不言,好一会才问起来。
“我想早日离开京城,为乱世将临做准备。”范二看着刘穆之,平静地回应道。
刘穆之心中一震,想要捕捉范二的真正意图,却怎么都抓不住重点。
范二也盯着刘穆之的眼睛,沉声道,“‘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又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穆之听范二语气凌厉,竟吓了一跳,直到手中的茶碗“当”地一声落到地上,他才沙哑着声音道,“公子,慎言。”
范二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道民,这里只有你我,所以我想说说对中朝的看法。自永嘉南渡始,咱们已偏安江左八十余年了,你觉得这八十年来江左的百姓过得如何?这是一个看出身和看脸的时代啊,有的人尚未出生便已注定了荣华富贵,他们只要会开口问好会动笔就能做五品官;更多人则注定穷困潦倒一辈子,无论付出多少艰辛都没用,这公平吗!道民,你也是汉高祖的子孙,你还记得汉孝武帝时华夏的疆土之广吗?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们有一天能回到江北收复失地,恢复大汉的荣光?可你看看现在的江左,贫穷的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手握国家重器的却醉生梦死得过且过,除了偶尔勾心斗角外简直是尸位素餐,这是怎么了?他们甚至连维继纲常都懒得应付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国度?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国家!身在江湖是因为我们无能吗?是这个国家病了!”
刘穆之原想让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哪知范二竟掏心肺腑?
听着范二一腔热血,刘穆之亦是感同身受,特别是听他质问自己的出身时。
待范二说完,刘穆之亦是动容道,“想不到公子胸怀大志,我自愧弗如啊。”
范二向刘穆之伸出手掌,继续道,“道民,你也不希望窝窝囊囊一辈子吧,助我实现这个抱负如何?我相信,只要你我联手,一定可以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基业,一定能实现伟大民族的复兴,一定能让国民通过拼搏就可获取官爵和地位,一定能让国民活得有尊严!”
这话简直就是赤果果的革命宣言了,刘穆之听得心惊肉跳的,可听完后脸上却露出了些许坚毅。
一如刘穆之自己所言,他原本是一个地道的吃货,但他的家境不能让他吃得任性,倒是江氏娘家的生活甚为优渥,所以他时常去打秋风。
江家虽只是中品士族,但对刘穆之这个穷女婿向来是爱答不理的,对他偶尔蹭饭的行为更是不假辞色。
有一次,江家请了一些身份地位同等的名流举办宴席,刘穆之未受邀请却无巧不巧地碰上了,江家人只得勉强安排他入席。
酒足饭饱后,刘穆之见有新采的槟榔,便开口请求拿几个回家;江家大舅子却当众讥笑道,“槟榔是用来消食的,你这个饿鬼几时吃饱过,要它何用?”
众人哄堂大笑,刘穆之从此不登江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