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皆知,这世上有三大无上仙宫——玄都紫府、玉京金阙、仙域真境。
而其中的“玉京金阙”指的正是昆仑山玉虚宫。
玉虚宫位于大罗天之巅,昆仑山之顶,麒麟崖之上。宫内门人,散仙不计其数,素有“奉天承运御道统,总领万仙震八方”的美誉。
还在人族部落生活时,姜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与这个传说中的仙宫扯上什么关系,直到无辜丧命的那一日。
仔细想想,当年的她何其无辜。不过是好心搭救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年轻男子罢了,谁知转眼就被那男子的仇家所挟持。两相缠斗间,那个男子误伤了她这个救命恩人,而她生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则是对方的原形——麒麟。
那时天地三界还未像后世那般分明,妖兽肆虐大地,神兽现世也是常有之事。她在麒麟还未成为祥瑞之兆的时候有此际遇,甚至来不及惊叹一声便丧了命。
何其不幸!可又何其有幸。
亲手杀了救命恩人这件事让当年的苏世追悔莫及,以至于思虑再三过后,终是答应接受昆仑山那位大道君的教化,拜入昆仑山玉虚宫为徒。不过他也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请大道君救这无辜的人族女子一命。
可是大道君却并未应下,反倒问他为何不借此机会度化这与他有几分缘分的女子成仙。
那时的苏世空有一身撼天震地的本事,却年纪轻轻未成气候。姜引肉体凡胎,更是懵懵懂懂。他们都不明白大道君此举的深意,便当真以为彼此今世有缘,恭恭敬敬的拜了师,一同踏进了玉虚宫的大门。
两人同时进了师门,论资历辈分不分上下,故此师门上下都分别称他们为“大师兄”和“大师姐”。只是两人之间也总要有个称呼,算算年纪,苏世不知比姜引大了多少岁,姜引便只能唤他一声“师兄”。
初入昆仑山那些年,姜引虽感念机遇难得,一直潜心修炼,却还是有些惦念自己的部落和族人。每到这时,苏世便会陪她站在山崖上一同望一望人间的情景。
他们看到人族部落间争端不断,而她的部族——神农氏自从换了一名新的统领之后,便开始四处侵略攻伐,再无安宁之日。
闲暇时,苏世也愿意看看人族的争斗,与她一起猜测到底哪个部落会成为最终的胜者。当他看到这一幕幕的时候,不由好奇的问道,“那是你的弟弟?”
他所指的正是神农氏的这名新统领。
姜引犹豫了片刻才点点头。
他们一族的族人关系十分亲密,她自小便是与叔父一家共同生活着,待叔父的儿子如同亲弟。只不过这个弟弟太过年幼,她无辜丧命时,对方才刚满五岁。而多年过去,她再看向人间时,幼弟已经年近四十,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师兄,你说这场争斗到底谁会赢?”看着曾经的稚童变为老人,她心中自是感慨万千,可是如今身不在凡尘,纵然惦念,能问出口的也只有这句话罢了。
人间大地上,神农氏联手轩辕氏已经击败了蚩尤氏,继而平定四方威震百氏。不难想象,接下来,这曾经的盟友定会反目成仇。
一渊不二蛟,一即定,两即争。
一国怎容二主?
苏世心中早已有了结论,可却并未直言此战的输赢,只说了一句,“姜氏一族还未强大到足以支撑起那人的野心。”
而这句话,最终成了真。
姜引每日都坐在麒麟崖的崖边向人间望去,看着那个男子被迫让出了帝位,带着族人离开故土漂泊他乡……他以行医为生,救死扶伤二十年,最终病逝。
就是在这个时候,苏世给未及悲伤的师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天地间,能称得上豪杰的不过一二。这个消息是预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姜引忙不迭的站起身向山下跑去,她迫不及待的想见一见那个阔别已久的亲人。
玉虚宫北面的天阶有十万八千阶,当她走到第三万阶的时候还在想着该如何称呼那须发尽白的老人为幼弟,可是在走到第八千阶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一些事情。
错的彻底。
云雾缭绕间,她站在石阶上遥遥向下望去,落在眼底的那个身影却比之前所想的略有些清瘦,而当对方终于抬眸望来的时候,她正要迈下去的步子终是一滞,就此怔在了原地。
离别时,对方尚是稚子幼童。再见时,年近迟暮。仔细想想,她似乎从未见过对方年少时的模样。
正值大地严寒之时,昆仑山下万里冰封,年轻的男子自风雪之中走来,拂去了浮世烟尘,斩断了痴恨妄念,虔诚得如同大雨过后一片清明,只余下霞姿月韵、和光同尘。
在此之前,苏世曾说,“若论资历辈分,此人合该是拜在你门下做你的徒弟。”
那时的她还在想着自己该用多少年来将这个弟子教导成才。可是此时此刻,她才不过是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认下这师徒名分了。
我怎能做你的师父呢?
*
“他是?”怔愣了一瞬,引商不解的看向了身旁的人,心中虽有困惑,却并未松开双臂。
华鸢仍被她紧紧抱着,原本僵住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他凝神看了看不远处的少年,紧接着忽然一笑,“从前的旧相识。”
至于是什么时候的旧相识,那个少年已经说清楚了。
能称他们两个为师兄师姐的,自然是昆仑山的弟子。
身边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样样桩桩都还未能理清,引商已经不知多久没有想过昆仑山的事情了。眼下忽然又见到了一名来自玉虚宫的弟子,惊异过后,心底不由徒生了几分不耐,“他不会是来找麻烦的吧?”
看对方来势汹汹,神情间又没多少善意,她当然不会傻到以为对方只是过来见一见他们便走。
“理他做什么,没事。”见她面露不耐,华鸢反倒笑了出来,也未理会那不远处的少年,便揽过她准备回平康坊。
只可惜两人的转身便走并未让那少年退缩。当他们回到道观时,少年人也出现在了院门口,然后对着引商自报了姓名,“我叫姬敏。”
引商警惕的看了他一眼,不知他是何来意。
而姬敏却不再说话了,抬腿便想跟着他们一起走进小院。华鸢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不等对方将腿迈进门槛,便沉声道,“出去。”
话音未落,门上贴着的那张门画突然绽出道道金光,将正欲进门的姬敏足足推出十几丈远。
令人颇觉意外的是,姬敏竟然未恼,站稳了身子之后便遥遥望向了门内的他们,笑意渐渐敛去,眼中是叫人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直到傍晚时,引商还觉得那神情诡异得让人心生不安。可是华鸢却不以为然,告诉她,“我的辈分高,同辈里却排在最末,他是我唯一的师弟,向来不安分,胡闹惯了。”
这话终于把引商给逗笑了,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姜华鸢还有说别人胡闹的这一天。
可是笑着笑着,她便忍不住捂住了隐隐作痛的脑袋,“我有些累。”
卫瑕刚刚离去,又得知了殷子夕的消息,她现在实在是无法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再加上一夜未曾合眼,回到家中时自然会觉得疲惫不堪。
“睡吧。”他看了看天色,也有些担心她的身子。
自从那次染了风寒之后,她似乎就落下了病根,时不时的咳嗽几声,身子也比之前弱了许多。
“嗯。”引商顺从的点点头,走到床榻边躺下后却又忽然伸出手扯住了他,“你别走。”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又有些不安,生怕身边空无一人。
与往日不同,眼下华鸢也没了说笑的兴致,不过是伴她一起躺下,看着她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这才挥手将烛灯熄灭。
这一觉只睡了三个时辰。
三更时,引商从梦中惊醒,眼见着天色仍是一片昏暗,这才再次躺了下去。只是夜半醒来后再想睡下去实在太难,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既不想起刚刚的噩梦,也无法迫使自己闭上眼睛继续睡下去,最后只能拿手指头戳了戳身边的人,“我知道你没睡。”
华鸢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原本以为她会自己苦思冥想一会儿,还想着自己不要打扰她,却没想到她竟来主动与他说话。
可是当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却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一瞬。
静谧中,还是引商先开了口,“你最伤心的一次,是因为什么事?”
“伤心?”华鸢回想了许久,最后摇摇头,“伤心说不上,不如说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功败垂成,忍辱退让。”说话时,他的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倒让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的心有不甘。
引商捏紧了手里的被子,半天才说,“可我不知道我最伤心的事哪一件。”
每一次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悲伤的时候,就会再发生许多伤心之事,渐渐地,让她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不会再有别的伤心事了。”他将手攥住了她的,话语中带着不容置疑,“至少,我绝不会再离开。”
纠缠至今,他们之间的情意说不上有多少。可是引商心知肚明,再让她赶他离开,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甚至,她有些害怕他的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心安。
“还能像最初那样吗?”她喃喃道。
几年前,他们还住在那间破破烂烂的道观里,每日忧心的是柴米油盐,日子过得虽然艰难,可却毫无烦恼之事。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只要你想。”他似是也想叹息一声,可是话才说出口,便见身侧的女子忽然扭过身子看向他。
“你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我能不能看一看?”这些年过去,他都是以别人的面容来面对她。虽说她早已习惯,可是心里还是有些想看一看他真正的模样。
华鸢只迟疑了一瞬,便以手指在额上一点。
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真正的相貌。
没了眼底那颗红痣,果然是他自称姜西渡时的那张脸。若单论长相,不过平平无奇,毫无出众之处,可却偏偏带着三分乖巧,将这张再普通不过的相貌带出了点清秀文雅。
这张脸莫说是与苏雅、谢瑶等人比了,就算是在街上随便抓来一个书生与他比一比,他怕是也比不过对方好看。
可是偏偏就是这走进人群便再也找不出的平凡,倒让引商颇有兴致的盯了许久,“你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吗?我倒是挺喜欢的。”
她若是偏爱美人的话,怕是早就对花渡等人动心了。
而华鸢未答,只是将脸扭向了另一边不再看她。她起了玩闹之心,偏要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一来二去,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
她终于放下了手,可在指尖滑过他的肩膀时,却又倏地抓住了他的衣衫,将他扯向了自己,“你在害怕什么?”
她不想察觉,却偏偏察觉出了他心中的不安。
今夜辗转难寐的又何止她一个?
而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声闷哼。这声响是她自己发出来的,还来不及出口便噎回了喉咙里。
许是因为近日天凉,她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也带了丝阴寒之气,冰冰凉凉的,触碰到她时让她忍不住一颤。
“为什么回不去?只要你想,我们便像最初那样。”他的嘴唇几乎未离开过她的,说话时也有些含糊不清,可是引商还是听懂了。
她不由轻笑,想要推开他的手却用不上力气,“最初那时,你会如此……”
如此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我们怎能回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