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不想去想却又想了起来的誓言

裴思庆继续向前走,从那一刻起,他的一切知觉都不再清醒,他看出去的景物,都是模模糊糊的、铺天盖地的黄沙,有时甚至会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会在脚下。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还是根本没有动。他听到的声音,变得十分复杂,有时,他听到的是正常的风吹过沙漠的声音,“沙沙”地作响,沙粒在滚动之际,所发出的声响,十分轻柔,谁也料不到那种轻柔的声音,历年来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

有时,他又听到刀枪剑钺相碰撞的“铮铮”声,兵器的相碰声最是惊心动魄,每一下碰撞,都是一次生和死的交锋,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下一次“铮”地一声响——如果没有了,替代的就是兵器和肉体接触的声音。

裴思庆以前用剑,那也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器,当剑锋削进人的身体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十分怪异暧昧、没有其它的声音可以比拟的声响。裴思庆十分喜欢听这种声响,因为那代表了胜利。这时,他就又听到了这种声响一次又一次地传来,代表着他一生之中,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他也听到了他大声呼啸的声音,每次在胜利之后,他都会呼啸,以表达他心中的豪情,可是这时他虽然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声音来,却除了吸进灼热干燥的空气之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但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啸声,一下接着一下,他还听到他的一双儿女叫唤他的声音,那令他感到生命延续的喜悦和温暖。

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种接着一种,忽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裴思庆用力摇着头,没有声音,那太可怕了。然后,他又听到了一个十分诚恳、听来十分动人的男人的雄浑的声音,那声音熟悉之极,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正在说着:“过往神明共鉴,我们两人,义结金兰,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共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神人共诛,叫我渴死饿死在沙漠之中,尸骨不得还乡。”

裴思庆不知道当他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是在走着还是停着,而那几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他耳际时,他整个人,如同雷击一样地震动,也有了-那间的清醒。

那一-那的清醒,带给他的痛苦,难以形容,他是什么时候,罚下了这样的毒誓?虽然三年多来,他想都不敢想,彷佛整件事,都已在他的记忆之中消失了,他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根本不去想,他真的做到了这一点,即使是大风暴发生之后,他自知一步一步接近死亡,他也还可以根本不想这件事。

可是这时,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快死了,他也有预感,自己含在临死之前想起这件事来,所以,他早已想过,要在临死之前,再把自己如何得了那柄匕首的事,想上一遍——最好想到一半,他就死去——因为那是一个相当长的故事,那样,他就可以再也不想起这件事来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还没有开始想得到那柄匕首的经过,他不肯承认自己快死了,而他竟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自己罚那毒誓时的声音。

听到了声音,自然把一切全都勾起来了,往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他用力挥着手,却挥之不去,他紧紧闭上眼睛,却仍然把一切看得那么清楚。

他看到当时和自己一起跪在香案之前的,是一个秀气得令人心析的青年人,他一身紫衣,那青年人却是一身月白色,更衬得他面上傅粉,目若朗星,玉树临风,英俊不凡,和他的豪迈威壮,健硕剽悍,形成强烈的对比,可是两男的外形,却同样那么悦目。

他也听到那青年人在说:“你将有西行,正要穿越沙漠,这样的誓言,不是太重了么?”

是的,那次西行,应该是他第二次西行?还是第一次?竟有点记忆不清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当然豪气干云——只要问心无愧,再毒的誓言也不怕。

后来一连串的事,又是怎么发生的呢?他的那柄匕首,无声无息插进了那俊美的青年人的心口时,是在誓言之后多久的事?

他自然记得一切发生的经过,只是他绝不愿意再去想,他无可避免地要“看”到的是,俊美的脸在匕首刺进去了之后,甚至没有一点痛苦惊讶之色,只是牵动了一下口角,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在当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是这时,却像轰雷一样在耳际响起:“你不怕应誓吗?”

他怕,可是已经送出去的匕首,就算收回来,也已不能改变事实了。

匕首一进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可是一个生命,就此结束。那么俊美的一个人,就这样停止了心跳和呼吸。

他怕,因为怕在罚誓的时候,那么认真,所罚的誓言,又那么真实。

他怕,因为他知道,神明必然听到了他的誓言。

当他把匕首送进他结义兄弟的胸膛之时,他可以肯定,绝没有任何人看到,整件事,做得秘密之极,除了他自己之外,不会有别人知道。

可是他还是怕,他不怕有人知道,就算真有人知道,他也可以应付,他怕的是,天知地知,神知鬼知,他如何能够应付天地鬼神呢?

在他做了那件事之后的第二天,他把一个娇柔无比的少女,带到了尸体之前,那时,少女的大眼睛中,珠泪滚滚而下,倚在他的胸前,泪水把他的胸膛,润湿了一大片,他轻搂着那少女的细腰,款款地安慰着:“人死不能复生,我会替他报仇,你别太难过了,我会尽我一切力量照顾你,爱……护你。”

少女的软馥馥的身躯,由于哭泣而抽搐,像一头受了惊的小鹿。娇躯的这种动作,使得这个大豪雄壮的身体,变得更强健。

他曾轻轻掠起少女的发脚,看着少女水嫩水嫩的脖子,用力吞咽着口水——后来,他曾不止一次,在那雪白粉嫩的颈上,留下了他的噬痕。

那一年,少女才十四岁。一年之后,少女成了他的妻子,少女的名字是柔娘。

裴思庆许久没有再西行,因为西行会经过沙漠,而他又曾罚过这样的毒誓。

他努力使自己忘记这件事——或许这是他最大的错误,他不应该忘记这件事,应该时时刻刻记着,那么,他就不敢再跨进沙漠半步。

可是他却十分成功地,真正地忘记了这件事,每当柔娘偎依着他,他感到无比满足的时候,他感到柔娘自出生以来就是怕的,若不是有了他,根本不必有柔娘这样的女子在世上。

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于是他再度西行。

裴思庆再明白也没有:他完了,当年他罚了毒誓,现在毒誓应验了。

令他不明白的是,一百多人,他们是不是当年也曾罚过这样的誓言呢?若不,为甚么那么多人,都一起死在沙漠之中了呢?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耳际轰雷一般响起的,是“你不怕应誓吗”这一句询问。

他感到天旋地转,这时,又有一点奇异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飘入他的耳中,可是他已经没有能力去判断那是什么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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