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他们把女真的特产换成蒙古的物产果然是明智的。金国开始攻击大明的城池, 辽东骤然吃紧。很多人被扣上奸细的帽子被抄家灭门,包括不少贩卖人参的商人。端午把“蒙古科尔沁弄来”的人参当作母亲和舅妈婆婆的补品,东珠当作存货来卖, 差不多比往年走四川多一半受益——当然只有参与其中的个别人等知道缘由。
“我没卖国, 这一点问心无愧。”
这是端午回家后和弟弟说的第一句话。
“姐, 我不是担心这个。何况保家卫国是男人家的事情, 你能养活这么多人, 已经很不容易了。”秦缘轻叹,“我是担心国家。”
“我也担心,不要将来跟蒙元一样, 外族来中原土地大肆屠杀掳掠。不过,我看金国与四百年前的蒙古强盗骑兵不同, 他们多少受过教化,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们的老百姓心里清楚。”
“总归是——”
“想想岳飞抗金,竭尽心力, 最后还是死在自己的皇上手里。如果朝廷……唉,我们都是小民,能有口饱饭吃,应该知足了。”
“姐,要么, 我们干脆举家迁往福建?那里有很多山地待开, 我们可以种茶种树、栽种草药, 出海经商。是不是比你现在冒了生命危险走草地强?”
“出海风险更大。”端午冷静地道, “何况, 去福建又能避开什么?去草地也躲不开部落纷争仇杀,萧家的人也说了, 那里弄不好就有刀兵之灾,他们苦苦与各方交好,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端午将激动得大起来的嗓门复又压低,“秦缘,咱们逃不开。”
秦缘刚想说话,被姐姐摆手止住,“我再嫁也得操心娘家和婆家两家人的生计安危,还不如现在。”
“那……姐,我好歹是个儿子。”秦缘终于想起来找姐姐的主要目的来。
“还是继续做盐、茶、铁、绸的生意。”端午想了会才道,“谁都要那几样东西,是不是?今年的盐引可能要迟至下半年才发……可咱们不得不先交银子哪!”
“姐,不少人在贱卖盐引。”
“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咱们秦家给的价不能低于官价,免得上太多的圈套。”
“那得怎么说?”
“怎么说?我们直接拿了引子和边远的地方换茶,再走四个月的草地去漠北、西域。”
“姐,你要走库伦?那么远!”
“走就走了,草地总比荒漠好一点吧,你看五叔走喀什噶尔多苦。”
“我真想……唉,姐,我知道,家里必须有功名,可以少很多劳役,但——”
端午上前拍他的肩,这个弟弟身量又长高了不少。“如果你真的心不安,就去学骑射、练大刀吧!说不准会上战场。”
“哈!我?……”
带上满满的盐和茶、绸、铁,端午料想这回再从福建走海路的话太引人注意,乖乖地赶了十部四马拉的大车去草地。
草地上,一族的牧人每年勉强只能买得起几块茶砖和十几斤盐,平时如果不联合起来狩猎,还经常几天吃不饱肚子,只能靠羊奶和野菜充饥。不过他们生活地自在,完全不知道贫苦是何物。
“要是关内的人都像草地上的人那样知足,天下就不会乱了。”李先大声感叹着,引来其他伙计们的附和。
想跟着端午一块走商路的伙计很多,但是她不敢让太多人知道她的路线,只得碍于情面、从每个叔伯那儿收一个新伙计。但眼前的十几个人,等到了归化后就会分成两拨,一拨由李葛带着西行,而端午自己领着这些年的老伙计们往东走——她答应过带了盐去,就一定会做到!
过亦集奈时,端午留下大量的货;萧东丹他们易换的毛与皮先存在他的地方,说好回程时再取。
大明彻底断了与女真的贡市、互市,女真贵族们想要而本地无法出产的东西,大多得通过海上私运和蒙古道得到。
“这些东西在赫图阿拉能卖到很好的价钱!”萧东丹又送了端午一整套软暖的狍子毛行头,而其他的伙计每人能得到一顶毛帽和一双毛靴作为见面礼。“你怎么不带去。”
“要是今年带这么多,明年他们会要我带更多的东西。这样的话,迟早有一天,不是大明砍了我,就是金国人砍了我。”端午在火盆旁边暖手,边喝主人家招待的马奶酒。北地寒冷,入了秋晚上就得起火,不然会冻死。
“你这一套、一套的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萧东丹已经不再带丝毫少年人的稚气,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上的责任。
“史书上写的、老人们说的、自己想的,都有。”等手不再冷得僵直,端午与他开始誊写、核对双方交换的货品清单,一人一份。
端午写到一半开始乏累的时候,萧东丹往火旁放了个奇怪的铜器。不大一会,室内散开了一种清凉优雅的香气。“这是薄荷香?”
“听说还有其他的香料。”
“哦?西域弄来的?”
“不,归化送来的。”
端午抬眼。萧东丹有着几个民族的血统,他的五官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加分明,深深的眼窝与高挺的鼻梁,还有不会晒得红黑的脸膛,看上去竟有几分西洋人的长相。可如今在旺盛的火旁,他深思起来的表情竟有种森然诡异的气质。“你的意思是?”
“库图克图的林丹大汗。”
“他们要你投靠?”
“我的妻子是嫩科尔沁人。虽然两部的祖先是共患难的亲兄弟,但现在他们与林丹大汗并不和睦。”
“那你怎么办?”
“他们还没撕破脸,我们萧家就当没事。但嫩科尔沁与越来越强的金国联姻,而佟奴儿哈赤的死敌叶赫和林丹大汗联姻,库图克图和嫩科尔沁的关系会更糟。”
端午狠命把这些东西记下,然后放在心里咀嚼了一番,才搞清楚其中的道理。简单地说,就是萧东丹他们是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边受威胁,两头不是人。
“那我带的这些盐分你一半,如何?你把刚拿去的绸子来交换!”
“……”
* * *
盐白如雪。
可是看着叫人心惊肉跳。
虽然这些盐可以换来大把闪亮的金子银子,可仍然有资敌之嫌啊!于是端午冒了砍脑袋的危险,向那位年轻的贝勒公子进言:
“若能让您的领地上的汉族农人们都有盐吃,秦某愿按关内的价钱贩盐过来。”端午为了做金国的生意,专门带个生活在辽东的汉人做女真语老师,如今也能结结巴巴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你们汉人还是心向着汉人哪!”
“禀报贝勒公子,那些人都是为了活路前来投奔。如果三餐不继、贫困到极点,那么这么大的天和地之间,就没有他们容身的地方了。”
被允许与端午同来的李先居然也上前一步,“禀报贝勒公子,我家主人是因为在路上看到一家已经饿了好几天的农户,深有感触才——”
那位旗主冷冷扫了李先一眼,竟吓得后者硬生生把余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你是怕背上通敌的罪名?”
“呵呵,前两年的时候即可定秦某通敌之罪。如今也只是想做点善事,免得良心不安。”
“所以你不肯贩铁器到辽东?”
“公子,我家最好的铁匠师傅已在赫图阿拉定居。更何况辽东有铁石、有农田,只是此地不适宜种桑树,不然公子的锦衣必为赫图阿拉所织就。”
“哈哈哈!行了,商人若不逐利,那就是逐名位了。想来你也不会想在我大金作官。”
“在下确实不能作官,”端午深深一躬,因为她是女的,虽然已经男子气十足,穿上高领衣服根本看不出来。“何况一家老少几十口人的命,皆在大明。”
“山西……好地方哪!”
洪太主挥手让他们离去。
这回端午回程的时候,除了金子,就只多了一把轻而薄的短刀!
端午用力将刀刺入冻硬的土中,刀两侧都极锋利,她一介普通百姓也能刺入土中近一尺深,而刀身居然还左右摇晃,可见韧性极佳。
这刀……不是马二叔能制出来的!
* * *
“东家?”出门在外的时候,大家一律叫端午东家。她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行走一方的商家,几乎不再需要家族的实力支撑。
“什么?”端午清醒过来,才惊觉自己居然在用拳头打脑袋!“没事!没事!”
“东家,亦集奈就快到了。是明早再去,还是现在一路赶到地头?”
端午本想说在马车上歇一宿再去,但见到大家疲倦而渴望屋顶的眼神,立刻改口:“大家快马加鞭!”
萧东丹的妻子是蒙古嫁来的小姐,不过她长得很秀气,与一般方方大脸的蒙古姑娘们全然不同,而且会些汉语、喜欢喝茶,因此端午很喜欢她。可当她在听到族里的姐妹被嫁去赫图阿拉后,竟然惊得早产。整个土堡里乱成一团,而端午他们成了最不合时宜的客人。
“兴许我可以帮忙?”端午讨好兼赔罪地去和总管商议。
“客人你……”总管大吃一惊地看向她。
“我是女的。”她脱下帽子。
“好好!多谢!”
女主人难产,大失血。
端午,或是任何人也挽救不了她迅速衰败的生命。而且当她知道生下的是女儿时,闭上了眼,连呻吟声都成了微微的抽泣。
到天明的时候,年轻的萧夫人就去世了。
留下个一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女婴。
* * *
“平沙软草天鹅肥,胡儿千骑晓打围。”
端午他们回程的时候,正好赶上两个部落的联合狩猎。他们这些商人的骑射工夫当然没法上场,因此要分到鲜美的烤羊腿和羊背子,就得奉上茶。
“嫩科尔沁那些怕死的老家伙们又把女儿送到金国去了。”
“呸!林丹大汗说要联合各部,把他们从草原赶出去!我倒要看看,他这嫩科尔沁‘叔父’是要当蒙古人还是当女真人!”
这群剽悍的蒙古牧人也是部族的战士,他们对带着价格公道的茶砖的大明商人相当友善,至少大家有个共同的敌人:金国!
“他们的势力已经到黑龙江了?”
“可不是!连祖宗的黑山头都成了金国的地盘了!唉……我们就是没有大明的长城和大炮!”
“可以向皇上搬兵马一同进攻啊!”关键时刻,端午仍然想起了皇上。
“大明皇帝?!”汉子们面面相觑。
“怎么?”端午不解。
“呃……金国和大明开战,辽东、辽西一直到山西,所有的关口都封了。你们不知道?”
端午和伙计们目瞪口呆。他们确实不知道!
“哦,现在只有张家口的关卡还开,蒙古人也只能去那里买东西。但都太贵了。”
“您不知道,大明国内也不好过。”
“诶,打仗嘛!男人上马女人牧羊,打完又可以过日子了。”
端午摇头,“一打仗,税会变重,大家都吃不饱,谁还有种子去耕地、有棉花去织布?一下子就完了。”
“小兄弟,你们汉人就是圈在一块地上,被圈得死死的,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哈哈!大叔,我跑的地方可远着呢,多着呢!”
端午连忙把话题转到自己走过的南北风情和凶险,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但端午一边扯淡着,一边把思虑转到其他的地方。
金国和大明开战了!
而她很清楚:大明……有麻烦!
靠近边关的时候,战争的气氛很浓。所有的军人与平民都一脸凝重和担忧。
“军爷!鞑子会不会又犯咱们山西啊!”李先跑去打招呼,顺便给几个军官每人塞一小锭银子。
“嘿嘿,尔等放心,我大明二十万大军开往辽东,岂有不胜之理!”一名大胡子军官大声说道。
端午跟李先等伙计们一起连连作揖。“军爷们辛苦!辛苦!”
其实双方都知道,这仅仅是自我安慰的虚言。
“母亲!舅妈!弟弟!我回来了!”端午披着羊毛大氅就进内堂。
“端午,碰到打仗了没?他们说你们平安回来了,我还有些不敢相信。”
只不过几个月未见,端午却觉得这三位亲人仿佛过了三年:弟弟明显成熟,母亲和舅母却明显苍老。
“碰到也不怕。”
“啊?怎么个不怕法?”舅母好奇问。端午已经成了她心目中的传奇,不多问心里痒痒,问了又怕担惊害怕。
“照当兵当将的说的去办就是,末了奉上好处——谁不爱金子。”
“那你还能赚钱?”母亲很是奇怪。
端午沉默了会,“娘不要多问,讲多了会麻烦。”
母亲看着她问:“你还去了辽东?”
“不去的话,就会掉脑袋。”
“可是……”舅母虽然没有一般女子那么怕事,但毕竟胆子小了些。
“我又不是贩铁器去。何况他们的武器比咱们这里做的好。”端午突然想起什么,从带给长辈的礼品堆里翻出一个长匣子打开,里头赫然是把刀!“母亲,这把刀又轻巧又锋利,连马二叔也打不出来。”
母亲上下抚摩,试验。舅母也凑上前掂量着。“确实不重!”
“娘,我又不是练武的人,却可以把刀插入土中直至没柄。您说——”
“这……”母亲慢慢地握紧了拳头,“你是说……”
“对,所以咱们得早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