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范二的乱入,范宁早就被拘于大理寺的牢狱中了。
几个月后,范宁会因司马曜大赦天下而被释放,他也就此被解职为民,几年后会默默无闻地老死于乡间。
还好这一切再也不会发生了。
如今范宁算是被保存了下来,但司马曜会不会在今年驾崩还是个未知数,范二实在不敢将他的政治前途寄厚望于意外。
司马曜早已羽翼丰满,对范宁的投诚也大概是可有可无的,现在还对他投资不但无法获得相应的回报,反而有很大的风险。
一是会再次成为司马道子的眼中钉,二是司马曜可能会在今年驾崩。
但凡这两个假设同时成立,范宁可真就万劫不复了。
想到此,范二便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叔祖父,我想知道您对王凝之的弹劾,有些什么想法?”
范宁并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说起这事,也只能自嘲道,“我可能是太急功近利了吧,也可能是他好心让我回归正途中,他当然也可能真是我不顺眼。”
范宁习惯性地在自己身上找了原因,儒门子弟嘛,总还是讲究三省吾身的,况且君子实在不该在背后议论别人。
范二一时哑然失笑,实是不知该嘲笑他天真迂腐,还是该骂他虚伪。
如果这是范宁的真实想法,他应该早就向司马曜辞职了吧?
领导不疼同僚不爱的,他还赖在这个倒霉地方到底图的是什么?还不是想顶着压力做出成绩来反打他们的脸吗?
可人家用的是釜底抽薪的大招,范宁想东山再起实在是难上加难啊。
想到此,范二便摇了摇头,“虽说子不言父之过,但我不得不承认是先父连累了您,当然也有王凝之谄媚于司马道子的可能。”
范弘之得罪谢家,王凝之是谢家的女婿,他有报复范家的动机;而范宁得罪了司马道子,王凝之以弹劾范宁做为投名状亦是极有可能的。
范宁自是早就想过这两种可能,现在听范二坦荡地说出后,便有种自己的不说反而是扭捏作态的感觉。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不在人后说人”本是君子的美德,范宁却因太在意反而落了下乘。
范宁很是在心内自责了一番,稳住了心绪后才强笑道,“现在就别提这些旧事了,咱们还是计划一下怎么给君上捐图书楼的事吧。”
范二一愕,“君上?君上和司马道子如今暗斗不休,倘若司马道子得了权柄,叔祖父又当如何自处呢!”
范宁正义凛然地道,“正是因为小人们都倒向了司马道子,老夫才要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君上!”
“然则咱们又该以什么名义捐楼给君上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
范宁顿时就为难了,想要为司马曜庆生吧,他现在的岁数二八不靠;想要以魏国在参合陂大败燕国为名吧,又实在是牵强附会......
思索了好一会,范宁也只好无奈地说道,“那还是为皇太子大婚庆祝吧。”
范二点点头,“咱们明天就将这事层层上报,最好是能够拉拢当地的大族以及名流捐款捐书,至少也要将他们的书借出来两个月。”
“我倒是担心他们对咱们的计划无动于衷。”范宁苦笑着摇起头来。
范二也只是苦笑不语。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因为兴办学堂普及教育的事,范宁算是得罪了本地的绝大部分士族;范宁现在反过来厚着脸皮向他们伸手要钱,恐怕会是热脸贴上冷屁股吧!
那么,怎么才能获得士族的支持呢?
范二低头沉思起来,范宁也觉得心烦意乱地,想要喝茶却发现杯子里根本就没水。
思索了一阵,范二终于抬起头来,“我倒想了个主意,也不知能不能行。咱们先把藏书楼的设计图做出来,再做出建楼和抄书的预算;然后拿着这个策划方案向他们募捐,并且答应他们,——藏书楼建好后,一定将捐赠者的姓名和捐赠数额刻在石碑上,立于藏书楼前。”
听了范二的提议,范宁有些愕然,从古至今从来没有给捐赠者立碑的先例啊。
不过,听起来倒似乎是个好主意。
范宁虽学的是儒家,却不算是迂腐的人,他只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这个主意不坏,但预算方案什么的还得你来落实,剩下的事,就让我腆着老脸去办吧.....”
“行,那就先这么定了?”范二并非专业的建筑大师,但从小就玩积木,对造房子搞发展的游戏向来是百玩不厌的。
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又怎会推脱呢?
看着范宁点头后,范二便要起身告辞。
他忽然又想起计划种甘蔗的事,遂故作感叹道,“不知不觉便已进入二月了,还有一个来月就到清明了啊。”
“恩?”范宁听范二说起时令,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他显然也知道后者不会无的放矢。
“农时将近,不知叔祖父有什么打算?”
“身为百姓父母官,自是要及时劝课农桑,免得百姓们误了农时啊。”
“我的意思是,叔祖父打算在田里面种点什么?”
范二的这个问题似乎是多余的,因为这个时代的水田只种植稻米这种单一农作物,而不像后世那样种植芋头、甘蔗、马蹄等经济作物。
依靠阳遂乡侯的爵位和豫章郡郡守的官职,范宁占的田共有三十五顷,只是爵位的田分在了丹阳郡,而官职所占的田全都在豫章城西。
范宁所占的这三十五顷算是公田,公田的产权属于国家,他只有在这些田中生产和收获的权利。
此外,范宁也有自己的私田,他名下的私田远远比在豫章占的公田要大,他光是在豫章的田产便已将近五十顷。
也就是说,范宁现在可以支配的田共有六十多顷,也就是六千多亩,这些田还都是能够直接灌溉的良田!
每年光是利用这些田种植稻米,范宁收获的谷物就能卖得将近五百贯。
听着范二的问题,范宁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好奇宝宝,或是因为蛋疼才显得这么莫名其妙。
范宁拨了拨油灯的灯芯,而后看向范二直截了当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就不要拐弯抹角了。”
范二也意识到了自己扯得远了,遂坐直身子,认真道,“现在的砂糖卖得很火,所以我在离开吴郡前收了两船甘蔗,这您大概也知道了。我意思是,您能不能给我匀几百亩田出来给我种甘蔗?”
范宁不置可否,只是笑问道,“砂糖卖得火是不假,可这跟你种甘蔗有什么联系吗?你会熬制砂糖吗?”
“算是一知半解吧,但我相信很快会将工艺研发出来的。”范二笑了笑,战略性地隐瞒了早就能够制出冰糖技术的事。
“这不是胡闹吗!”范宁摇了摇头。
范二坚持道,“可我把甘蔗种子都运来了,也不能让就此烂掉吧?您要是匀不出来这田,我只能高价找别人买了......”
范宁与范二相处半天下来,也算是大体了解他性格的,只好妥协道,“我这几年也买了二十多顷良田,你既是执意要种甘蔗,那就给你五百亩吧,过几天我让中规带你去看看。”
范宁才是土豪啊!我本来没打算要这么多啊。
得了范宁的首肯后,范二默默吐槽了一句,随之郑重其事地拜谢起来,这才告辞离去。
离开范宁的内书房后,范二便在婢女的带领下到了范宁的夫人早就为他安排好的住处;他将婢女赶走后,很快就将笔墨纸砚拿了出来。
范二正一边研磨,一边想着怎么给甘夫人和袁皙儿写信时,刚才领他进屋的婢女便又敲起了门,说是到了夜宵时间。
范二答应一声,忍不住扶额了一下。
前几天才更改过来的生活习性,到了豫章后又恢复过年时候的样子了。
范二与范宁、甘绦吃过夜宵后,便向范宁的夫人道了晚安,又简单的洗漱过后,这才重新回到宿处。
重新铺开了纸,又抓起了笔,范二便开始在心中将刚才所言的藏书楼慢慢丰满起来。
范二虽是以祝贺皇太子大婚为名所建的藏书楼,却早就有将之占为己有的打算,也就是说,这座藏书楼是他为自己所建的。
现在的范二,正看着司马氏起高楼,眼看着宴宾客,眼看着楼塌了。
但他总相信,自己所筹划的藏书楼终有一天真正属于自己,属于人民大众。
那一天,自然该是他带领着千军万马进入健康城的时候。
他不希望自己建设起来的第一座建筑毁于战火,而藏书楼什么的最怕的也是走水,所以现在的以结构为主流的建筑材料并不是他的首选。
未来的藏书楼,范二更倾向于以钢筋为骨、以混你土做楼面、以纯白的石灰涂墙、以透明的巨大玻璃为窗......
可这些材料显然只在计划中,范二所能用的怕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但藏书楼的规模总是不能妥协的,想要成为健康城的地标式建筑,必须得以原来的瓦官寺为参照物;这做藏书楼的高度,虽不敢与高达八丈的太极殿比肩,但至少也要比四丈多高的云来楼高那么两丈才行。
投资的金额,也得是一百万起步,这也是当年顾恺之为筹建瓦官寺得到的捐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