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成亲的、没成亲的,无论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此刻鱼贯而入,都陆续与何氏请安问好,之后便静立在两侧,静静地看着何氏与何老爷夫妇。
何氏扬了扬下颌,这些年她给娘家的钱财可不少,“大哥,你就先拆借五千两银子给我,我有急用!”
从来,只有他们拿别人的东西,何曾有他们拿出去的道理。
即便这个来借钱的人是他妹妹,他也不能借斛。
何氏在温家的日子,何老爷夫妇都是听说过。
他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现在何老爷没有官职,只保留了同进士的功名在身,想入仕就得细细地打点餐。
不待何老爷开口拒绝,何太太道:“姑子啊,你看我们像是有钱的吗?真是没有哇。”
何氏陡地呼道:“没有,没有……”
她才不信没有,这何家的高墙大院修得如此气派,屋子里的摆设更是精致漂亮,殷实官宦人家才有的名贵汝瓷、景德镇的白瓷也是绝无仅有的式样……就这些东西,唯有底蕴世家才用得起。
汝瓷虽不如珍宝,可这式样原是天下只得三套的,一套在宫中,一套在瑞王府,还有现在摆着的这套更是当年先帝赏给何老太爷的。
何老太爷在世时,可是先帝的宠臣,得的值钱东西不少。
何老太爷没了后,何老爷夫妇就见天地与何氏哭穷,其实他们何曾穷过,不过是日子比何老太爷时要差上一些罢了,偏他们夸大其辞说得她若不帮衬一把,他们就要上街讨饭一般。
何氏因而当年何老太太临终遗言:“志敏啊,我不在了,你嫁的温子群嫁着不错,是个有出息的,记得要帮衬你大哥一把。”
何老爷年轻时就是个纨绔,得先帝恩赏,赏了何老爷一个“同进士出身”的功名,何老爷这才有了入仕的资格。
何家几位爷、小姐,一听这话,便知道何氏不是来送银子的,而是来借银子,每个人的脸上早前的恭敬便化成了鄙夷。
何氏道:“这二十年来,我接济你们还少么?前前后后,没有三十万两银子,这二十万两绰绰有余了,我今天就借五千两你也不肯……”
何太太道:“志敏,我们真没有。”
“大哥!”何氏直看着何老爷。
何老爷心下一软,想借给她,毕竟这些年他从何氏那儿得的东西可不少。
然,何大爷却抢先道:“姑母,我们家真没有。我们兄弟姐妹十五人,早前原就只指望爹的俸禄过日子,现在爹也没做官,哪里还有收入?”
何氏不看何太太母子,望向何老爷,厉声问道:“大哥给句痛快话,你今儿是借还是不借?”
何太太带着要胁地看着何老爷:老东西,你敢答应了试试?志敏已经在婆家失势,上有嫡妻所生的能干儿女,后还有一个娘家得势的宋氏,就连温子群赴任都弃下她。这银子一旦借出去,便就没有还回来的时候。
何太太一咬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状,“要命一条,要钱没有。”
“你……”何氏险些没被气得吐血。
这,就是她的娘家么?
难怪温墨兄弟因为她顾娘家,没少说她,“娘,在你心里,大舅比我们重要。”“娘,你傻不傻,是不是又悄悄给大舅拿钱了。”她总是说:“你大舅不易,这一辈子就只做到六品官,一家子人要吃饭咧,我们家日子好过,总要照拂一二。”末了,她还对他们说:“你们三个要学我,彤儿将来嫁了婆家,也要像我这样照拂你的两个哥哥。”
何氏这几日提心吊胆,现在被娘家兄嫂无情地拒绝,心一阵揪痛:“大哥,阿墨、阿玄被宋大爷抓到新兵营了,要打点关系才能把人捞回来,要是晚了,将他们俩弄入新兵名簿,不是要害死他们么,大哥……”
何太太生怕何老爷嘴一软就应了,道:“大老爷,你不是今儿要去书房督促孩子们功课么,快去忙你的,这里有我呢。”
家里只出不进,日子已经不易了,这银子是万不会借的。
何太太索性先把何老爷给支走。
何老爷要离开,何氏一把拦住去路:“大哥,你就不能摸摸良心么?这些年我对你到底如何?你就借我五千两……”
“妹妹啊,这个家我不做主的。”
他想借,可他不敢,他近来哄着何太太,就想着何太太给他凑银子好打点关系入仕呢。他是先帝赏的同进士功名,比不得那些正经考进来的,在能力上原就被人低瞧,但就算是低瞧,他也要入仕,唯有当官才能扬眉吐气。
何老爷还是走了。
何氏悲怆无助地唤道:“大哥……”
他知道不能借银子,要是他借了,何太太一定要拿他出气,因为当年他娶了李家嫡女为妻,而李家在京城可是世家门阀,即便不能再袭护国公爵位,但底蕴还在,不是他们何家可以相比的。且,何老爷想让何太太走
李家的关系谋实缺,他不敢违逆何太太的心意。
何氏顾娘家。何太太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何太太相较何氏还是要好许多,何太太过年过节会与娘家送节礼,却不会像何氏那样不间断地送银钱。
何氏在娘家哭闹了一阵,何太太只取了十两银子打发她,“姑子,就这些了,也不用还了,你回去吧。”何氏愕然,只得哭着离了何家。
何氏回到城南时,眼睛已哭肿成桃,下令道:“去镇远候府。”
她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早前对娘家的帮衬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有人说她何氏势力眼,何太太比她更甚,一看她不能再给何家捞到半分好处,立马变脸。
何婆子又与何氏商量着如何求温青夫妇的事,主仆二人一合计,决定这次要拿出诚意来。
何氏和上次一样,先是哭诉了一把,再不如上回那样“要求”,而是放下身段,央求道:“还请大/奶奶与候爷好好说,帮帮我这个可怜人,把阿墨、阿玄两个不争气的东西给捞出来,他们从小娇身惯养,哪里吃过这等苦。”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抓一个还好,偏偏宋家把温墨、温玄都给抓进去了。
梁氏道:“你莫要急,候爷已经与宋都督父子递了话,要约他们吃饭,都被他们拒了。”
这件事,原是昨晚温青告诉梁氏的,温青约他们吃饭不是因为温墨兄弟的事,而是为了五月初十的新兵大比初比之事,温青听人说东军的新兵下手最狠,往届大比时,把其他几军的新兵直接给打死。
温青想着士兵是报效国家,可以死在沙场,但不能死在大比,自家人比试,没必须弄出性命来。
他问了北军衙门的老人,听说如果提前请了宋都督父子说话,先通了气,东军新兵就会手下留情,给北军新兵留一条命。
温青想请人吃一顿饭,许就能给自己的新兵一条生路,何乐而不为。
帖子是送到了,但宋珀却回话说:“最近没空,有时间给你准信。”
不光是温青被拒,便是刘世子也同样被拒了,还有中军都督也被拒了,宋珀给那两位的回话直接就是“没空。”人家说有时间就应邀饭局,好歹是给足了温青面子。
“还请候爷看在阿墨、阿玄都是老夫人的嫡亲孙子情分上,帮衬他们一把……”和上次的哭闹不同,这次换作了以情理动人。
听到梁婆子等人的耳里也顺耳了不少。
“原本我这几日也在凑银子,候爷请人吃饭、打点关系也都需钱的,可是我……凑来凑去,就凑到了五十两银子。你们是知道的,温玄要成亲了,家里连置办聘礼的钱都没有,就这些,还是我卖了首饰的……”
何氏生怕梁氏不信,把自己典卖首饰的当票拿出来。
梁氏瞅了一眼,她怎么也没想到,温家大房的日子竟过得这般艰难。
大姨娘去了皇陵服侍温蓝月子,二姨娘在西山县祖宅,三姨娘母子跟着温子群去了任上,六、七姨娘也住到了北府,按理也不需要花何氏的银钱,怎的何氏过得要靠变卖首饰度日了。
这哭穷的本事,是何氏从娘家得来的灵感,她才不会傻傻的拿银子出来,而是在来的路上故意典当了几样首饰,目的只有一个:换取何氏的同情心,不用她花一文钱就捞出温墨、温玄。
梁氏没接她递来的银子,镇远候府不差这区区五十两,若是拿了,之后还说温青捞人拿了何氏的银钱,她也不背这骂名。“中太太且收着度日。”她轻叹一声,对梁婆子道:“你去找汪管家,让他备一份我的名帖,我明儿去宋府拜访宋夫人。”
宋夫人因宋都督是二品武官,也是有诰封的二品夫人。
何氏面露感激:“谢谢大/奶奶,谢谢……”眼里满满都是诚意。
人敬她一尺,她回敬人两尺,敬重都是相互的。
梁氏对碧柳道:“包半斤黄山雾茶给中太太带去尝尝新。”她顿了一下,暖声道:“我弟弟有个同窗是黄山人,送了我一些黄山雾茶,说是今春新产的,我喝着这味与特级碧螺春有得一比。”
有好东西拿,不拿白不拿,她带回家去,还可以用来待客,何氏笑盈盈地道:“多谢大/奶奶。”
何婆子说得对,她应该与镇远候府示好。这才刚示好就有好东西拿,往后要是一直示好岂不是拿的更多。何氏见梁氏客气,心下有两分得意。
何氏没有与镇远候交好,就会给自己带来多大利益的想法,更没有为了儿女该与温青夫妇示好的觉悟,她的想法很简单:示好就能得好东西,那么为甚不示好呢。家里少了收入,温子群似有不管他们母子的意思,她只有靠自己,如果能从镇远候府得到好东西,何乐而不为。至今梁氏说话还算友善、和软,没给她脸色瞧,她讨好一番又不会少块肉。
梁氏则有自己的盘算:拉拢何氏,用何氏母子牵制宋氏。
宋氏的娘家不可小窥,但是若有人想为难温青,她第一个就
不答应。
现在虽还没到那地步,与何氏示好于自己并未损失,且世人常说,伪君子难缠,小人易对付。对她来说,何氏是真小人,而宋家就是伪君子。
何氏扫视了一下四周:“上回来,雍王妃还在府里,今儿怎没瞧见?”
梁氏微微一笑,“小姑子近来有些嗜睡,昨儿就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的。”
何氏凝怔,脱口问道:“不会是怀上了吧?”
温彩有身子?这不应该吧,她成亲才没多久啊。
但梁氏想到自儿个,她嫁给温青不久就怀上了,只要女子的身子够好,丈夫也健康,这怀上孩子似乎并不难。
何氏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她可不是贪睡人,这个时辰还没起来,我看十之七、八是真怀上了。”
碧桃心里瞧不起何氏母子,这会子轻声道:“禀奶奶,如今正是春夏交替之时,别说是雍王妃,便是奴婢也嗜睡,还有三小姐、四少爷近来哪个不是睡到大天亮才醒。”
若是旁人随便说说便罢,可这是温彩、是皇家妇,传出温彩有孕而温彩未怀上,岂不是让人瞧了笑话。
梁氏忙道:“应该没有,前些日子妹妹才来了天癸。”
何氏嘿嘿笑罢,“大/奶奶,你得劝她早替雍王妃生儿子,这女人呀,就得像大/奶奶这样有儿子才坐得稳嫡妻位分。”
何氏这话有讨好梁氏之意,也是真心羡慕梁氏的肚子争气,一嫁给温青就生了儿子,温鹏远长得清秀,眼睛黑亮黑亮的。上回她哭,那孩子还咦咦呀呀地出声,一瞧就是聪明孩子。
她忆起上回,打着主意要温彤嫁给太子,被慕容恒训斥了一顿,后来仔细想想,更觉无地自容,将她幻想把温彤嫁给皇家的念头彻底给扑灭了。太子瞧不起温彤,怕是慕容恒也看不上的。
何氏虽不甘心,却不敢触了温青兄妹的逆鳞。
她兀自道:“还是杜姐姐有福气,她有候爷兄妹这等出色的儿女,只是杜姐姐真是命苦,还没享儿女一天福气就这样去了……”
前面的话是真心的,后面的话却有些幸灾乐祸,更多的还是感叹上苍对世人还真是公平。杜氏的儿女出息,可杜氏早早仙逝,活着的时候要养育儿女、孝敬汪氏,也是个劳碌命。死后荣耀又有什么用,活着时没过一天舒畅日子。
梁氏道:“今儿中太太不忙吧?”
“不忙,不忙,近来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唯一紧要的就是要把两个儿子弄回家。
梁氏对梁婆子道:“让大厨房多弄几个好菜,我留中太太在府里用午饭。”
上次来没留她,这次来就留她用饭,何氏心里更欢喜了,这就意味着她与温青夫妇的关系有和暖。
何氏近来也没好好吃饭,这会子就想着继续与梁氏处好关系。
梁氏问道:“中太太,七爷的聘礼可置备齐了。”
“家里凑不出钱,东拼西借才预备八抬。二奶奶又是个私心重的,想让她帮衬一把,就借怀着身子闹肚子疼。大/奶奶可是正经官家小姐,也没像她那等娇气,在家里一瞧着她就来气,别说孝敬我,她不招我生气就是天大的孝敬。前几日,就说了她几句,便与我装病,躺在床上不起来,孩子还没生,直说怀的是儿子,能把人气个半死……”
何氏说起温墨妻,便滔滔不绝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末了,又道:“她就是扫把星,早前我们温家的日子多和顺,自打娶了他,老太太就驾鹤西去,然后是大老爷守孝致仕……前儿,我找了算命先生来占卜,说是被这扫把星给害的。”
京城的算命先生素来自说好话,不会说人坏话的,毕竟人人都抱着好话不嫌多的道理。
梁氏心下质疑。
何氏看出她的心思,道:“大/奶奶,我可没瞎说,不信你问何婆子。”
何婆子点头确认。
梁氏不由错愕,早前听说温墨妻是何氏挑选的,像捧着宝贝一样的捧着,这才几年,便说温墨妻不好。
昨天早上,何氏一觉醒来,觉得所有的不顺都是被温墨妻害的,越发认定她就是扫把星,便让何婆子去外头找了个算命先生来。这算命先生长得尖额猴腮的模样,鼠目四处乱看,看着何氏那颓废样,就道:“太太近来霉运缠身!”只一句,就惊得何氏很是信服:“先生,你帮我瞧瞧,这府里是因何人所至。”
算命先生来时就与何婆子及下人打听了一番,知道了中房的情况,又听何氏问这话,立时就道:“五年之内,这府里可是新娶了什么妇人?”
何氏更信了,“正是,我娶了个儿媳妇。”
算命先生道:“太太且把她的生辰八字报与我,我与你算算。”
为了赚几个银钱,这人故作模样地算了一翻,又问:“太太这几年都遇到了什么不顺事。”
何氏便将汪氏之死、大老爷致仕等等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到
后面时,还时不时地道:“一定是那扫把星给克的。”
算命先生见她如此说,心想:这婆婆定是厌恶儿媳,方才说了好几个扫把星。然后就轻叹了一声。
何氏追问道:“还请先生明言。”
他又叹一声,“不瞒太太,此女命格颇硬,虽非克夫之相,亦非旺夫之人……”他自然不会说人坏话,却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
何氏便啐骂道:“我就说是被那扫把星害的,可一家人都不信,听听,听听算命先生的话,她是不克人,却是败婆家的命格。”
不旺夫,那就是败夫。
算命先生为了多赚几个钱,便附和道:“太太说得正是,此女正是败夫命。”
何氏越发气急,当年寻人合过八字,都说是好的,要不是这些年不顺,还真不知道她是个败夫命。心里对温墨妻恨得更甚,要是人在跟前,怕是她就要打上几下。
何婆子道:“先生,此命可有破解之法?”
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破解之法么……有还是有的……”
给钱就说!他意味深长地瞟视着何氏主仆,一副成竹在胸、我的法子的模样。
何氏使了眼色,何婆子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
算命先生掂了掂,面露不屑,几个铜钱就打发了,这么大的府邸,瞧着还不错,怎么就用铜钱打发人,他立马把铜钱又塞回给何婆子。
何婆子望向何氏:太太,人家瞧不上铜钱。
何氏咬了咬唇,示意何婆子打赏银子。
何婆子取了另一个锦囊,从里头取了两枚一钱的银锞子,“你说不出破解不法,今儿不饶你。”
算命先生笑着接过:“回太太,破解之法就是让此女迁往别处居住。”
这算什么法子?
何婆子正要发作,算命先生忙道:“此女休不得,她原是败夫命,要是惹她生怨,贵公子与太太的运气将会更差,只能将她送往别处静养,还得让她继续做奶奶。”
挑唆人休妇,他虽是骗子,但这等缺德的事他干不出来,多少女子因被婆家休弃回头就自尽身亡,就算是不死,那进入庵堂的又几人有个善终。他是骗子,却是一个有底线的骗子,是一个不会害人性命的骗子。
何氏道:“没别的法子了?”
算命先生继续胡诌:“此女前世是个怨鬼,她怨气冲天,休不得,休了要被她的怨气缠身……”
“这个扫把星,真是害惨我儿了……”休不得,还得继续供养着,还要让她继续占着妻位,这都叫什么事。
何氏原是将信将疑,又着何婆子另换了一个算命先生来。
这算命先生一批完八字,便道:“此女乃是孤独终老的清苦命……”
孤独终老,这不是说不能与她儿子相伴一生。
何氏忙道:“败夫相?”
克夫,要是女子是这命格,岂不是要婆家休她。
算命先生苦笑了一下,听何氏一说,想来已有人解释过“孤独终老清苦命”几字,道:“这命不克夫,却也不旺夫。”
“我儿才华过人,偏生今科落第,就是被她给害的。”
这位先生是京城中略有名气的算命先生,他不想结下恶缘,若因他之言,害得温墨妻被温家休弃那就是罪孽。想到此处,他替温墨妻说了几句好话,其意思与前一个说的倒有七分相似,毕竟被休弃的女子多半都没好结果。
何氏见接连两个算命先生都这样说,越发认定温墨妻害了全家,心里更是气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