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还能撑住吗?”我蹲下去,在律忠国脸上轻轻拍了两下。
他的状况比我预估的好一些,至少还能勉强坐起来,又单手撑地,龇牙咧嘴地**着站起来,虚弱地靠在墙上。
“你怎么在这里?呵呵,真是……这么狼狈,让你见笑了……”他努力站直,伸手拉扯已经被撕裂了的外套。
我能理解他此刻的感受,天降横财之后,必须带来小患,这是人生之必然。
明智的话,此刻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既是避祸,又要反思,让这笔横财安安稳稳地落袋。
“律导游,赶紧回去吧,来这地方,不小心就会惹火烧身,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下次出来寻花问柳,找个能用钱摆平的地方,千万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我拍着律忠国的肩膀劝慰。
最后一句触怒了律忠国,他突然挺腰,单手捶墙,发出沉闷的“嗵嗵”声:“不是我来的?那是什么人能来的?我账户里马上就有钱了,几百万——几百万算什么?算什么?只要能打开‘金山银海翡翠宫’,所有宝贝一半归我,我就能成为全球第二富的人了,什么巴菲特、李嘉诚?什么四大赌王、谷歌微软,我通通不放在眼里。到时候,你做我保镖,我带着你环游宇宙……到时候,我把花嫁买下来,花天酒地,只供我一个人享用。我大辽国耶律氏一定能振兴故国,再建大辽政权,鲸吞天下,把先祖失去的尊严再夺回来……”
关于“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宝藏,那只是一个高高悬挂的空中楼阁,最后到底能不能找到、能不能发财、能不能活着出来、能不能有命赚钱有命花……等等等等,全都是一大堆未知数。
像律忠国这样,钱没落袋,先来花嫁惹事,也真的是高兴得过早了。
再说,顾倾城虽然出资,最终结果如何,谁也猜不到。
“律导游,先回去吧,洗洗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明天早晨醒来再考虑‘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宝藏。我相信,当你睡醒之后,情绪一定会好很多,头脑也清醒很多,那时候我们再讨论问题,才具有可行性。”我诚恳地说。
与律忠国合作的是顾倾城,不是我,所以律忠国无论死活,都跟我没有直接关系。之所以救律忠国,只是基于江湖道义,不愿意一个普通百姓在江湖流氓拳脚之下受重伤。
“回家,回家!”律忠国离开那面墙,走到路灯下。
我搀着他走出巷子,站在路边等出租车。
他回过头去,向着花嫁那只巨大的灯笼挥手,嘴里发恨:“等老子拿到钱,杀回来,把夜总会买下来,所有人通通遣散,让你们知道,敦煌大善人律忠国是怎么做事的!”
他真的喝多了,不但满嘴酒气,而且思维混乱,胡言乱语。
出租车来了,我拉开车门,把律忠国推上车,然后提前付了一百块钱给司机,吩咐他把律忠国安全送回家,减掉车费,剩余的全都是小费。
送走律忠国,我才拍拍手上的尘土,放心回古玩店。
我和孟乔的古玩店开在月牙北路的一条斜街上,背靠西北,面向东南,以“吉祥”为名。
靠街的七间房子连通,作为古玩店的展示厅、办公室、库房、鉴定室,从后门出去,是一个宽二十米深十五米的长方形院子,院中有一幢两层小楼,楼前种着花圃、菜园,还有月季、桂花、樱花、丁香、紫荆等四时鲜花。
敦煌四季风沙不断,能培植这些花树,孟乔花费了大量精力。
现在,孟乔就在古玩店的大厅里等我。
她已经换掉了白天工作时穿的黑色工装,穿上了一套蓝色的运动服,正在对着办公桌上的一尊玉佛反复拍照。
我推门进去,孟乔停止工作,直起身看着我。
玉佛旁边,丢失的那幅画四角被镇纸压着,平平展展地铺在那里。
孟乔的目光很深沉,有太多时候,我们不必费力气解释,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出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跟112窟的反弹琵琶图有关,真是奇怪,好多人似乎是从地底下一瞬间冒出来,全都集合在莫高窟。我在想,今天到底是个什么大日子,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
三年来,今天是说话最多、见人最多的一次,并且脑子一直都在高速运转,应付着遇到的各种突变事件。
孟乔没有说话,先去沏了一杯菊花紫枸杞茶给我。
“慢慢说,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她说。
我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看着明水袖添加的那些看似杂乱、实则高明的笔触。
如果她的身份属实,那么一个自幼接受国手辅导的公主,自然有极高的艺术修养,随手一画,即有唐宋元明四代风范。
唐宋两代是国画发展的高峰,很多精华技艺在清代绝迹,民国、新中国画家根本无处传承。在明朝的初中期,国力昌盛,文化丰富,对于绘画书法的发展具有极大的推动意义。
从明水袖的画法上,我能看得出,那是跟现代绘画完全不同的技艺,重写意,不拘解构。她在舞姬的脸部增添了很多阴影,使得舞姬的脸异常生动。
阴影是由光线产生的,我们观看壁画时,画面上只有白描手法,造成所有人物脸部十分呆板,没有五官起伏,也没有光影明暗的对比,所以人物没有任何情感可言。
现在,我从舞姬脸上读到了一种无奈的悲哀,仿佛已经洞悉了人世间所有的不得已,也经历过所有悲欢离合的痛苦,大悲无言,大痛无声。到了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情感全都贯注于手中的乐器上,所发出的音乐声、舞姿都是个人情感的宣泄表达。
“这幅画很复杂,虽然只是铅笔画,但却比油画更有表现力,让人看了,心中感受,如万马奔腾,无法约束。无奈之下,我把‘不动心佛’请出来,借助佛法的力量,压制自己的心魔。”孟乔说。
那尊玉佛高一尺二,雕工细致,将南海观世音菩萨的佛手仁心刻画得十分传神。
孟乔说过,每次瞻仰玉佛的容光,她的心情都像被纱布过滤了一样,焕然一新,重新上路。
“帮我画画的人名为明水袖,跟随港岛一带一路考察团来莫高窟参观,误入112窟,无意中涂改了这幅画。”我解释。
“还有同行者?否则,你素日对这些画看得很重,怎么会把铅笔交给别人任由涂鸦?”孟乔问。
我点头:“对,明水袖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子,名为顾倾城。我有种预感,从明水袖用的香水、穿的外套上判断出,她跟雷动天之间一定有某种关系。顾倾城始终没提‘雷动天’的名字,只用‘一位朋友’称之,但我判断,她们到这里来,背后一定有雷动天的支持。”
孟乔没有打断我,任由我边思索边说。
当她听到“明水袖是前明独臂公主”时,眼神猛地一亮。只不过,以孟乔的阅历,早就见怪不怪,波澜不惊,始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等我把整个过程说完,杯里的茶水也喝干了。
“我从没见过送画的那个人,今天是第一次。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身怀武功,也有长期使用枪械的经历,因为她的双手虽然没有握着任何东西,却下意识地保持着双手持枪的手型。我送她出门时,她也相当警惕,身体始终侧转一个角度,眼角余光扫视身后,提防我对她不利。我猜,她在生活中一定是担任了‘保镖’的角色,保护着更高级的江湖大人物。所以,你遇到的那个冷若冰霜的女孩子十分值得关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现……龙飞,我也有种预感,平静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我并不依恋平静生活,退隐江湖,离开港岛,只是想做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事。如果莫高窟的大变革来临,我绝不畏惧忌惮,而是坦然迎接变化,逆风而进,找到自己的未来之路。
“你真的相信律忠国说的话吗?进一步说,你真的相信顾倾城会真的相信‘金山银海翡翠宫’的存在吗?她或者雷动天雷大哥真的相信明水袖是前明公主吗?”孟乔自言自语。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对于孟乔的问题,不能简单回答是或者不是。
首先,“金山银海翡翠宫”的传说是所有敦煌传说中最震撼人心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人类对于宝藏、财物的追求永无止境,即使拥有一座金山、一个银海,也不会满足,而是妄图拥有百座金山、百个银海甚至全世界所有的金山银海。
就连秦始皇嬴政那样已经吞并六国、拥有天下的人,仍然不知疲倦地将六国宝藏运送到阿房宫来,终其一生,从未停止。
再举一个例子,二战时的纳粹党首也是一样,横扫欧洲之后,将所有的名画、艺术品全都运往柏林,建造博物馆收藏,企图永远据为己有。
贪婪的人一旦意识到大势已去,即将失去宝藏时,往往会深挖地库,将宝藏秘藏其中,宁愿宝藏永远消失,也不会白白地拱手送给胜利者。
正因如此,世界上才会有这么多的宝藏传说。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回答。
孟乔无声地笑了,她了解我,知道隐居之后的我,少了应酬,却多了大量的反思。
“要你的人满城撒下眼线,看到底有多少陌生人到敦煌来了,又有多少人对莫高窟、金山银海翡翠宫感兴趣。同时,告诉你的人,一定要小心行事,外来江湖人物心急刀快,动不动就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接着说。
孟乔眉梢一挑,欲言又止。
来到敦煌之后,孟乔即暗中发展了一个地下眼线网络,一切都瞒着我悄悄进行,而我也从未点破过。现在,已经到了用人之际,是她的眼线网络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孟乔叹了口气,不解释,不提问,只是点点头。
外地来的江湖人手黑,一旦发生杀人事件,就会严重影响敦煌的国际形象,为“一带一路起点”蒙上一层阴影。这是误国害民的大错,谁都承担不起。所以,我希望孟乔领导的眼线网络人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展开行动,而不是成为每日清晨倒毙后巷的无名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