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到那个位于华西师范大学附近的厂区,有不短的距离,在车队朝着那边疾驰的过程中,陆文龙靠在宽大的车座上陷入了沉思。
惋惜。
这是几乎所有人对陆文龙所表达出来的态度。
时间倒回到维克托结婚的那一天,当林长峰坐到陆文龙面前的时候,脸上就只有惋惜:“我首先还是感谢你救出了我的女婿,也代表港澳办的几位领导对你在统战工作中的表现和牺牲表示嘉奖……你辛苦了……”
剩下的就是长长的沉默和相对无语。
不然林长峰还能说什么?
早就通过自己的女儿给陆文龙传话,他来参加婚礼之前是要跟陆文龙畅谈一番的。
作为在他担任市委书记期间才发掘出来的陆文龙,现在俨然发展成为具有经济实力和深厚人脉的集合体,自己即将走马上任到南方某省担任副职,作为相互知根知底的关系,陆文龙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潜力股,虽然年轻,但重点是底子好又熟悉,这在省部级官员中间现在也不是秘密,谁到一个新的地方,都希望能有自己的工商经济体支撑自己的政绩,李家过去太过显眼,陆文龙在中间当个缓冲是最好的办法,这都是林长峰考量好久的万全之策了,现在基本落空。
另外更是有好消息要给陆文龙传达,渝庆独立直辖成市的议案已经基本内定,就差走个形式投票,陆文龙甚至有可能搭着这件事,利用奥运冠军的名气走进政协,给自己的身份裹上一层金灿灿的官衣。
可现在呢?
就好像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从马上下来,瘫软无力的躺在病榻上,就什么都不是了!
只剩惋惜!
林长峰说得没那么直白,陈锋就不留半点情面:“你在搞什么名堂?!保护李成庚逃出绑匪的控制也就罢了,你去澳门我也能理解,但你为什么一定要在那个什么龅牙驹的街头混战中插手?你不明白做隐蔽战线工作最重要的就是保存自己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看看……”
陆文龙艰难的回话:“我想……能跟对方搞好关系……”
陈锋恨铁不成钢:“没错!我知道你在处理这些江湖义气的东西上面有一手,现在看起来你跟那个什么驹爷也有了一定的关系,接下来的统战工作也能顺着他开展,但你呢?你现在瘫痪了!你难道要瘫坐着过去澳门跟人家称兄道弟么?你对他们还有利用价值么?!”
陆文龙低下眼帘:“是啊……我对谁都没有利用价值了。”口气说不出的萧瑟失落。
陈锋见多识广:“我没有否定你工作的意思,我跟你谈就是我很看重你,但是你的冒进让原本大好一盘棋变成了昏招,陆文龙同志!工作当中,轻伤不下火线的同志我见多了,为国效力,致残致伤国家也会抚恤宽待,但你知道我有多恼火?我们原本不用落到这样的地步啊!我不想来当做你思想工作,让你不要自暴自弃的政委,我期待的是我们一起保证港澳地区的安定回归,做好隐蔽战线的稳定工作!”可能也的确注意到自己的口吻有点伤人,竭力在收敛,可惋惜之意溢于言表,也许在陆文龙面前的确没必要控制情绪了,一个瘫子,还能干嘛?
想来小庄是一字不漏的把整个陆文龙受伤的过程都汇报上去了,还好没有让这家伙参与陆文龙和张志强的交易。
陆文龙只能呆呆的看着天花板,陈锋摇着头,留下一份国安第四局给他出具的因公致残证明书,就无奈的离去了。
陆文龙原本就没有正式编制,更没有警察系统的公职,算是暂时借调的……临时工,说难听点,连杨淼淼受伤昏迷得到的退役金和医疗保险都没有,而这次陆文龙又不是在体育系统范围受伤,总不可能要体育局来承担吧?
如果他真是一介平民,什么后路都没有,眼见着光医疗费就是一摊子焦头烂额的踢皮球破事儿!
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应该就是形容陆文龙眼前的场景。
就好像苏文瑾说的那样,包括渝庆的基业,陆文龙所有产业跟人际关系都得重新清理。
香港也许就成为陆文龙最后的退路,目前最大的关键,就在于他能不能把渝庆这纷乱复杂的各种产业抓在手里,自己那些弟兄是不是还能齐聚一心的甘居他这个瘫子之下。
看上去,这似乎才是最迫切的事情。
但陆文龙的眼光却漂浮在车窗外闪过的景色之上。
从机场过来,一路上都是顺着江边的公路,也就是几年前,陆文龙刚学会开车出车祸的那条路,物是人非,曾经在这条路上无数次飘过的那道倩影也不知所踪了。
说陆文龙心底没点低落,是不可能的。
但一般人落到这种地步,心理落差极大的变化下,估计暴躁或者沮丧都已经超越他多少倍了吧,所以看着陆文龙静静的靠在尽量放斜的副驾椅背上,坐在后面的余竹小白等人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复杂。
是阿林在开车,很小心,生怕有点颠簸。
苏文瑾答应他过来以后,自己却带着姑娘们一起返回十八楼了,只让陆文龙自己在弟兄们的簇拥下过来。
她也够放心。
陆文龙轻轻的有声音:“走……豆花铺那边。”
阿林飞快的把眼光在后视镜里面看一下挤在后面的五六个兄弟,方向盘一转,就绕开路口,从古街另一头进去。
经过了曾经的工程项目部,经过那辆破吉普车停靠的空地,就是陈婆婆的豆花铺了,现在已经是下午,过了学生们吃饭的时间,豆花铺的幡子还在飘扬,但大门却紧闭锁在一起,余竹在后面轻声:“这边的小崽子也都过去厂房那边了。”
陆文龙似乎是在期待那个木板组成的缝隙里会不会跳出个惊喜,脸上淡淡的笑一下:“走吧。”
一行车就顺着青石板路,还能听见路边有些商铺跟认识的车辆打招呼:“阿龙回来没?新闻上看他受伤了,怎么回事?”
那些车上的弟兄们就不吭声。
其实距离很近,从老街穿过去,远远就能看见三栋宿舍楼,前面偌大个工厂厂区,两栋厂房不过占据了少部分面积,其他地方都是水泥平整的道路跟草坪,有点学那个湘南著名空调厂区的格局,陆文龙在这方面,也就是个模仿的水平,最后看见好些个运输公司的货车都排列在厂房外,一大堆用箱子叠放起来的百分百饮品应该是要装车,但现在都停顿下来。
因为大量的年轻人都或蹲或站,散坐在厂房大门周围。
不过远远的看见这边车队过来,有几个机灵点的就连忙招呼人,呼啦啦的都开始往里面去,直到一排越野车都停在大门前,门口就只剩几个头目了。
阿林稳稳的刚把车停下,阿光和曹二狗就跳下车,打开副驾驶的门,小心的伸手把陆文龙扶住,块头较大的小船和王猛还有猴子拿了担架跟轮椅过来,看陆文龙的目光选择了轮椅,才像捧着易碎的瓷器一般,把他抬着放上去,再慢慢的推进去。
没有谁站在轮椅后面推,因为从门口开始,就挤满了年轻人,中间只小小的让开一条道,几乎每一个人都想站到道边来,几乎每个人都在伸手扶住轮椅,就好像接力传递一样,一手叠着另一手把轮椅小心的推进去,余竹他们站在外面等陆文龙进去了,才开始往里走……因为阿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头蹲在外面的花台边闷声大哭起来!
曹二狗是不停的在咧牙,似乎只有这样使劲绷紧下巴的动作,才能让他限制自己不要这么没骨气的哭泣,可难受的感觉让他只能伸腿去踢那个蹲着的阿光,阿光不理他,自己吭吭的抽,因为怕声音大了,陆文龙听见。
阿林、小白和周杰等人眼圈也有点红,但能忍耐,伸手拉这几个一同进去。
余竹低着头不声不响的跟在最后。
就是难受,最早一批出来跟着大哥们做工的小崽子现在大多都是小头目或者小管事了,哪个不是跟着陆文龙上阵打斗搏杀过的,后面来的更是把陆文龙的各种事迹当成传说和崇拜的心情,过去几年大家更是把这个带头大哥,如同亲兄长一般的大哥看成山一般的依托。
可现在似乎这座山轰然倒下了,看着陆文龙浑身虚弱的躺坐在轮椅上,任谁都难受。
低声哭泣的小崽子更多,但陆文龙就在这里,睁开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大家,所以哭出声的反而少。
这里是阿林的摩托车工厂,洪景明的饮料车间在隔壁,可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也站在最靠边的墙角,远远的看着眼前场景,显然他跟这些清一色的年轻人心态不同,自己考虑的东西也更多。
起码陆文龙变成这样了,自己的抱负和未来是不是会受到影响,会不会重新流落街头,变成一个真正的通缉犯……
余竹已经带着其他弟兄走进来,脚步不停的走到陆文龙的轮椅边,把他推着转过身来,面对下面密密麻麻的年轻后生们,龅牙哥咬咬牙,自己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