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母亲默然垂泪。

奶奶更显苍老。

表哥和舅舅去探望一位老友, 他们本想再找个行商人家合伙,结果正好那个镇子突发瘟疫,被惊恐的总督、巡抚、知府们派兵封锁……最后王家只领回了两罐据说是王家父子的骨灰。

据说。

“端午……我们秦家每代都出节妇——”大伯一本正经叫她去正厅。

“奶奶, 大伯, 我在家守节吧!既然王家拉长了脸, 那我就将婆婆舅妈也接到我的那一层屋子奉养。这样既全了孝道, 也免得我经商养家时还要去跟成年的叔伯们相处, 会坏了名节。”

大伯点头。这侄女儿的聪明精干是有目共睹的!这样也好,端午成了供养守寡婆婆的节妇,这肥水一滴也不会流入其他人家去, 里子面子都齐全。

“娘,弟妹, 就这样……是不是到县里登一下册?”虽然不会有牌坊, 旗子总是有的吧?

奶奶沉默半晌, 终于同意:“也罢,你和秦缘一块儿去吧。媳妇呀, 你这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升了两面旗……唉,端午能一直陪在你和王家媳妇身边也是好事。”

舅妈是个没主见的人,原本惊骇于没了依靠,眼下闻听没过门的媳妇乐意把她养在富裕的秦家, 高兴得泣不成声。

当天晚上, 秦缘来找自家亲姐姐。

“姐……你好像不是很难过, 为何还要为表哥守节?你才几岁!”

“那难道你让我去王家或是其他家做牛做马?”端午平静地反驳。一身苍白的孝服在新年时分格外扎眼——可值得。瞧, 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对她点头、表示敬意呢!

“可是——”

“可是什么?今后就不会有人在我出门做生意时指指点点的!嗯, 你说,我以后是自称王大娘, 还是秦大娘?……还是端午大娘子?”

秦缘扭头就跑回自己的房里了。

端午又干坐了一会,多点上一盏油灯,开始读金元词。

* * *

她,成了寡妇了。

王恩表哥……

带着乱七八糟的思虑,端午熄灯上床。裹着温暖厚重的骆驼毛被子,却在黑暗中睁大眼睛。

大伯说,似乎皇上快不行了,大臣们都结起各自的党派……将来兴许太监们的势力更可怕。年景越来越不好过,内地、边关,都是副萧条景象。

“大家都说辽东有钱,你看呢?”当时大伯好声好气地“询问”她的意思。

那时她回答了什么?

好像是说兴许几十年后中原的男人们都穿坎肩、梳辫子、剃头发。

说完,大家都笑了。

“等换了个好皇上,你就不会讲那么泄气的话了。”五叔的口快为他招来奶奶的一拐杖。

“不许大逆坏溃 ?

“是,母亲。”

“就是要小心女真的兵。”端午最后还是不得不说,“他们不管去的是商人还是农人,先要盘查会不会是大明朝廷派去的探子。”

“……那也有些险。”

“是呀!老马就被那样带走了。这要是在大明,起码给个兵单什么的再去打兵器。”

“嘿,我们一不会种地,二不能打仗,年纪也不小,他们抓去也没用处,不如从我们嘴里打探消息。”大伯在京中时间很久,说的话也是……

“大伯,他们说过,前一天签押房出来的旨意,第三天一早就能到女真人手里。”端午是吹牛加一点耳闻目见。“我被带去见他们的一位将军时,他根本不问我关防,而是问我们经商的路与各地的物产,甚至喀什噶尔的商道怎么走、有多远、来回带些什么货物。”

叔伯们俱沉默。

“实在不行,就避到东边偏北的草地上去吧。一位契丹后裔说,忠顺夫人去世后政局不稳,左右翼纷争,因此归化附近可能有内乱。”

奶奶的指尖敲着把手,“乱世啊!”

秦缘好像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能在家族会议上说话的年纪,讲道:“其他人能熬过去,咱家为何不能熬过去?”

“是啊!……朝廷连缘儿的儿子辈的税和军饷银都征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大伯抚着短须叹道。真要靠老天吃饭,早就活活饿死了。

“娘,乡里不少户人家外逃,上头还算好,没抓,给报了病饿而死。现在王家已经不再赈济税饷,只开每个月开一回粥场。梁家也不再接近银钱,但仍然每旬放粥。”

“那我们依旧每五天发一百斤的杂粮饼子。”

“可眼下来要吃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是不是避到平遥去?”

“那里有红了眼的太监盯着,等于是送死。”

“……”

全家七嘴八舌,“热烈”议论着。除了端午没人看见奶奶的脸色越发惨白。

“奶奶!奶奶!您怎么了?!”端午冲过去扶住老人家,就见奶奶气若游丝,竟昏厥了过去。

大夫僧尼道士们来来去去……

秦家的混乱没有维持几天,一直支撑着偌大秦氏家族的老奶奶便撒手西归。

整个秦家大宅里一片苍白。乡里们,甚至官员们也纷纷来悼念当地德高望重的秦老夫人。

大家说,秦家完了。

端午本来就戴着孝,如今又多了一重。重重孝服之下,她始终坚毅地站在母亲身边。渐渐的,跟过她跑商路的伙计们也收拾起惶恐和不安,因为他们过年的红利并未如传说中那样少得可怜。

“大家伙儿都知道这年景不好,也许还要维持上几年,谁也不晓得来年如何。因此,这些银子请各位不要都花销掉,留着以后交越来越重的税赋。辽东战事一起,山西百姓们的苦日子又要开始了。”端午对了跟着本房——也就是跟着她——的人手说道。分家恐怕是在所难免的,她这支负担不重也不算轻。

“端午,好孩子……这家人要靠你来撑了……”婆婆舅妈拉着她的手说道。

日子再坏也有个底,端午看向蠢蠢欲动的秦缘:“不许说弃儒从商的话!你有功名在身,我们家就不是白丁,再糟糕也不用交税、不会饿死。一门子妇孺,看哪个会上门欺负!”

“姐,我是说,我也同你一起跑商路,将来……总之也多条出路。”

“……好吧!”

端午这些日子吃不下睡不好,既要安抚一家老少,又要压下众多伙计。伯伯叔叔们的女眷整天哭哭啼啼又怕男人嫌烦,全跑母亲这里,而母亲在奶奶去世后开始卧病——母亲是个能吃苦的人,平时大病小痛的都能硬撑下去,可这回居然直接载倒在床,让端午非常担心。

“奶奶,我敢怎么做?是挺身而出,还是躲到秦缘的背后?”

跪在灵堂之上,端午双手合十。

奶奶昏迷了数日后平静地去世,也可以说是没受什么活罪。做小辈的虽然难受,可也认为这是老人家积下的福。只是,现在全家人都需要一个精神支柱啊!

一句“乱世啊”就等于是奶奶的全部遗言了。也对,乱世之中出英雄豪杰……可她又不是英雄!不是好汉!

* * *

无一房提出分家,这倒在端午的意料之外。

“眼下时局不稳、日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艰难,故此,我们秦家更应当团结一气!”大伯说得非常在理,至少听起来是这样。

“大哥说得对,”三叔常年在江南,如今是回来奔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既然咱们挥不了刀、打不了仗,可就把南北货物疏浚流通的事情还是在行的。”

端午差点笑出来。这什么跟什么?!

“如果咱家分了,势必哪一家都过不下去。”轮到四叔说句公道话。

“这些大家都清楚。光是一家根本不能南北几万里路都走下来,顾了南边失了北边,走了西路扔了东路。现在先说说分工。端午?”五叔把话题扔到下一站。

“是,母亲身体不好,我和弟弟秦缘是先来听听长辈们怎么个说法。既然秦家不分——呃,我在家守节,想必大伯和三叔四叔都知道——那我们仍然按原来的路线走,各自结帐,不做变化?”

“端午,我们是想问你东边、北边的情况。在座的没有比你更熟悉的了。”四叔不说则已,一说就是棘手的事。

“最近几年可能北边是最平静的。归化势必迎入蒙古大汗或是其他强悍部落的首领,但对大明的贸易方式肯定不会变,他们要我们的茶、铁、丝,永远不变。而东边,”端午顿了顿,想起前任知府书里写的那些话,竟然大多应验!这让人脊背发凉。“必起战乱。”

“连蒙古那么强的对手,我们都不怕,还怕他一个被蒙古打败过的女真金人做什么?!”

“三弟,现在女真人虽然不比大元的蒙古骑兵,但据说他们能自己造大炮来!”

“……”

“……”

又是一片混乱。满是孝服白幡的厅堂上,一群商人迅速地把失去亲人的悲痛扔在脑后,转头就研究起赚钱的办法来……真是商人本色哪!

“……端午?你说呢?”大伯投来疑惑中略带警告的眼神。

要命!她竟然在走神!“这次去辽东,我偷看过女真人的练兵景象……士气比我大明强得多。要真的打起来……麻烦。且,他们对山西的地理乃至兵略也相当了解,只问过我的家乡距离大同关隘多少里,接下来就大体打听各地的物产……那个女真,与宋朝的女真……差不多吧。倒是我经过的亦集奈,当地首领颇懂得投机取巧、两头逢源,也能换得一块平安家园。”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其实她的脑袋里闪过的是一幅幅关镇地图和看似耸人听闻的文字。

“端午真不愧是我们秦家的女儿……还好没让别家得了去。”三叔终于说了句实在话。大实话。

端午不置可否,只想着:幸亏没让婆婆舅妈听见。“我们还是要丝、要茶、要铁和铁匠。”

一句扔下,端午突然感觉到,这么大的厅堂,一屋子老少,就在等自己的这句话!

突然间增大的压力,真的能让人倍感窒息。

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母亲病倒了。而端午正要出发去云南,探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商道。

“孩子,去吧。要是没有商路,我们就只有死路。”母亲拉住女儿的手道,“有缘儿在身边,也不会比你差。我这身体我知道,是前一阵子太劳心劳力,现在需要好好休养调理几个月。等你回来的时候,为娘应该已经好了。”

“……好吧!”端午终于点头。她已经问过所以给母亲看过诊的大夫,他们都说是积劳成疾、需要静养,而连方子也是相似的温补。

“哦,如果有便宜的人参也带些来。上回娘吃了些你奶奶舍不得吃完的参,果然有效,头晕的毛病立刻就好。”

“好,其他的不说,辽东我熟。您瞧,这东珠耳坠还是位女真首领赏的。”

母女两个都是商家出身,说话都能从对方的角度来说服对方。一旁的秦缘大气不敢喘地倾听着,心中开始翻白眼。

“姐,你放心。我在家呢。”

端午瞪弟弟一眼。虽然她明白即使自己亲自照料,恐怕也不及弟弟细心——除了生意,她真的是一无是处。

“端午,没事儿,你不放心缘儿是男孩子,可还有舅妈在。”

端午彻底没话说。婆婆舅妈是个好人,尤其是在仰赖自己的经商收入的当口,绝对会对嫂子亲家尽心尽力。

“那,端午叩别。”

“路上小心呐!钱财是身外之物,人是最要紧的。”

“娘,您放心。孩儿别的不在行,见风使舵的本事还是有的。”端午凑了句笑话后,三步一回头地带了伙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