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心盲症①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

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儿填 ”

……

小孩子从远处嬉笑着跑来, 赤脚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惊飞了岸上几只歇息的水鸟。慵懒又细腻的女声唱腔从不远处袅袅传来,顺着风的方向仿佛连潮湿闷热的小城都变得凉爽而适宜。

歌声是从老式的收音机里传出来的,音色甚至还有一些失真。夏白寻声望去, 隔壁有家暗幽幽的门店, 在夜色里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顾典他们下山后准备在隔壁镇小玩几天, 听说这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景点。寻北素来不喜欢这种活动, 或者更确切的说, 是不喜欢和他们一块进行这种活动。于是早早和他们分了别。

而顾典和夏白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况也有些微妙,路上顾典忍不住问夏白,如果当时那种情况下是自己而不是寻北, 她会像那天那样奋不顾身的挡在在他面前吗?

顾典自己察觉不到,他说这话时莫名透着一股酸味。

“会会会。”她的话怎么听怎么敷衍。

“你夏白除了像你名字一样会瞎掰还会干什么?”她敷衍的态度让他莫名不爽。

夏白也来了火: “我当初去找你还是因为我的名字——瞎呗。”

二人有些不欢而散, 矛盾点也是来的莫名其妙。

于是顾典一个人回镇上的客栈, 夏白一个人在外面瞎逛。

当她听到那清凉又古老的唱腔是从一个古朴的店铺里传来的时候, 便忍不住迈动步伐向前走去。

店主是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人,他梳着一丝不苟的头发, 鼻子上架着一只款式老旧的圆形眼镜,若不是夏白知道自己是在二十一世纪,但凭看他这身打扮,夏白还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民国。

那个录音机正在咿咿呀呀的放着歌曲,他瞧见店里来人慌忙放下手中的毛笔, 含笑的问道:“客人, 你需要些什么?”

夏白这才注意到他面前放着纸墨笔砚, 昏黄的灯光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客人?“店主又询问了一声。

夏白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 慌忙回应:“我在外面听到了这首曲子, 只觉得似曾相识。”

店主从柜台走上前来,一如既往的带着温和的笑容:“说明你和它有缘, 当初宝玉不还曾说过只觉得黛玉哪里见过?”

夏白愣了一下,她环视着这家不大不小的店面,货架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只觉得奇怪,她随即笑了笑:“这店,是卖什么的?”

“是回忆,也是故事。”

“嗯?”她微微惊讶一番,“怎么个说法?”

“每个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它身上发生的故事,便是它的灵魂。”他指了指身前那盏有些年头的灯,“比如,它载满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等待。”

那首曲子已经播放完毕,空气里有些许静默。夏白转身看见屋子角落里挂着一件暗红色的戏袍。

“那它呢?”她问。

店主不知何时点了一盘熏香,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飘来。他站在柜台前,身后的窗户透着漫天繁星。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只是兀自开口:“也可能,是执念,是不甘。”

钟表滴滴答答走动的声音在静默的房间里显得尤为清晰,指针逐渐在靠近十二点钟方向,忽然砰地一声,是钟表摆锤撞击的声音。混合着满屋袅袅的香气,夏白的意识忽然变得恍惚。

她仿佛又听到那个女子清冷的唱腔,字字珠玑。

所有的相遇,都是预谋。

所有的故事,都是轮回。

所有的旁言,都是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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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夏,上海。

破旧铁皮包裹着的红绿灯毫无生机的矗立在路口中央,待电车沿着轨道铛铛的滑过之后,郁之才急步越过马路。

“侬行西啊!”

电车后面一辆黑色的轿子车突然刹住了车,身着驼色手工西装的男人骂骂咧咧的伸出了头。

“不晓得看信号灯啊,红灯停,路灯行,侬晓不晓得伐?!”

郁之眼皮都懒得抬,在男人的污言秽语,行尸走肉般的的夹着公文包挪到了对面。一年前老家发大水,他随同乡逃到了上海。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他就在码头做苦力。后来工头看他文文弱弱的一副书生样,干一天也不及别人两个钟头的量,就让他去码头北门做了会计,也算是因祸得福。

当然这也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胜任的,同村的阿利就算是做了这份工,他看见那密密麻麻的账本也会一个头两个大。

郁之浑浑噩噩的在那个小地方待了一年多,不会阿谀奉承,不懂人情世故,他只能是个小会计。

思忖间已经到了他租住的地方,弄堂里的几个阿婆在院子里支起一张破旧的桌子打麻将。

谁家女儿怀孕了,谁家儿子讨老婆了,东集的白菜比西菜市场的贵了几毛。这些跳转的话题像是散落的珠子一般被她们一个个穿成了链子。伴随着哗啦啦洗牌的声音,有些不真实的堕入余烟里…

“陆先生回来啦?”清凉的女音袅袅的传入郁之耳里,他循声望去,看见女房东正笑意盈盈的倚在自家门口看着自己。

郁之有些不自在的往打麻将的阿嚒们那里看去,好在她们只顾得胡牌没心思注意这边的事情。

瞧见他这样的举动,她低下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哟,陆先生还怕她们碎嘴啊。”

郁之有些尴尬,他抬起空着的右手,用中指轻轻揉捻自己的眉骨中心。每当他坐立不安的时候就会不自觉的做这个动作。

“林太太可真会说笑。”他自觉气氛尴尬,沉默了许久,开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她笑嘻嘻的拐过郁之的胳膊,轻笑道 :“陆先生快回来吧,我给你做了鱼汤。”

他看见林太太今天穿着一件灰色的旗袍,明明是件不显眼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就好像是一枝初见嫩芽的柳枝,走到哪里,哪里就好像茵漫了春天。

林太太也是苦命人,几年前她的男人带着戏园里认识的姑娘偷偷跑到了法国,徒留她一人在这空大的房子里,好在那男人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把房契和地契也卖了的地步。她就把楼上的书房租了出去,自己一个女人,那点微薄的租金倒也能顾得住平常的生活。

“林太太不用这么破费的。”郁之嘴上这么说着,心底涌出阵阵暖意。

“陆先生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平常家里的桌桌脚脚坏了的也是陆先生帮忙修的。”她不动声色的舀起一碗汤递在他手上,不给他推辞的机会。“还有啊,不要叫我林太太了。”她眉头忽然爬上郁落的深色,顿了顿道:“我和那个姓林的早已没有半点关系了。”

郁之有些恍神,他只得用汤匙愣愣的搅拌着手里的鱼汤,沉默许久,忽然低头道:“好的,景秋。”

林太太征了征,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叫自己的名字,以前她总是这样逗他,可郁之总会局促的躲开。她心底某个地方忽然像是被融化的冰雪,潺潺的滋润着所有的落寞。

“陆先生明天能早点回来吧?”她开口,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欣喜。

她这个年纪的人最是懂得如何接触男人,要像钓鱼一般把持有度,不远不近,不卑不亢。

“嗯?”

“你早点回来就知道了。”她弯起唇角浅笑,像极了凌河里载满愿望的花灯。

郁之却有些慌乱,林太太对他的好,郁之不是不知道,听闻自己有眼疾,她便每天都找借口给自己炖鱼汤,房租也减了不少。她是郁之在上海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人,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会不懂这里面的深意。可是,人的唾沫和舆论会把一个人生生折磨死,他就算是不顾自己,也要考虑林太太的处境。他曾亲耳听到那些表面上对林太太和和气气的人私底下说了她多少闲话。

郁之下班时,隔壁的刘姓妹妹邀他一同去戏院听曲儿,郁之早就听闻落筠园有几位唱腔很好的小生,无奈一直没机会去瞧瞧。他本想答应,却忽而想到昨天答应林太太要早些回去,便婉言谢绝了。

回来的路上,弄堂里的阿婆们还在打麻将,街道两边孩子哭闹的声音也一如昨日,不同的是,林太太却没有想往常般在家门口等自己。

郁之有些心烦意乱,不住的在想林太太到底要做什么。

门是虚掩着的,平日里为了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都是庭门大开的,看到这些细微的异常,又想到林太太平时对自己超出常人的照顾。郁之甚至想到了让人脸红心跳的事情。

他缓缓推开厚重的木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林太太正端着一盘红烧肉往桌子上放。她看见郁之回来时,笑着向他打招呼:“这么早就回来了?”

自然的就像是一个已婚女人对自己下班的丈夫的娇嗔。

郁之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些许羞愧,他不自然的扯扯自己的领口,低头寻找自己掉落的钢笔:“同事们都落筠园去听戏了,我对那个向来不感兴趣,所以就早些回来了。”

“是吗?”林太太故意把两个字的音拉长,有些戏谑的盯着慌乱的郁之。

“我……我去洗手……”郁之被她看的耳根微微发热,慌忙找借口想离开那里。

看到郁之慌张又手足无措的模样,林太太笑的如同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忽而想到郁之刚搬过来时,看见自己故意一副清高的面孔。在郁之之前这里也有过几任房客,男人们对她都故意带着暧昧之意,女人们对她满是刻薄的讥讽。

但郁之却不同,他从不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她,有困难时他会倾心帮忙,平日里也总是规规矩矩。虽然他时常木讷又不解风情,可却正是这样的郁之才让她心底有了与别人不一样的冲动。

那是一种想要与之长相厮守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