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看着那片星光。
那蠕动扭曲仿佛活过来一般的星光。
天上的人在看……
“我没想他来的。”说话之人身形瘦削,面容阴鹫,一袭圣灵教风格的黑袍上绣着红色的死灵纹路,身侧还飘着数具尸傀。
但那张可止小儿夜啼的阴鹫脸庞上,如今只剩下了浓浓的怅然。
他名叫钟离乌,他想杀死自己的母亲,他想有一个父亲。
青石铺就的地板上绽放着溢满城市的星光,之前还如无头苍蝇般满城乱窜的民众循着星光与街道组成一条条秩序井然的河流,官吏在夜风中举着木牌引导着一个又一个带着孩子的家庭。
真的好像啊。
那年那月那夜,有着星光,有着混乱,只是没有官吏,那时候圣灵教与日月帝国还没有盟约,还没有邪魔森林下那个庞大的地宫,一个孩子就站在山洞里,他身边穿着黑袍的人呼啦啦的来,呼啦啦的走,那些平日里仿佛连天上神明都不在意的叔叔伯伯们带着深深的恐惧将孩子推到了身前,祈求年轻的疯子能够念在孩子另一半血脉的份上饶他们一命。
无数人的鲜血淌满了山洞中的神殿,在一些抵抗最激烈的阶梯上,已经凝固的血液甚至沿着台阶流成了长达数百米的“红毯”。
疯子来啦,踏着死亡与鲜血铺成的长毯,她掐住了小孩的脖颈高高的举起,她谁都没放过。
她明显对小孩的恨意远超其他人。
孩子大概是见不到明天的阳光了,可能变成一具脸色青紫的尸体,或是被掼成肉泥。
直到有大手抓住了那一只将孩子高高举起的手。
“孩子有什么错呢?”黑暗中大手的主人说。
疯子与人那晚对视了很久很久,中间隔着一个孩子。
可能是看在孩子身体内流淌的另一半血脉的份上,也可能是看在只是个孩子的份上,更可能是想向魔鬼暗示: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你的不堪……
可疯子不这么觉得,她只觉得耻辱越看越碍眼,是横在他们中间的刺,是在故意提醒她:你有着不堪的过去……
于是孩子活了下来。
也只是活了下来。
没人再敢明面上接触孩子,私下里的接触也总是想要孩子的命。
一个钟离家的孩子,天赋必然是极好的,作为食物必然也是可口的……
然后那只似乎什么都知道,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大手,在黑暗中帮孩子挡下了太多的恶意。
有野兽,有魂兽,有莫名其妙的袭击,有篝火里的毒烟……
从群山中,到荒野上,再到黑暗的丛林内,最后到永不见天日的地宫。
孩子逐渐长大,学会了怎么做一个魂师,也学会了怎么做一个邪魂师,他越来越强,地位越来越高。
疯子那快意的笑容越来越猖狂。
她似乎想向某个人证明:伱看你都庇护了些什么,肮脏的邪魂师的血脉只能是邪魂师,只配作为待在地沟里的老鼠。
孩子与那只大手的距离,渐行渐远。
于是他想名实相副,想切断身上的丝线,想杀死那个像是操控傀儡般操控着他人生的疯子。
尸傀在九宝琉璃宗绝学分心控制的操控下冲向了星光,像是想要阻拦那星光,想要把那想留下的人拖出来。
又纷纷没于星光,做了无用功。
傀儡终于获得了自由,但代价大到人想哭。
地上的人在看……
终于有人欢笑出声,身边跃动的黑炎就像是他的心情一样。
欢快至极,愉悦至极。
那间接或直接促成老人死亡的名单终于可以划去一个名字了。
他笑得很开心。
笑得旁边的玄子走上前来搀扶住他,仿佛担心这个朝夕相处的同伴就此精神失常。
可又有种情绪不可控制的从胸膛里向外疯长,就像是有一颗树苗破开胸膛,将名为“悲伤”的枝条抓向身体各处。
收缩的呼吸中挤出来一丝酸涩,言少哲抬起手背盖住双眼。
他的祖母与祖父死啦。
先是养恩上的亲人死了,现在又是血缘上的亲人死了,最后还会剩下什么呢?
一缕缕湿润从手背下挤出,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但终究没落下泪来。
已经决定好的复仇之路,再艰难也要走下去。
城墙上有人在看……
终究是有泪落了下来,浸湿了有如星幕的丝巾。
他以为他够邪魂师的,他以为他早有准备,他甚至能够在之前淡然的说出再等等——无论是原时空还是现在,迟早这个迂腐的老头子都是要死的嘛。
会在临死前把一身修为送给男女主角,为他那迂腐的人生画上一个不甚完美的句号。
说不准自己这个和老头关系很好的年轻天才还能蹭蹭修为呢。
可惜老头似乎太忙啦,什么都没留下。
又似乎什么都留下了。
老头的绝学,老头的故事,老头的心路历程……
他都知道。
“哥?”城墙上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嘈杂不已,但少女的声音与担忧的目光依旧清晰。霍雨霖无视了身后那杀人鲸般的目光,紧紧的扣着少年的手。
“没事,我在高兴。”他嘴角依旧上扬,似乎真的在高兴,“这个一生幸福都是悲剧铺垫的老头终于解脱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
老人强大的实力与君子的品德,从来阻止不了任何关于自己的悲剧诞生。
“我们走吧,还有事要忙。”他收敛了没必要的情绪,拉着少女走下了城墙,朝着皇城迈进。
世界是物质的,并不会为某个人的死亡,一些人的悲伤便停下半息的脚步。
皇城内的瞭望台上有人在看……
“邪恶的爪牙在咆哮,人儿在逃跑,在逃跑;
跑过了沙漠,趟过了大河,来到森林的城堡;
城堡内有着大大的银龙,还有光穿着麻布的长袍;
光问:你们为什么要逃跑?
人儿说:我们想要保住过冬的棉袄;
于是光带着人儿走出了城堡;
邪恶的爪牙开始纷纷奔逃,人儿看见白金的殿堂沐浴着晨光升高,邪恶的爪牙躲进了下水道;
人儿开始哼唱起胜利的歌谣;
世间也开始有了光的照耀;
但人儿又开始苦恼,它想要更好的锦袍;
于是银龙让出了自己的城堡……”
瞭望台上的星光无视了皇城外悲伤,哼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桌子对面的银发人儿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了半杯带有余温的花茶。
但之前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我觉得你应该更亲切些,而不是站在那里就像看个陌生人一样。”龙女摩挲着茶杯,一头月华般的银发与绣有银色飞龙的白色长袍让她在对面一身黑袍的人面前是如此耀眼。
“亲切?”黑袍人挠了挠头,掀开了黑色的兜帽,露出了像是点点星光构成的身躯,“自从知道我把他的残魂从神界带下来,结果交给你之后您却孕养了一万多年之后再生下来,我就没法亲切啦。”
“别用人类的道德套用龙类的道德。”龙女放下茶杯,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再说了,你们成立的教派不是有个圣灵、圣父、圣子三位一体的说法吗,给你们达成了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记忆力没那么差,您的方式放在您曾经给我讲过的龙类文明内也是相当难以接受的。”星光辩解道,“而且,我们三位一体是哲学意义上的,其中涉及到的宗教理论很复杂,不是简简单单的在生理上瞎折腾。”
“那当时面对像是随时要覆灭的火星一样的残魂,除了找个母体孕育之外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天空中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火声,龙女视若无睹,淡然的指了指茶壶。
星光很自然的在指尖升腾起了银色的火焰,开始热茶,“可母体为什么非要是您呢,他会很尴尬很难做的。”
“这片星球上除了我之外,还有更好的母体吗?什么道德规矩,在活下去之前都不值一提。”茶壶里升腾起了白色的热气,遮住了龙女复杂的神色,“至于尴尬,他不会知道的,尴尬也就无从谈起。
“难做我倒没觉得,他好像挺适应的——如果不是龙族生育艰难,我现在应该抱着一颗龙蛋和你说话。”
龙女的神色忽然又轻快了起来。
“可你是龙族,他也不是一个平平淡淡过完一生的人,不说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星光提起了茶壶,将龙女面前的茶杯注满,“血脉会告诉他一切。”
“那就到时候再说。”龙女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上飘着紫色的小花,荡出一圈圈迷茫的涟漪。
她又晃了晃茶杯,一缕寒气从杯底飘出,水面终于重归宁静,“我来找你也不是说这些的,他们快到了,按照之前讨论的那样,把星之彩给他们吧。”
“我还是想问,你们要星之彩干嘛?”那张布满光点的脸上没有五官,声音也如仿佛平面一般的面孔一样,没有任何起伏。
“不是早就说了吗,那么危险的东西留着也没用,不如拿来做魂环。”
“星之彩不是魂兽,甚至不是生物,某种意义上位格也远超我们所见过的一切,怎么做魂环?”
“你以为魂环是什么东西?魂兽死亡后体内魂核的形成?神界用来限制兽类的狗圈?亦或是某种用来证明人类优秀的凭证?”龙女脸上忽然挂上了嘲讽的笑,笑里写满了仇恨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如果你现在去星斗森林杀死我,你也可以收获一枚魂环——一个至高神王的分身,一个无限接近一级神的龙族,竟然也会形成狗圈一样的魂环,很可笑不是吗?”她摸了摸自己如玉般的脖颈,上面仿佛真的套着一个侮辱意味极重的项圈。
没有五官的面孔上星光开始流转,似乎在思考。
“你信不信,如果现在把你杀死在这儿,已经不是人类的你尸体上也能飘出一个颜色奇怪的圈圈?”龙女又看向了星光,笑容里满是恶意。
“所以魂环与种族,甚至与是否是生物无关?”
“是的,所谓的神界,其实从来没能力制作出魂环这种规矩——只是他们以为他们创造出了这条规矩——可事实上是,除非有特殊的庇护,且自身处在白名单之内,否则只要处在这片宇宙中,无论你身处哪个星球何方天地,只要你体内拥有能量,你就能在死后出现魂环。”
“白名单?听起来很有魂导技术的感觉,您又如何肯定那么危险,那么难以理解的星之彩不在白名单内呢?”星光的声音依旧冷静,依旧没有起伏,像是深空的呢喃。
龙女小小的抿了一口花茶,浓郁的花香终于让情绪平复了些许,“首先纠正一点,魂导技术本身就是当年龙族技术的变种,白名单这个词才更贴近远古,那些玄之又玄的晦涩词汇只是糊弄人的。当然,你要是喜欢你完全可以叫它某某榜,某某录。
“其次,你与星之彩同化了近万年,你应该很明白那种文明最后的悲鸣不可能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白名单。”
“就算您说的都对,为什么非要星之彩呢?明明星斗森林内的魂兽很多,您也不会在乎一头魂兽乃至凶兽的死亡不是吗?”
“名实相副嘛。”龙女偏转过视线,看向了天空中虚假的星空,“既然当了日月帝国的公主,继承另一份遗产不是合情合理么?天空中只有日月可不行。”
“您知道的似乎远远比去过神界的我多。”
“用一句比较老套的话来说:好歹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的比你多不是很正常么?”龙女收回了视线,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毕竟我身后还有一个星际文明的废墟,不是吗?”
“可我没办法把它交给您。”星光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控制不了它啊。”星光站起了身,“我用了一万多年,喂了它无数的血裔,可不是在解封之时让它当魂环的。”
祂摊开了双手,没有五官的黑色漩涡中,忽然露出了一双眸子。
那眸子毫无生机,仿佛在千百年前,甚至更古老的岁月中便已经死去,它苍白空洞地镶嵌在漩涡之底,倒悬在深空之外,仿佛垂死之时仍平静地注视着下方无边深邃的黑暗大地,而那片倒转的星光此刻正悬浮在它那已死的瞳孔前,接受着这亘古衰亡的注视。
“您知道的,我其实一直是一个很任性的人,一个被您们宠坏了的人。”祂一只手臂忽然移向了龙女,“哪怕到死,父亲与兄弟姐妹们也用死亡开辟了我逃亡的道路。”
龙女骤然碎成了一地光点。
“所以我选择,要么他们死,要么我带着世界一起死。
“如果世界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不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