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昭和庞秀玉记事的时候, 两家长辈就已经在两广定居, 也甚少说起年轻时候故事。即便偶尔说了, 也只讲事不讲人,所以除了当时还在近处的长辈之外, 两人对各自父亲曾经的战友知之甚少, 这会儿乍一听到这个, 都是心神俱震。
朱元又盯着卢昭看了会儿, 笑笑,又摇头,道:“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曾几何时,他也曾与几位老哥哥于夜里围话,谈笑风生,挥斥方遒, 可后来啊, 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 那些事情就如同钝刀子杀人, 一点点,一点点的将众人体内的热血抽干, 将这幅身子浇凉……
如今所剩无几的这点傲骨啊, 疼!
今时今日, 他又意外见到了两张与记忆中部分重叠的面孔,不觉一时有些恍惚。
庞秀玉一直对父亲年轻时候的经历十分感兴趣,然而对方却总是不愿提及, 问了也不说,如今见朱元似乎有满腹心事,忍不住试探着问道:“您能说说原来跟家父的事情么?”
朱元头也不抬的闷了一口酒,道:“不过是行军打仗,有甚好说。”
“行军打仗才好说啊,”卢昭急道:“再者如今我们也进了军营,日后说不得也要带兵打仗,如何听不得?”
朱元闻言抬头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约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压抑的太久了,他与李夫人也没有子嗣,近来骤然见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记忆中尘封的往事便纷纷破土而出,在脑海中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让他忽然就很想要诉说一番。
当年朱元跟卢昭之父卢宝以及另外两人竟是结义兄弟,四个人相识于沙场,也相熟与沙场。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胆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托付过后背和后事。
在那个战乱的年代,生离死别都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有可能昨夜还把酒言欢的兄弟,今晨就已阴阳两隔,你还活着,可那些兄弟却已身首异处,凉透了,冻僵了。
死并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睁睁的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来越少,可你自己还活着。
那种无孔不入的孤独、寂寞和凄凉,日日夜夜都缠绕着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钉,不管是清醒还是梦中,永远挥之不去。
有时候你不禁要怀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唯独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
四人结义,最后只剩一双,一个是战死沙场,另一个却死的冤!
他们本以为最残酷的战争,在对上朝堂压榨后瞬间不值一提。战场上刀兵相见,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对方会用一种怎样匪夷所思的理由击垮你,何等讽刺!
有一个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约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经苍老的面容越发干枯,一双眼睛越发浑浊,眼眶微微泛红。他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火盆中不断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的晦暗不明。
他们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只为保家卫国,换得一世太平,叫他们的家人和无数百姓安居乐业,远离苦海,可为什么到头来连这些都是错的?
没人替他们说话,或是说话的人亦自身难保,亦或是不够分量……
对死人,圣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给你加再多封号,也不过是亮给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过是一点口水一点金银,而换来的却是无数人的交口称赞和民心所向。
但对于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卢宝军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缴了兵权,丢去什么破地方养老了,可也恰恰因为这个,圣人对他们极为忌惮,朝堂中也有许多人笑里藏刀,总想着用个什么罪名治死他们。
恰巧那时两广之地内忧外患,卢宝曾在当地待过几年,不忍百姓陷于水火,冒着天大的干系情愿镇守,而圣人手头刚好也没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这一去,恐怕便再也没了回开封的机会。
朱元腿脚有伤,不耐两广湿热气候,圣人也不愿意叫他们两个老家伙再凑到一起“兴风作浪”“蛊惑人心”,便顺理成章的将他丢来禁军,一个军都指挥使一做数年……
原本兴致勃勃的卢昭和庞秀玉变得沉默,胸口隐约有股怒火在燃烧。
他们本以为会听到长辈威武壮丽的战歌,生死无悔的拼杀,马革裹尸的苍凉,哪知入耳皆是血泪!
气氛突然压抑起来,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却又说这些作甚么。”
“我为什么不能说?”没想到朱元的反应竟然异常激烈,梗着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圣人不听,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头不能说,难道在家里也不能说了么?”
李夫人一怔,继而眼中迅速弥漫开类似的悲伤。
她没有发火,只是看着朱元,轻轻道:“都过去了。”
朱元张了张嘴,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畅谈,然后便举起酒坛,将另一坛酒咕咚咚喝了个底儿朝天。
李夫人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冲牧清寒和卢昭他们笑笑,道:“我再去弄两个小菜。”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径自出去了。
杜瑕犹豫了下,还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厨房里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听见有人进来后本能的垂头,用衣袖飞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强笑道:“老了,脾气也大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叫你们见笑了。”
杜瑕没接话,只是过去帮她摘菜,良久,才有些无力的道:“这些年,苦了你们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过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护着的人们亲手割裂出来的伤口,岂是三言两语能平复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温温柔柔的笑了下,平静道:“苦么?若是我们都说苦,那些死去的将士们,又算怎么样呢?”
她拿刀子割了一缕蒜苗,放到水盆里洗了洗,又道:“好歹我们还活着,日日吃得饱,穿得暖,睡时也不必担心从哪里再窜出敌军……小姑娘,你知道么,很多时候,能活着,就已经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李夫人的眼神说不出的平静,好像这个人,这双眼睛已经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与生离死别,内心反而无限趋于宁静。
可是杜瑕却突然觉得很难过,一颗心像被泡在橘子皮水里一样,酸酸涩涩。
她吸吸鼻子,抿了抿嘴,低低道:“可是对你们,对大家,未免太不公平了。你们付出了那样多!”
李夫人抬头瞧了她一眼,眼睛里仿佛荡着两波温柔的春水,然后就笑了,一种欣慰的笑容。
“谢谢你啦,只是人呀,要想得开,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一味执着于过去的事情,怕不是要苦死了?”
顿了下,她又道:“我们还活着,还有许多人记得我们的好,这难道不已经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杜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真的是对如今的一切由衷感到满足,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便满足,可他们也还是会难过呀。
就是这样的人,就是无数这样的人,有了他们无怨无悔的付出,才有了如今的安宁!他们拼命活着,明明只是一点小的近乎卑微的心愿,竟不能达成……
为什么偏偏就要有人将这一颗颗真心狠狠地践踏,蹂躏,踩在脚下呢?
那种人,已经不能够被称之为人了。
但也往往是这种不能被称为人的人,却常常混的比谁都好!
等李夫人和杜瑕端着两盘炒菜回到前头时,却不见了几个人的身影,留下的一个小丫头往外头一指,脆生生道:“老爷和几位大人、夫人去外头耍枪去了!”
杜瑕和李夫人对视一眼,都笑了,放下菜也走了出去。
外头卢昭已经和朱元对上,两人你来我往斗的正酣,打的不可开交,金属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牧清寒和庞秀玉在一旁看的目不转睛,时不时跟着比划一回,或惊讶万分,或恍然大悟,或拍手顿足,瞧着竟比场上两人还投入。
杜瑕对这一行不大了解,便是射箭也只略同皮毛,可也看的心惊肉跳,知道激烈异常,更甚于之前牧清寒一战。
借着酒兴,朱元越战越猛,越大越起劲,一杆四十多斤重的铁杆长、枪在他手中舞的虎虎生威,灵活的惊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当真是一员猛将!
此刻五十回合已过,眼见卢昭渐渐只剩还手之力,尤不过瘾的朱元长笑一声,大叫道:“你们两个小子一起上吧!”
见他发话,卢昭也忙对一旁观战的牧清寒求援:“好兄弟,且来助我一助!”
牧清寒早就看的心痒难耐,这会儿巴不得一声儿,径自去提了自己的白蜡杆,单手撑着栏杆跃入战圈。
这会儿朱元已经一枪砸下,卢昭正要苦苦咬牙支撑,就见外围突然歇着插入一柄枪杆,两人同力,这才堪堪架住了。
牧清寒和卢昭对视一眼,竟都有些吃力。
朱元放声大笑,赤着一张脸笑道:“这才有些意思!”
话音未落,对面的牧清寒和卢昭却都觉得手上一股大力传来,竟将本已取得的一点优势,又给一点一点的压了回来!
两人迅速交换下眼神,点点头,然后同时发力,几乎将吃奶得劲都使了出来,这才头一次将朱元逼退!
“好小子,”朱元也赞了一声,道:“果然有些门道。”
卢昭抽空道:“二对一,哪里敢说什么门道!”
朱元哈哈大笑,又反手将长枪在空中一抡,如滚滚不绝的深海波浪一般朝他们碾压而来,同时道:“莫说二对一,便是三对一,四对一,我有何惧!”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一旦杀将起来当真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流矢、刀片,有时杀红了眼,便是错手伤了友军也是有的,又哪里能讲什么一对一的江湖道义?所以但凡能在战场上混个几回活下来的人,要么武艺绝伦,要么运气绝佳,且必然都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辈。
很明显,朱元作为一位经历了数十场战役洗礼,还能全须全尾站在这里与小辈比试的老将,这些因素尽数都有!
牧清寒他们这会儿却顾不上佩服,只是一门心思想着到底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光明正大的战胜这位老将。
朱元的话一点儿不是吹牛,饶是卢昭这种同龄人之中远近闻名的“无敌手”,落到他跟前也不过能比牧清寒多撑三二十个回合,莫说取胜,便是想打个平手都有些痴人说梦。
且不说朱元一身世所罕见的怪力,光是他历年对敌,经历生死而积攒的经验和本能,就够这些没真正见过血的新兵蛋子喝一壶的了。
说老实话,要不是庞秀玉使金锏,擅长马战,地面对抗却不具备优势,只怕现在也早就按耐不住下场了。
遇上这样的对手,哪里还能讲什么迂回,他是连这种想法都不可能给你的,若不想当逃兵,便只有一个法子:
快,拼了命的快,发挥唯一一点可能的年轻优势,尽量的抢占先机,然后再谈旁的。
三人两队,牧清寒和卢昭一个攻上身,一个攻下盘,眨眼功夫便已刺出几十枪,逼的朱元不得不上下开弓,竟一时战成平手!
一时间,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朱元想先将其中一人逼开,可牧清寒与卢昭岂能如他所愿?自然是借着几年来时常切磋得出来的默契咬牙撑住,同进同退,朱元也无可奈何。
三人又缠斗了约莫一炷香时分,眼见着从里打到外,从外又打到里,原本结实平整的地上都被三柄枪戳出来几十个窟窿,有几处栅栏也遭了秧,索性被懒腰劈断,现场当真惨不忍睹。
世间最怕壮士暮年,美人迟暮,这话说得实在是真实的残酷。
三人僵持的时间一久,朱元到底年纪大了,体力就有些个不支,虽然整体动作并没受到多大影响,可常年军旅生涯和无数恶战给他留下的伤病就开始发作起来,左腿渐渐没了开始那样灵活。
牧清寒和卢昭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免酸涩唏嘘,有些不忍。可若是就此罢手,不说自己不甘心,恐怕想来高傲的朱元本人也会恼羞成怒,觉得他们这是在可怜他,又是连忙将此念头赶出脑海,更加集中的攻击他的下盘。
朱元看出他们的企图,想要上下兼顾却有些力不从心,又战了一二十招,终于被牧清寒抓住空档,限制了行动,而卢昭的枪头也立即瞄准了他的胸口。
三人停住,都是气喘吁吁,浑身热汗,脑袋上也咕嘟嘟升起腾腾热气,显然都已经尽力了。
朱元看着胸前不足一尺的枪头,再看看自己尤在半空中的长枪,心中百感交集,终究长叹一声,道:“我输了。”
老了,自己果然还是老了啊!
老伙计,只是不知道你在南边,可还舞得动枪?
这一仗就打了大半个时辰,平时何等精力旺盛的牧清寒和卢昭也都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简直有进气没出气,呼吸间喉咙火烧火燎的疼。
刚才全神贯注打斗的时候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刚一停下,那被压抑已久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身上好似瞬间披挂了几十斤重的铅块,站都站不稳。持枪的胳膊也早已僵硬,想抬起来都难,如今之所以还能稳稳地抓住枪,不过是身体本能,而胳膊与手指,早已是不能打弯了。
牧清寒想要抱拳,却发现连这个最基本的动作都做不到了,只得作罢,又道:“前辈说笑了,我二人拼了命,又投机取巧,占了天大的便宜,这才侥幸战个勉强,哪里来的输赢?”
卢昭也要说话,朱元却已经摆摆手,长长的吐了口气,道:“不必多言,你们两个小子也算有良心了。”
说完,就又叹了口气,叫人颇感沧桑。
牧清寒刚要说点什么,便见这位老将军已然轻轻松松的扛起铁枪,转身进屋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再想拿着自己的兵器跟上去,却是浑身酸软无力,不能够了。
这到底是谁赢了啊!
等两人好歹勉强不丢脸的挪进屋,朱元已经洗了脸,换了鞋,正大马金刀的坐在火边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除了脸上依旧带着方才大战过后的血红,当真没事儿人一般!
牧清寒和卢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十分惭愧,当即暗下决心,日后必定更加苦练。
军营中男人们的感情都是打出来的,不管是上下级还是前后辈,竟过这几次比试之后,朱元对他们的态度明显亲昵很多,说的话也多了。
三人重新落座,见了桌上酒肉菜蔬,不免饥肠辘辘,索性又大吃一顿,然后再慢慢饮酒说些闲话。
朱元仰头喝了一碗酒,对卢昭道:“你爹是个死心眼,如今局势越发不稳,还是叫他及早抽身的好,你们父子也能早日团聚,共享天伦。”
卢昭也觉苦涩,跟着喝了一碗,打了个酒咯道:“我如何不想?也说过几回,可哪里能放得下?”
朱元倒酒的手停了下,继而喃喃道:“是啊,是啊,放不下,放不下啊!”
如今卢宝高居两广节度使,放眼整个大禄朝也没几个能在他之上,可这代表的不仅仅是无上荣耀,更多的还是一句承诺,一分责任,一份沉甸甸的,背负上去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可能放下的责任!
他所庇护的是一片国土,是一方百姓,是几十万鲜活的生命!
那里面有弯腰驼背的老人,有嗷嗷待哺的孩童,还有许多正在成长的国之希望!这份责任一旦背上,便如跗骨之蛆,钻破皮肉,侵入骨髓,最后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直到死亡!
眼下朝廷武将配置并不富裕,且很有些青黄不接的意思,而两广节度使一职何其关键,当地一旦失守,便等于开了大禄朝的南大门!因此只要没有能够担此大任的人物出现,只要卢宝还活着,他就宁愿背负骂名和猜忌,死死扎根在此!
朱元又叹了一回,看了看牧清寒和卢昭,道:“我们也老实太过了,是得叫你们这些脑袋瓜子好使的小子们出头,省的给人家卖了还感恩戴德。”
牧清寒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又听他说:“那周端是个真小人,却有个妹子在后宫,听说这几年十分得宠,你们须得提防着个。”
牧清寒微怔,片刻后回过神来,明白过来这是在提点自己,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周端一直对自己有种莫名的敌意。
感情是自己抢了人家梦寐以求的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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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六月,外头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而北郊山上却凉爽如初。回想起去年夏日在开封城内的痛苦挣扎,杜瑕不觉十分庆幸。
她正在屋里给自己和牧清寒的夏衫绘制新的花样子,突然听人通报说,过年时候被老爷打发出去的张铎派人送信回来了。
杜瑕忙叫人进来,就见是个精瘦的汉子,瞧着果然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后来到开封后张铎带过来的人之一,便问他何事。
那人先麻利的行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之前老爷派张哥打探的事儿,如今已经有眉目了,只是略有些棘手,张哥不放心,需得继续在那头盯着,便将已知消息写了信,叫小人昼夜不停,快马加鞭赶着送回来。”
杜瑕想了一回,又道:“老爷这会儿还在军营里,你且略歇一歇,我这就派人去叫,等他回来你亲自同他说。”
最近天气转暖,山上好些地方都化了冻,牧清寒抓紧时间安排人训练骑兵,这几日都在山上驻扎,已经有两三天没回家了。且又涉及军情隐秘,内外消息都封锁了,如今也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便是派人去叫,一时半会儿也未必回得来。
那人道了谢,恭敬答道:“早前老爷就说了,此事不必避着夫人,若是事情紧急他又不在,可先叫夫人裁夺着。”
杜瑕心头一甜,略一琢磨,也就先拆了信封看,哪知这一看之下,当真目瞪口呆,眼前发黑几乎要叫出声来。
原来之前牧清辉迷上那个弹琵琶的乐妓,当真不是什么巧合!
宴会当日,在场的既有富商,也有官吏,而被送进去的歌姬、乐妓,也并非是哪个馆子里找来的,而是有人专门送去的!
这些妓子俱是千娇百媚,又都身怀绝技,各个惹人怜爱,随便挑出一个放到外面便是引人争抢的尤物。当日参加宴会的不管是官是商,都是有头有脸惯会享乐的人物,是以许多人都同牧清辉一般,带了一两个家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张铎先从当日参加宴会的人员入手,然后顺藤摸瓜,竟真发现当日协同操办宴会的几个豪商行为诡异。
他不敢打草惊蛇,暗中观察几日,扮过江湖浪儿,装过街头短工,甚至伪装成乞丐去后门乞讨,又打扮成外地来的货商小贩,用尽法子打探消息,最终证实有两名商人最有嫌疑,如今还频频跟开封来得某些人暗中接触。
张铎原本想要挖出来人身份才回来复命,可对方实在太过警觉,瞧着就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样子,尾巴收拾的十分干净,他也不敢跟得太紧,好几次都跟丢了,又花了好大力气才重新找回来。
一直到近日,他咬牙在湖边淤泥里泡了足足两天,避过几波来清场的爪牙,这才得到一个惊人的内幕:
来接头的,是个太监!
能用得了太监的人,必然是皇室中人,怀疑范围瞬间缩小。
可饶是这么着,想确定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是很难,因为能用,且可以大大方方打发太监出来办事还不怕被问到的,除了如今还在宫内的太后、圣人、皇后这几位之外,诸位皇子、公主都很有嫌疑!
大禄朝的公主们也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娇花嫩柳,各个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亲兄弟的都会找个可以相互利用的投靠,更何况眼下那些已经大婚了,或者是有同胞兄弟的,早就在暗中活动。
看到这里,杜瑕只觉得热血上涌,急的了不得。
都这会儿了,她的阴谋论便也不能被称为阴谋论,而是什么有凭有据的推断了。
一旦牵扯上皇家的人,哪儿有什么好事儿!
牧清辉本人是北地豪商巨贾,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手中能调动的钱财何止百万之巨!更何况他背后还站着一个牧清寒,那可是无论如何都切不断的血脉兄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兄弟两个亲近的不得了,若是一个出事,另一个断然没有坐视不理的。
除了牧清寒,还有杜文呢,那可是大舅哥!
而杜文又是何厉的女婿……
杜瑕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她突然不敢继续想下去。
这消息太过紧要,杜瑕也顾不得许多,自己重新把信的内容整合一番,挑了重点重写一遍,许多关键地方用了自己和牧清寒两个平时惯常打的比方代替,检查几遍后连忙叫了于猛来,让他立即带着这封信去找牧清寒。
“这信当真有天大的干系,”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距离夺嫡之争这般近,一颗心都砰砰乱跳,口舌发干,一遍遍对着于猛重申道:“一定要亲手交给老爷,听到了么?若中间有什么差错,不要犹豫,立即将这信毁了!”
虽然用了简单的类似密码设置,可她也不敢保证一定是安全的,这才反复强调。
阿唐一直以亲卫的身份跟着牧清寒出入各处,此刻也不在家,于猛此人虽然不够灵活,可一份衷心可昭日月,既然已经认定了主子,便是把命豁出去也不会背叛,此时交给他去做最恰当不过。
大概于猛也是头一回见主母这般严肃的表情,这样慎重的语气,也上了一百二十个心,当即小心的藏了信件,抱拳道:“夫人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了,信也在!”
等他一走,杜瑕就再也坐不住,起身在房内不住地打转,同时脑海中也过山车、跑马灯一般飞快闪现着无数念头:
夺嫡,站队!
他妈的,偏她穿的是个正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朝代,若是什么唐宋元明清这些老少妇孺都耳熟能详的,哪里用得着这般紧张!
再不济,就是冷门的魏晋南北朝之流也好啊,他家也不想造反,好歹能找个熟悉的历史名人抱大腿……
这可是一招行错,满盘皆输的押宝,便是世上最惊险刺激的豪赌!
若是押对了,他们便是从龙之功,说不得自身便有一世荣华,两代甚至三代之内也不必忧虑;
可若是押错了,莫说什么功名利禄、光华荣耀,能不能保住这条性命都两说,还有再惨烈一点的,你这一支,你的亲戚、师门、朋友,都可能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在这世上再无存在痕迹!
杜瑕越想越觉得复杂,越想越觉得心跳超速,最后眼前发黑,金星直冒,竟有些天旋地转的站立不稳了。
得亏着小雀机灵,见状连忙抢上一步扶住了,又帮她坐下,且一叠声的叫人去请大夫。
夫人身体一贯好得很,骑马射箭等武艺丝毫不逊色于一般男儿,这会儿突然这样虚弱,可不是有问题?
只是她到底是个伶俐丫头,想的也多些,竟是喜悦和期待多些。
不多时,军营中专门给女眷看病的大夫来了,后头还跟着半道遇上的李夫人。
如今朱元和李夫人同他们几家极好,凑巧听说杜瑕身子不舒服,要请大夫,而家中男人又不在,她就跟着过来瞧瞧,以防万一。
结果那大夫与杜瑕把了一回脉,又问了她本人和小雀几句,这便笑呵呵的站起身来,对她和李夫人拱拱手,道:“恭喜夫人,这是有两个多月身孕了。”
此刻杜瑕还有些头昏,她尚且没回过神来,李夫人和小雀等人先就喜开了,连道恭喜。
见她确实不舒服,李夫人便做主安排一番,又详细问了大夫情况。
那大夫说:“夫人身子底子是极好的,只是最近好似吃了不少凉物,再者我观夫人似乎思虑过重,一时情绪波动剧烈,气血供应不足,这才有些撑不住。”
小雀忙道:“可不是吃了不少糟鸭掌、鸭胗,夫人说味儿极好,又叫我们重重加了辣子,每日三餐都要就饭吃呢。”
大夫笑道:“鸭肉性寒,夫人身子好,偶尔略吃几口倒也无妨,只往后不可这般贪嘴。”
李夫人也笑,说:“我替她记下了。”
这会儿杜瑕已经回过神来,只是还有些不敢相信,垂头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说不出话来。
她,她有孩子了?
见她素日里一个再洒脱不过的人这般作态,李夫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又联想到自己老夫妻两个如今已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竟还是膝下荒凉,不免有些感伤。
不过两家要好,她也替杜瑕高兴,忙收了自己的心思,又嘱咐了许多话。
杜瑕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叫人拿赏钱。
她和牧清寒都不指着月月的俸禄吃饭,各自还有收入,因此经济十分宽裕,此番打赏也大方的很,小雀也是为了讨个好兆头,直接找了一个过年打的吉祥如意银锞子,足有二两半重。
时下大夫的社会地位也不大高,在外头讨生活的日子倒还好过些,赚得多,可一般被安排到军营里来的,往往人都本分老实,不会给自己找进项。兼之大部分兵士们也都一个两个穷的叮当响,自然没得油水,这回乍一见了这么沉甸甸一个银锞子,这位丘大夫甚是惶恐,连连推辞,只不敢要。
还是李夫人从中劝和,直笑道:“你莫要在意,她是位极了不起的女先生,也不差这点儿,又是这样的好事,你便收了又如何?”
她在军中久已,内外众人都十分敬重,说话自然有分量。
丘大夫听她都这样说,且又是好事,不好继续推辞,到底是收了,不免万分欢喜,想着家去给婆娘女儿扯几身新衣裳,又说了好些好话。
李夫人又道:“这丫头是头胎,想也没得经验,你也莫要说这些没用的,只管把该注意的该讲究的都细细说来才是正经。”
丘大夫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听了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当即毫不藏私都说了许多,又写满好几张纸,开了药,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