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小轿径直到了德清宫外。
周德海和是蕊在宫门口等候多时,领着德清宫众人行礼,喊的不是姑娘,而是侧妃娘娘。
刚才在路上的那点子不安瞬间消失,禾生在宫人的搀扶下,碎步进了内殿。
来的路上,她有想过,德妃娘娘可能从此再也不喜欢她了,毕竟,天底下的母亲,没有哪个乐意自己儿子娶个二嫁子的。
更何况,她的二嫁子身份,还给王爷带来了麻烦。
如果德妃娘娘今天是要训话,抑或是厌恶她,她已经做好心里准备。
不管怎样,德妃是沈灏的娘亲,是她要用心伺候的婆婆。
所以,哪怕今日娘娘说再难听的话,她也不会有半点怨言。
踏入内殿,过玉柱,掀珠帘,厅堂长几上的紫砂观音熏炉袅袅生烟,燃的是玫瑰丸子香。
丝丝甜甜的,沁人心脾,禾生忍不住多嗅几下,听见前头有人喊她:“禾生吗?”
是德妃娘娘的声音。
禾生提裙,放轻脚步走过去,望见德妃斜躺在贵妃榻上,懒懒地闭着眼,手里一扑流萤小扇,晃啊晃的。
禾生杵在跟前,不敢打搅她。
德妃未睁眼,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禾生踮脚过去,挨着她坐下。
德妃放下扇子,手抬在半空中,道:“我手酸,你替我捏捏。”
禾生顺从地捧起她的手,力道不重不轻地捏着。
德妃夸赞道:“捏得很好,很舒服。”
禾生一直紧绷的心,稍稍放松,嘻嘻一笑,道:“我以前在家时,时常为我娘捏手捶肩。”
德妃“嗯”一声,似乎对她家的事情很感兴趣。
禾生继续道:“小时候,我们家还不太富裕,娘亲总是背着阿爹,接些手艺活做,以补贴家用。娘亲勤劳手又巧,从早绣到晚,入夜了常常手酸疼得抬无法安眠。隔壁街上有专门为人推拿松穴的,我就偷偷地溜进去,学着他们按捏的样子,回家给我娘按。”
她说着,眼里有光闪烁,少时的回忆总是幸福的,有阿爹阿娘呵护,她过得很开心。
德妃睁眼,平日犀利深邃的眸子,此刻卸下了张牙舞爪的戾气。
她用母亲看女儿般的眼神,望着禾生。
“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们家灏儿就交给你了。”
禾生在心中猜想了百转千回的念头,唯独没有猜到,德妃娘娘会说这句话。
没有质疑,没有鄙视,甚至没有向她要一句解释。
轻飘飘一句“交给你了”,却犹如千斤重,将她心头所有的不安压了下去,碾成粉末,化为虚影,瞬间烟消云散。
禾生鼻子一酸,德妃起身,将她揽入怀里,轻拍着后背道:“上天将你送到灏儿跟前,以前的那些事,都是机缘,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我从未觉得有何不妥。没有过去的你,哪来现在的你呢?你不必介怀,也不必担心,世间万物,一切都是有因果的。”
德妃的怀抱,透着衣裳熏香后暴晒在太阳底下,那股直朗的燥味与温暖。
与阿娘温柔的怀抱不同,德妃娘娘的怀抱是强而有力的,仿佛能够包容所有不堪与苦恼。
禾生回抱她,声音细细地,喊她“婆母”。
德妃点点头,“很早就盼着有人这样喊我,今日终于听到,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禾生为她捏肩,想要讨她开心,语气认真道:“婆母,我会尽早让你抱上孙子的。”
德妃拍手笑,“傻孩子!”
这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只要能早日抱孙儿,是男是女她都喜欢。
德妃拉她手,说了些大婚前要注意的事宜,不放心,将宫里的几个心腹宫女唤了出来,指着道:“按规矩,你需从娘家出嫁,你得先回娘家住,过几日宫中会指派专门的掌事嬷嬷过去,教宫中礼仪,别人宫的婢子毕竟不如自家的亲,到时候我会让是蕊领着德清宫的人一块过去。”
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婆媳俩说了会话,殿外周德海来禀:“娘娘,再有一刻,宫门就要下锁了。”
是在催禾生出宫了。
禾生福礼,德妃问:“要不要在我这里歇一晚?”
禾生犹豫,王爷还在府里等着呢。
德妃笑了笑,轻推她往外,“得,快回去吧,改日再来看我这个婆母。”
禾生甜甜一句“嗳”。
冗长的宫道,宫人分别护在她的左右两侧,提灯送行。
黑夜下的皇城,建筑的锋利轮廓隐在暗幕中,没有了咄咄逼人的气势,萧瑟的秋风呜呜吹过,显出几分落寞来。
若是独自一人走在这样的宫道上,定是会害怕的。禾生望一眼周围,宫墙后伸出的树枝,风中摇曳生姿,晃成一团又一团的黑影。
禾生缩了缩脖子,盯着脚下,专心走路。
周德清极会察言观色,拣了些逗趣的段子讲。有人说话,耳边不再是呜咽似冤魂声的风声树声,禾生稍稍放宽心,认真地听他讲话。
因着时间紧,抄条近道,正走到拐角处,忽地迎面撞上一行人。
太监尖尖的声音响起:“大胆,竟敢冲撞皇后娘娘凤仪!”
禾生一惊,赶忙福礼。
平时碰到这样的事,理应训斥两句也就过去了。
再者,拐角过道,本该由皇后身边的导路公公事先探路,确认无人后才让凤鸾过道。
周德清瞄了瞄方才出声的那个小太监,将他记心上了。
德清宫一行人退至墙角,等候皇后走后再继续赶路。
哪想,皇后喊了句“停”。
周德清心中一紧,与是蕊交换眼神。
皇后身边的内侍小步走来,问:“哪位是平陵府的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禾生有些紧张,不知皇后要做什么,莫名心慌。
是蕊毕竟是宫中老人,遇事临危不惧,送她往前去。悄着声道:“姑娘莫怕。”
当着皇后面,不好派人回去搬救兵,且皇后要做什么,他们还不知道,贸然行动,未免鲁莽。
禾生站在金盖凤銮下,埋着脑袋不敢抬头看。
“抬起头来。”
这声音轻细,却透着一丝不耐烦,德清宫的宫人听得心慌。
禾生缓缓抬头,皇后高坐车鸾之上,天太黑,她看不清皇后表情,只看到一双手往下压来,金镶玉的护甲又长又尖。
旁边的宫人提灯打亮。
皇后半侧着身,弯腰撅住禾生的下巴,语气轻蔑道:“听闻圣人封你做平陵王侧妃了?”
提灯发出的浅浅光亮,映在皇后的金镶玉护甲上,满目光彩,晃得人眼刺疼。
禾生不敢抬头看她脸,视线一直低垂。
皇后的问话,压根不需要她的回答。仔细瞧了几眼,指甲从禾生脸上滑过。
看到这张白嫩细致的脸,她就忍不住想起景宁王妃。
贱人,都是贱人。
皇后狠狠推开她,禾生一时未站稳脚跟,差点摔倒。
德清宫的宫人上前搀扶。
皇后喊人起驾。
待人走了,禾生怔在原地,发现自己的下巴疼得紧,是蕊提灯上前一看。
哎哟,不得了,都掐出印子来了。
当即就要请她回德清宫召太医。
禾生摆摆手,“王爷在等我,我们快走吧。”
是蕊将事情禀给德妃时,德妃挑眉,眸中似有怒火,却仅仅只是一瞬,很快恢复处变不惊的常态。
禾生的事情,是景宁王妃帮衬着圆了的。有圣人的庇护,皇后不敢动景宁王妃,上次围猎场的事,圣人已经龙颜大怒。
呵,难不成她竟想将气洒在禾生身上么?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现如今,皇后真是越活越糊涂。
后宫中的人,哪个不是家世显赫,朝中有人?难道她以为朝中众臣皆是她娘家人吗,当真可笑。
方才跟随的宫人,此刻伏跪在地,静候德妃处置。
德妃道:“各自下去领二十板子。周德清,你亲自去皇后宫中一趟,替方才的事请个罪,就说侧妃初入内廷,不懂规矩。”
既然皇后不顾国母之威,非得往死里做,那她就顺了皇后的心意。
皇后想要驳她面子,那她就主动把脸凑过去。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深陷泥潭而不自知的人。
平陵府的轿子在宫门外等,乘轿回府,远远望见,铜红门前,有人负手在背,望眼欲穿地看着宫门的方向。
禾生一看到他,心里头就高兴。
方才那股子紧张焦虑,此刻消失无踪。她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投到他怀里,点了点他的薄唇。
“王爷,我好饿,想要吃夜宵。”
沈灏将她拦腰抱起,“母妃没备点心么,你一回来就喊饿。”
禾生摸摸肚子,“在宫里吃了,但回来的路上,由于想王爷想得太用力,肚子咕噜噜就叫起来了。”
沈灏双手往上一颠,“看来真是饿了,比去的时候,要轻。”
禾生咯咯笑,王爷越来越会逗人开心了。
他一边抱着她往前走,一边问:“想吃什么,我立马让厨房做好送来。”
禾生道:“想吃香辣卤粉,加了白芝麻和碎花生的那种。”
沈灏吩咐下去。
进了屋,有了灯亮,他往前一凑,发现她下巴的异样,问:“怎么有指甲印?”他想到什么,挑眉问:“母妃打你了?”
禾生急忙解释:“婆母对我可好了,交待了一大堆,疼我都来不及怎么舍得打我呢?”
沈灏啧啧两声,“这还没过门呢,两婆媳就互通一气了。”
禾生撅嘴,“哼,婆母说了,以后你就交给我照顾了。”
沈灏凑近瞧她下巴的红印,嘴上道:“哟?你要怎么照顾我?”
禾生冥思,双手相绕缠在胸前,一本正经道:“让你吃好,睡好,唔,总之就是,让你每天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
沈灏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
禾生胸有成竹:“等着看好了。”
她这样骄横得意的小模样,沈灏心里欢喜,想亲亲她,目光却无法从她下巴移开。
“阿生,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谁弄的?”
禾生支吾,“出宫的时候,遇到了皇后娘娘,娘娘要瞧我,许是不小心,才摁出了红印。”
沈灏紧皱眉头。
禾生怕他误会,摆手道:“娘娘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真的只是想要瞅瞅我而已。”
瞅瞅?需得下这么重的手?下巴那处软软的肉,都泛出红紫来了,他竟不知,还有这么瞅人相貌的。
他一沉默,她就害怕,眨着眼睛,慌张地望他。
沈灏转眸,伸手摸摸她的前额,顺手将娇人抱入坏中。
“以后替你报仇。”
他不再绷着脸,她便放下心来,小手按在他胸前,笑盈盈:“报什么仇,你别说胡话。”
沈灏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心中又暗暗记了皇后一笔账。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扫除潜在威胁,让她永远都能活在天真单纯的世界里。
厨房送来卤粉,又麻又辣,白芝麻和碎花生混在其中,添了一丝酥香。
她眼睛发亮,端起碗就开吃。
沈灏坐在旁边看她吃,为她盛茶,取了一银壶的鲜奶,茶和鲜奶倒在一起,递到她跟前。
她嗦一口面,喝一口鲜奶茶,发出满足的声音。
“——好吃。”
因着这一声,今日掌厨的得了十两金子。
她吃完了,饱饱地瘫在椅子上,沈灏为她擦嘴角,伺候洗漱的婢子打热水拧湿帕。
沈灏亲自伺候完她洗漱,将她抱到床上。
“明日我要去卫府一趟。”
吃完了,就容易犯困。禾生打了个哈欠,往他胸前贴,“去卫府作甚?”
沈灏拿手拨拨她的手指,“去颁圣旨,你要去么?”
禾生摇摇头,她才不想去呢。“依规矩,明日我要回娘家,宫里的嬷嬷马上就要来教规矩了。”
他竟忘了这事。虽说是规矩礼数,但只要一想到她回娘家,近十几天都无法与她耳鬓厮磨,他就闷得慌。
“明日我送你,待下了朝,你再回去。”
禾生憨憨地应了句“好。”
沈灏搂紧她,一夜好梦。
翌日,沈灏先将禾生送回姚府,而后紧着赶去卫府。
好几天了,卫二老爷称病未来上朝,哼,前阵子那么嚣张,现如今连面对面的胆儿都没有。
怂了么?或者说,终于清醒了?
到了卫府,沈灏先不进府,命小太监进去叫人。
卫家上下,一听是来颁圣旨的,不敢懈怠,大大小小地跪了一地。
沈灏见人都跪着了,这才抬脚跨进府,面无表情道:“还是在厅堂迎圣旨比较好。”
卫家人只好弯腰挪着去了厅堂,扑通又跪了一次。
沈灏挥挥手,旁边的小内侍恭敬将明黄圣旨递过去。
打开圣旨,他沉声念道:“姚氏贤良淑德,今赐平陵王侧妃,因卫侍郎家婚姻在前,经查明,姚氏与卫家,缔亲过程有欺诈之嫌,理应作废……”
沈灏顿了顿,睨一眼地上排最前头的卫二老爷和卫老夫人,两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诞的事。
他勾起嘴角,继续念:“感念卫侍郎与江山社稷有苦劳,特赐美人数十,以示恩宠,钦此。”
卫老夫人气得几乎要晕过去。
好一个皇家,竟抢人抢得如此光明正大!索性连改嫁书都不要了,轻轻一句作废,就销掉了姚氏与锦之的姻缘!
荒唐!
沈灏收回视线,指了指身后一排宫人,道:“这都是圣人精挑细选,选出来的人,卫二老爷莫辜负圣人的心意,需好好安置。”
这卫家,里里外外果然都是些扶不起的烂泥,只是颁圣旨这样轻的程度,一个个慌得跟家里刚死了人一样。
还以为他们有多大的招。
一个不得圣心,不会避嫌经营的家族,注定是落魄的命运,甚者,全族尽灭,也是很有可能的。
沈灏摇摇头,不欲多说,转身离去。
这样的对手,完全不堪一击,日后杀了也不要紧。
卫二奶奶跌坐地上,恶狠狠地看着面前一排宫装丽人,宫里送来的人,不能打不能骂,还得一个个安排名分,她命苦啊!
越想越恨,怨气收不住了,她忽地朝卫二老爷趴过去,打骂:“都是你,要不是你把姚氏送去盛湖,怎么会有今天的事?锦之临走前那般交待,说定要照顾好她,他刚一走,你转眼就想着要弄死她!锦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混账爹,现在好了,卫家的脸面,丢得全天下都知道了!”
她指桑骂槐地冲卫二老爷发火,卫老夫人在旁听着,胸腔阵阵怒火往往冒。
“住嘴!”
卫二奶奶不肯,这么多年了,她从未享受过贵夫人该有的待遇,每天不是讨好这个就是逗趣那个,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尊严!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卫老夫人举起拄杖就要往卫二奶奶身上打:“混账!”
卫二奶奶恨红了眼,平时第一回直面忤逆卫老夫人,甩开拄杖,大力将卫老夫人推倒在地。
“说什么光耀门楣,全是骗人的!毁了我的儿子赔了我的女儿,我要你们卫家偿命来!”
两人厮打一团。
众人目瞪口呆,眼看着曾是卫家最高权威代表的三人,如泼妇般撒野互相辱骂,竟无一人上前劝阻。
卫二老爷怔住,圣旨和卫二奶奶的骂意往脑里袭来,搅得他不得安生。
他是个懦弱的人,懦弱的人,一旦鼓起勇气干了超乎能力以外的事,待回过神,定是又怕又惊,不用别人添油加醋,他自己就已经将后果放大严重一百倍。
此刻的卫二老爷,完全没了当时的壮志凌云,他满脑子想的,全是那日沈灏用剑划碎官服时的场景。
——“定让你全家不得好死”
卫二老爷尖叫一声,“不要,不要,不要过来!”
卫二奶奶和卫老夫人终是停下手里动作,朝卫二老爷看去。
他颤着手,揪住头发,一遍遍地打自己的脑袋,撕了身上衣袍,狼狈地朝墙上撞去。
卫老夫人反应过来,哭喊一声上前抱住卫老爷,“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卫二奶奶坐在地上,面色苍白。
众人面面相觑,卫二老爷,疯了?
沈茂得到卫家的消息,急急地往书房赶。
一踏进去,见卫锦之执笔练字,案上摊开一卷佛经。
沈灏蹙眉,这小子平时最讨厌道佛神鬼,今日怎么抄起佛经了?
想起卫家的事,他有些不太好开口。
这事,他也有责任。只是没想到,卫二老爷的心里承受力那么差,不是说虎父无犬子吗,生出了卫锦之这样的人,卫二老爷怎么着,也得是个狠角色啊。
哪能想到……
卫锦之主动喊了他。
沈茂心下一横,死就死吧。
将卫二老爷疯癫,卫二奶奶吵着要和离的事说了一遍,沈茂有些紧张,不好直视他,借着余光睨一眼。
卫锦之应了句:“哦,知道了。”
而后面不改色,继续练字。
没有半点动容,仿佛刚才听到的,与他不相干。
沈茂皱紧眉头,心想,这小子也太冷血了,好歹是他亲爹亲娘,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心里想着,嘴上控住不住,说了出来。
说完就捂嘴,窘迫地望了望卫锦之。
卫锦之冷着眼,勾勒最后一笔,从容不迫地放下笔,两手捏住还未装裱的宣纸,踱步至窗前。
书房背光,好不容易有阳光照进来,透着一丝阴冷。
光照在他半边脸,深邃的眼,削薄的唇,将冷傲孤清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早在我诈潜追随殿下起,这条命,就已经还给卫家了。”
他的声音又缓又轻,转瞬即逝。
沈茂抬眼看去,阳光下,宣纸上未干透的黑色字迹清秀俊异。
——示其眷属所生界,纵堕恶趣寻出离。
他抄的,是《地藏经》。
感化祈福的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