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已在你的控制之中,以我区区一介女流之辈,岂会逃得出这里?但你所要的东西,我当然不会带在身上,毕竟,人不厌诈。不过,只要你让我见慎远一面,并且保证让我们安全离开以后,我一定会将东西给你。”
姬颜深深吸进一口气,说出这番话,她尽量让自己方才略有颤抖的语音听起来从容不迫。
可,她却从来没有象此刻一样仅感到一种没有办法遏制的惶乱。
“一介女流之辈?昔日,姬夫人实为巾帼不让须眉,三国之中,唯南越最后被西周所灭,若无过人的谋略姬夫人又怎会执政二十余载,傲瞰群雄呢?”
幕后那人,缓缓说出这句话,话意里与其说含着一缕敬意,不如说,是另外一种意味。
“那皆是过去之事,如今我仅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而,我的孩子被你所俘,我今日到这,只是为了我的孩子,恳请你能高抬贵手,放过我们母子,我保证,我们母子今后再不会涉足政事,唯愿平静度日。”
今日的她,竟会这样低声下四地求人,并且愿意放弃一切,仅求平静度日。
原来,这大半生,兜兜绕绕了一圈曾追寻的权势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
“平静度日?倘非青阳慎远意在复辟,何来今日种种?”
“是,慎远是意欲复国,但,这些,应该也是在你的筹划中吧?”她顿了一顿,字字清晰地道,“首先,让北归候一步步游说慎远用那石一招金蝉脱壳 ,与东郡、北郡三郡一起揭竿复国,东、北两郡出兵力,而南郡仅需负责军需这一块,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不过是你的声东击西之法,将周朝的注意力引至我们身上,你却在幕后操纵一切,坐享其成。”
姬颜紧咬了一下贝齿,起初,她是竭力反对青阳慎远这样地激进所为。
因为南越刚刚亡国,纵然她也想复国,但以她多年执政的经验来看,此时无疑并非最佳的时机。可,青阳慎远却与北归候推心置腹密商后,丝毫不顾她劝阻,一意孤行地,制造出那所谓的灭门惨案,并借机嫁祸于澹台谨。
她浓知,青阳慎远恨澹台谨,是恨得超过一切的。
并不仅仅是亡国与其有关, 更因为——
而她再阻止不得。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如果真的是孽,就由她来承担的,本身,这也是她所造的孽。
昔日,她在失去爱情之后, 为了权势所造的孽!
惟有权势才能填满她苍茫的心,虽然,如今不过仅是一场镜花水月。
但,她不会有悔。
“姬夫人的分折确实十分在理。”
玄色幕布后的声音并未直接否认或肯定,仿佛,姬颜所说的,与他没有关系一般。
她拢定心神,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不如索幸全部说出来。
“为了激起慎远对周朝更深的仇恨,以及制衡澹台谨,你不惜从宫里劫出澹台婳,虽然是你的另一步棋。但,正因此,我和慎远在逃离镐京之后,为了澹台婳再一次起了争执,于是,我并未随他的车队一同进入你的圈套。这点,是你疏漏。”
如果在悬崖那次,她一并落入这个幕后之人的手中,那么,也就不会有今日的周旋了。
她也是在得知慎远正式与周朝对立,才隐隐觉到不对的。
幸好,澹台婳的出现,让她和慎远发生争执,并在入夜,慎远竟然不告而辞,才使这件事,发生了转圜。
也是在那一晚,她明白,她唯一的孩子,于她的骨肉亲情,不过是凉薄的。
纵然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在他的心里,始终对她存着芥蒂。
以往靠着君权维系,而今,没有了代表荣耀的君权,稍稍一次争执就能让他不要她这个母亲。
可,她呢?
她不能不要他这个儿子!
哪怕,她负尽天下人,惟独,对他,是真心的母爱。
“是啊,孤为此特意耗费更多的时间,直至今日,才终于寻访到姬夫人。”
“乱世之中,已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所以今日,我和你谈一个条件,我会给你,你需要的地图,而,你必须释放慎远,从此以后,我会和慎远选择归隐 。”
他所要的东西,就是南越历代积累至今的一大笔的国财。
那笔国财的数目,可以兴一国的兵力军需。
当初若不是那个人的叛国,南越靠着这笔国财,也不会亡那么快!
也在那时,她知道,他恨她,而,她永远无法恨他
“这确是个不错的提议。但,倘若孤不愿意呢?毕竟,你认为,现在的你还有资格和孤谈这个条件吗?”
“放眼三郡,北郡、东郡虽多年休养生息,但每年进贡于周朝的钱帛,加上私下招募士兵,耗费甚多,惟南郡虽与周朝征战数年,然,国库尚算殷实所以,这是你的必争之财。若你缺少这笔国财,那么对周朝的一战,军需供给必然会有影响,只宜短战,不利长战,可,应对周朝的兵早,短战取胜的机率实在少之又少。当然,我对这笔钱财在破国前就做了妥善的安置。也正基于此,我想,我和慎远才能苟活到如今吧。”
若非她在破国前,就有预感,秘密将这笔钱财转移,恐怕如今,她和慎远早就身首异处。
这笔钱财,确实是先帝留给她最好的倚赖。
犹记得,他死时对她所说的话 只要她好好的活下去,那么,再怎样他都是值得的。
他爱着她,以一个帝王能赐于一个女子最深的爱,可她呢?
她并没有一天爱过他,哪怕,在他死时,她有的也仅仅是感动。
但,她却装得一直那么地爱他,甚至在他死时,或许,也仍旧相信着她是爱他的。
其实,这一辈子,她真得值了,得到一名男子这样深重的爱,那名还是帝王。
可,她爱的那人,一开始,就选择了逃避。
她爱他爱得没有任何的结果,哪怕她是南越第一美女,他心里爱的 ,不过是一名低贱的舞姬。
第一次求她,也是为了,他和那个女子所生的孩子来求她。
于是,她应允了,并且,也竭尽全力,想让他的孩子,能在她的庇护下同样地幸福。
不过,可惜,她能操纵这一切,惟独,却忽视了慎远的心。
“姬夫人确实极善攻心。知道孤和周朝,都为了你手中握有的南郡国财,才会容得你们母子直至今日。”
幕后的声音冷冷响起,犹如地狱魔音。
“所以,我希望你能考虑我所提的条件。”
周朝的招安,也是为了那笔钱财,她当然清楚。
“若孤把你们都放了,得到地图,难道姬太后不怕孤出尔反尔吗?”
那个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犀明。
而她连这声音是谁都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仅是那带她至此,娃娃脸的女子正是那晚,从宫里劫来昏迷的澹台婳的女子。
“怕,我当然怕,所以,这份国财,我分了三个地方存放,每隔一年, 我会通过飞鸽传书于你,告诉存放的地点,一直到三年之后。那时,我想,天下都已该归您所有,以你的仁心,应该会彻底放过我们母子吧?”
“孤没有仁心。孤现在就要昔日南越的全部国财!孤要灭周朝,不会用三年,孤的耐心一向不是很足,你最好清楚。”
那声音骤然转冷,隐隐带着一丝杀意。
“我自然清楚,我们母子的命在你手里,不过形同草芥,但,我相信,一个成大事者,必然明白得失之间的制衡。”
姬颜强作镇静地说出这句话,曾经 ,不止一次,她在生死间舔着别人的血过来,惟独这一次,她赌上的,是她仅剩的所有。
所以她不容再有任何的失误!
否则.她连她的孩子都必将保不住!
“好罢,孤就先让姬夫人看一眼慎远,确认你的慎远安然无恙后,我们再来谈关于地图的事。”
幕后传来两声清脆的击掌声,随后,石制的殿门再次开启,方才那名娃娃脸的女子走了进来,微福身,却并不多言。
“带姬夫人去石室。”
“是。”
姬颜依旧没有行礼,转身,跟着那女子往石门外行去。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半年多的时间,慎远是否还好,她这一生,也曾荣宠至极,到头,只剩下这一个儿子,是最大的倚靠。
石门再次闭上,幕布因着石门的关启轻轻拂动,边角下显出一袭黑色的锦袍,上面,仅绣着属于暗夜的骗辐,狰狞地舞翔于黑锦,让人觉到关于诡异的禁忌。
那娃娃脸的女子再次回来时,只是独自一人,躬身禀道:
“冥皇,一切都照着您的吩咐办妥。另,东郡上官郡主今日即抵达郡都。”
幕布后的身影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站在那里,寂然无声……
乾永二年七月初二,倾霁宫。
“娘娘,早些安置吧。”莫矜轻声道。
林蓁斜倚在轩窗下,一袭素白的绡纱裙,仅袖畔用极淡的粉蕴绘出几朵摇曳生姿的桃花。
窗外的雨,依旧下得不止不休,她从来就不喜这雨日,每每下雨,心,亦得不了安宁。
一如今晚,她的心底,没有办法继续安宁。
当然不仅仅,是由于这雨。
她没有说话,余光略略瞥了一眼莫衿,莫衿自然会得主子的意思,轻声禀道:
“皇上翻了莲妃娘娘的牌子。”
林蓁唇边浮过一抹冷笑,素手捏起一旁几案上碧绿晶莹的葡萄,缓缓放进唇中,轻轻地嚼着,不过须臾就吐了出来:
“酸。”
“娘娘,这可是皇上赐下的番邦贡品,宫里呀,除了太皇太后,也就您和莲妃娘娘得了。”
林蓁淡淡一笑,语音愈渐温柔:
“这次祭天的七名圣女,如今只留下一个,是么?”
“回娘娘的话,留了一名唤做绯颜的,七月初七,血祭圜丘。”
“血祭...”她轻声吟出这两字。
“是,以圣女之血祭天,以平天灾。”
“这法子倒真是新奇。”林蓁轻浅一笑,指尖点着那盘子,“去,把这个赏给青衿宫的澹台才人。”
“娘娘,这可是皇上才赐下的呀。”莫衿却有些犹豫。
“皇上?呵呵,这半年,他赏下的本宫有,莲妃也有。既然她有了本宫留着有什么趣味?”
莫衿是她的亲信,她并不忌讳在莫衿面前说这个。
哪怕从皇后废黜以来,每日的定省,她待莲妃也不过是表面上罢了。
这个莲妃,真的会装啊。
“奴婢遵旨。”
莫衿端起那盘葡萄,躬身退下。
林蓁的眸华睨向轩窗外,素手轻轻抬起,只一拉,翠竹百叶帘子,便悉数放下,放下间,旦听莫水在殿外禀道:
“贵妃娘娘,伺候沐淑妃的亚儿求见。”
“传。”
一语落,亚儿匆匆行进殿内,满脸皆是慌张,见着林蓁,忙俯跪在地: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
因是急赶至此,她的额发上犹带着晶莹的雨珠子,点点地坠于其间,额发下,那一双乌黑的眸子,眼眶也带着红红的晕子,显见刚刚哭过,林蓁眉略颦,道:
“何事这般慌张?”
“回娘娘的话,我家主子不好了!”
亚儿说完这句话,泪珠子再止不住地掉落下来。
“你家主子怎么了?”
这月余,因沐淑妃年后身子就一直未曾大安,她早免了她的定省,却不料,这病却一日重似一日了。
只怕还是心病。
“我家主子,从年后一直未间断用药调理,却仍不见大好。自前日起,卧于榻上,连起身都困难了。奴婢瞧着害怕,才过来回了娘娘,娘娘平日里最疼我家主子,还请娘娘再疼一次吧。”
亚儿猛地叩首于地,她服侍沐淑妃的时间最长,自然感情也颇为深厚,眼见着,自淑妃不得圣恩后,皇上对其并不待见,故再克不住,哀声求道。
“没传太医吗?太医怎么说?”
“王太医来瞧过,只说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今晚,才熬了新的药,都悉数吐了出来,太医都 —— ”说罢亚儿又嘤嘤哭了起来。
在高位后妃面前哭实属不敬,但,她没有办法抑制心里的悲痛。
wωω ⊙ⓣⓣⓚⓐⓝ ⊙c o 因为,她有些清楚,或许,这几日,就是娘娘的大限了。
“本宫即刻随你去。”林蓁的眉心一颦间,一旁近身伺候的宫人早朗声宣道:
“娘娘启驾衡泠宫!”
衡泠宫距倾霁宫并不近,因为,倾霁宫为历代宠妃所居,离昭阳正宫更为接近,其余六宫以凤仪宫为首,呈东西六宫相分。
是以,哪怕坐肩辇,也要一柱香的功夫方到。
林蓁的身上拢了披肩,确实,这几月,她探望沐淑妃愈少,因着皇后被废,后宫之中,她处理事务虽更名正言顺,却着实耗费心力不少。再加上林愔暂居宫内,剩余的时间,除了晚上,几乎是没有了。而每个晚上她都带着期盼等在宫里,期待着,玄忆哪怕不翻牌,都能来倾霁宫看一眼她。
但,她等到的,不过是后宫女子一样的命运,花开,君王带笑看,花败,无人暗怜香。
再怎样骄傲,再怎样娇美,终挣不脱这命。
思绪纷纷间,衡泠宫三字映现于眼前,莫水上前,扶住林蓁时,却惊觉,今晚娘娘的手臂竟是分外地冰冷。
“娘娘,可要奴婢回宫替您取件稍厚的披风?”
林蓁微微摇首,径直走进衡泠宫。
这一宫,只有沐淑妃一人居于此,此刻又是入夜,除了几盏宫灯照亮甬道之外,整座宫内,陷入一种可怖的死寂。
“这宫里的下人,都哪去了?”
林蓁冷冷地发问。
“回娘娘的话,主子早就遣了大部分的宫人,仅剩奴婢和三名杂役宫女还在 。”
她,倒真的识趣。
“娘娘,您小心。”
莫水搀着林蓁绕开甬道中央那一瓷缸,昔日,那里,曾养着宫里最美的锦鲤鱼,如今,徒留下空空如也的缸底,再不会有鼎盛时的景象。
“王太医呢?”林蓁步进正殿,殿内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浓郁的味让她不禁用丝帕掩了鼻端,只瞧见殿内仅有一个小宫女半蹲在榻前,除此之外,再无一人。
榻上卧着一纤瘦的人儿,青丝半垂落于榻前,纷纷绕绕地,犹如理不清的烦絮。
“王太医晚上开了一贴方子后,就回了太医院。”亚儿轻声禀道。
纵然这王太医为高位后妃的专属太医,却是最擅踩低拜高,极八面玲珑的一个人。
林蓁眉微颦,方要说些什么,却听得榻上那卧着的人微微动了一下,接着,虚弱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姐姐吗?”
自林蓁晋为贵妃后,沐淑妃便改称她为姐姐,虽然以往,亦是姐妹相称,却是她唤林蓁为妹妹。
但,因合着规矩,林蓁纵是不喜,最后也只能由了她去。
林蓁疾走两步上前,一手握住沐淑妃伸出的手,道:
“怎生病得这般重了?”
“姐姐 …这么晚…还劳您…咳咳……”沐淑妃忙用丝帕捂唇,却还是轻咳出声。
“都怪本宫不好,只顾着六宫的事务,这几月竟没来瞧过你一次。”
“姐姐 …咳咳……”沐淑妃用力咳出心底的吁气,缓了一口气,方道,“妹妹 …怕时日……无多……”
“怎么会呢?妹妹是大福之人,这些许的病,不过是连日阴雨,气候不调所至,并无大碍的。”
“妹妹自个清楚……所以……姐姐今日来……亦好 …”沐淑妃颤抖着手,反握住林蓁,“妹妹 …若死……这世上惟有一事相托 …姐姐 …”
“别净说些不着边的话,你这般说,本宫心里,也不好受。”林蓁抚慰地拍了一下沐淑妃的手,仅触到冰冷的粘腻感。
这些许的冰冷粘腻让林蓁心中起了一丝异样,低垂眸华间,她敛去这丝异样
“不,让妹妹说完……妹妹想把奕鸣托付 …姐姐 …还请姐姐 …成全……”沐淑妃用力说出这一句,浑身仿佛释然般,骨瘦如柴的手,从袖笼里掏出一页绢纸,上面书着几行秀体小楷,她颤巍巍地把这页纸递于林蓁,林蓁接过一看,赫然书的是自愿将皇二子奕鸣过继于她为子。
“你这又是何苦呢?”
林蓁接过那页纸,把它放入袖笼之内,复使了眼色,莫水早会意将床上软厚的垫子垫于沐淑妃的身后,林蓁将沐淑妃的身子慢慢靠于垫上,借着垫子的力气,沐淑妃虽然依旧无力,还是启唇道:
“妹妹 …真想看一眼…奕鸣…… ”
没有皇上或皇后的恩旨,要见帝子,除非是每月五天的探亲日,除此之外,帝子加冠前,即便在宫里,仍不会与亲生母亲,有过的接触。
而今晚,显然并非在探亲日内。
“好,来人,速去帝子居,用本宫的肩辇带奕鸣过来。”
林蓁吩咐道,以她代理六宫之凤印,行此恩谕,自无不可。
“是。”莫水应声,随行的另一宫女忙匆匆往殿外行去。
“谢谢姐姐 …”沐淑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同样惨淡的笑靥。
“你先歇着,一会,奕鸣就该来了。”林蓁轻轻替沐淑妃把额前的几缕碎发捋到她的耳后,她的耳坠上,戴着白玉的耳饰,与她手腕的那白玉镯子恰是配套的。
这是当年,玄忆的赏赐,她竟还戴着。
林蓁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依着她的话闭上眼眸的沐淑妃却并未看到这丝笑。
当然,林蓁也不会让她看到。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殿外响声起孩子急奔的脚步声,奕鸣几乎是用他这个年龄孩子最快的速度奔进殿来,一骨碌扑倒在沐淑妃的榻前:
“母妃,孩儿不过几日未见母妃,母妃的身子可好些了?”
他竭力压着语音里的不安,实际,恁谁都瞧得出,沐淑妃已到了油枯灯干的时候,哪怕一个孩子,都瞧得出他的母妃情况实在是不容乐观的。
“鸣儿…”沐淑妃微启眸子,凝住她的孩子,她在深宫唯一获得慰籍的孩子。
正是这个孩子,才支撑着她走到现在。
“母妃,孩儿在这。”奕鸣握住她伸来的手。
林蓁在奕鸣奔进殿内的刹那,便悄然起身,站到一旁,看着眼前这母子情深的场面。
曾经,她也可以拥有一个属于她的孩子。
然,失去,是必然的结果。
所以,说不触动,是假的。
“鸣儿,母妃有话跟你说,你好好听着。”沐淑妃见到奕鸣开始,仿佛精神骤然好了不少,说出的话,也逐渐连贯起来。
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映现在了林蓁此时的脑海中。
“母妃的身子不好,所以,暂时要去一个地方调养。”她缓缓地说出这句话,每一句,都带着自己才能品到的撕心,可哪怕是谎言,她也要说得让眼前她唯一的孩子相信,这是真的。
唯有如此,他不会为了她的离去过度的悲伤。
“母妃,孩儿陪你!”
“傻孩子,既然是调养身子,自是越安静越好,况且,你若陪着,你的学业可就耽搁了。你知道,母妃喜欢鸣儿多费些心思,在学业之上。”
她用最温柔的语言,说出这些话,满合着母子的情深。
如果说,在这人世,她最后还能拥有的奢侈情感,便是此。
对于其他的,她即便放不下,却,只能放下。
“那孩儿会等你回来的。”奕鸣认真的说出这句话,突然一只手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王佩,放到沐淑妃握着她的手中,“这是孩几昨日得了太傅的赞赏 ,父皇赏给孩儿的,孩儿把它送给母妃。”
玉很冰冷,又是白玉。
洁白无暇,可惜,她终将并非白璧无瑕。
她的手握着那块玉,明白她冰冷的手,温暖不了这块玉,也温暖不了自己的心。
“鸣儿,母妃不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听贵妃娘娘的话,好么?”沐淑妃的视线望向一旁的林蓁,林蓁的眸华触到她带着期盼的目光时,稍走到她的跟前,沐淑妃终于,还是忍下心把奕鸣的手从自己的手里放到林蓁会意递过来的手中,“乖,鸣儿,喊一声母妃。”
“母妃?”奕鸣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面前的俩人。
林蓁的手温柔地牵扯奕鸣的小手,语音,也是柔柔轻轻地:
“鸣儿,你母妃出宫调养的这段日子,就由我来照顾鸣儿,好么?”
“是,鸣儿,快叫一声母妃。”
沐淑妃急促地道,生怕,再多一刻的迟疑,她就做不下这个决定。
毕竟,那是她唯一珍贵的孩子呀。
“不,孩儿只有一个母妃。”奕鸣甚是倔强地道。
“鸣儿!咳咳……”沐淑妃一气急,甩开奕鸣的手,忍不住又呛咳起来,这一咳,她的丝帕捂住唇时,清晰地看到,水绿的丝帕上,那一抹血迹是这样的不和谐。
她迅速把那丝帕带血的一面掩去,可,还是落进林蓁的眼中。
“母妃,孩儿错了,孩儿不该气你的,母妃!孩儿一一”奕鸣皱了下俊秀的眉毛,下定决心一般,转过去对着林蓁,微一行礼,“奕鸣拜见这位母妃!”
只说完这句话,他回身,复拉住沐淑妃的手:
“母妃,鸣儿听话,你好点了么?母妃?对了,你想不想见父皇?鸣儿这就去找父皇 !”
孩子的记忆,总是单纯地会记住某一刻发生的事。
即便他能陪伴母亲的时间十分有限,可,就在这有限的时间之内,他看到过,不止一次,母亲偷偷地流泪。
而有一次,母亲告诉他,他,长得真的很象他的父皇。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到母亲的眼中,满是最最璀璨的光华。
那时的母亲,真美啊。
也从那时起,他知道,父皇对母亲,应该是很重要的。
只有他,才能让母亲,有那样华彩的眼神。
但,他的父皇,从去年开始,就很少来看母亲了。
亦从去年开始,他时常在下学后,守在父皇可能会经过的地方,却,每次都落了空。
惟有一次,他意外地逮住了父皇,从那个丫头住的地方。
然而,最终,父皇还是没有陪母亲说会子话,他,也在随后,陷入了一场可怕的疾病中。
林蓁瞧得懂奕鸣脸上的神色,淡淡一笑:
“既如此,莫水,用本宫的肩辇,送奕鸣去昭阳宫请皇上过来。”
“是,娘娘。”
莫水抬起头,看到,林蓁一个意会的神色,她复低下头:
“二皇子殿下,请。”
“姐姐 …咳咳……”沐淑妃欲要说什么,却咳得反是更加厉害。
“你下去,替淑妃娘娘再煎熬一碗热的汤药。”林蓁吩咐一旁蹲在床边的小宫女。
小宫女喏声退下,殿内,终于仅剩她和沐淑妃二人。
林蓁重新坐到她的榻边,素手轻轻替她拍着后背,语音温柔:
“瞧你,身子这么辛苦,还要硬撑着。”
她的这句话,落进沐淑妃的耳里,仅是满满的关切体恤之意,这层关切体恤,让沐淑妃捂着丝帕的手别烈地颤抖起来,终于,再忍不住,她抬起刚刚因呛咳低徊的眸子,不再顾忌地抓住林蓁的手:
“姐姐,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这一句话,她一口气说来,仅顿了一顿,即便此时气力不继这句话,却是沉于她心底一直想说的话。
林蓁颦了黛眉,凝着她,似有不解。
沐淑妃深深吸进一口气,反咬了一下素唇,终于,道:
“姐姐,既然我时日无多……如今再……瞒着你……我的良心……一直会受到……谴责……永远都无去…得到救赎……宸妃 …的孩子……是我被人所绊……情急下……不慎推到……宸妃 …并不是姐姐 …”
是的,那日的拜月大典,她的位置就在林蓁的旁边,宸妃略后的位置,甫快到台顶时,她觉到被人一伴,条件反射地,她想拉住谁,却不料,这一拉,反力
上去竟成了推,随后她看到宸妃从她跟前跌落,而,她不知为何,选择了稳下身形后,悄然避至一旁,由于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小产后的宸妃直指是林蓁所推,林蓁亦辨无可辨,虽是,与她撇清了关系,但,她终究还是不忍,事后,唯她谏言于皇上,然,依旧没有办法阻止, 因祖宗的遗训,再加宸妃的指认,林蓁还是被废繁逝宫。
这也成了她心里最大的愧疚。
但,彼时她已有了奕鸣,若她被废繁逝宫,奕鸣怎么办呢?有这样一个母亲,在皇子中,他该怎样抬起头来做人?
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她将这件事瞒了两年,直到繁逝宫走水,她终于再也没有办法忍受良心的谴责,选择去昭阳宫向玄忆坦白。因为,若林蓁真的死在那场火中,或许,她会永远的内疚下去,奕鸣有这样一个不光彩的母亲,也是他的耻辱吧。
也在那次以后,玄忆对她,仅余下厌色。
君命早下,容不得他再次推案,否则,引起的,怕只是更多的纷争。
是以,他对她的厌色,也是应该的罢。
“姐姐 …原谅我……好么…姐姐 …”她说不动更多的话,思绪万千,陷到唇边,仅化为这一句。
林蓁如水的眸华深深地凝着她,随后,她轻柔地笑出声,笑得那样的娇媚,那样的蜿约,仿佛整件事说得,不过是别人的事,与她无关一样。
“姐姐 …”沐淑妃盯着她,怯怯地喊出这一声。
“本宫早就说过,别喊本宫姐姐,本宫当不起。”林蓁的手轻轻抚过沐淑妃的秀发,护甲冰冷地从她苍白的小脸边刮过,“从你做出这件事的那天开始,我就不是你的姐姐,明白么?”
“我……咳该……”沐淑妃咳得愈发透不过气来,一缕殷红的鲜血从她捂住
唇的丝帕中渗出。
“你真以为本宫那么笨,要等到今日你告诉本宫,本宫才能明白当日的事?对,本宫当日确实不聪明,竟没有想到你这个看似委委糯糯的人,也会下得去狠手把宸妃推落台阶,再嫁祸本宫。本宫可真低估了你。”
林蓁悠悠地道:
“但那又如何呢?你这么做,最后只是更快地失去皇上的心,这年余的时间,眼见着,皇上再不顾怜于你,你是否该明白一句话—— ”她故意顿了一顿,满意地看到沐淑妃的脸更为熬白,“天作孽,犹可活,自做孽,天必诛!”
这十二字,她说的同样柔意款款,仿佛眼前的,并非当年嫁祸于她的人,而真真是她的好姐妹一般
只是,她心里清楚,这宫里,根本不会有姐妹情的存在。
哪怕骨肉血情,都是不能要的。
眼前的这人,使她被困于冷宫两年,直到两年后,她才知道,害自己的人竟是平日里最不起眼的沐淑妃。
当时的感觉,真的很讽刺。
犹记得,落罪时,唯有沐淑妃鼎立维护,冷宫中,也惟有沐淑妃时常嘱托嬷嬷,嘘寒问暖。
不过,皆是一种沐淑妃认为的赎罪方式。
而她,根本不需要这种方式的赎罪!
因为,这两年的时间,是耽搁不起的,一并耽搁尽的,就是圣恩隆宠!
“好了,事到如今,你也可以放心地去了,纵然本宫不会原谅你,你的奕鸣,本宫定会爱护有加的,毕竟,他会是未来的储君,对于这样的结果,你该感恩戴德去了吧。”
今日,最后陪她演这出戏,无非,是为了那个孩子。
是的,这个孩子,对此时的她来说,是最重要的。
林蓁樱唇微启,一字一字说出这句话,沐淑妃再是掌不住,又咳出一口血来,她手里水绿的丝帕和着鲜血的颜色,干涸处,是一种暗沉晦涩。
她十分清楚,沐淑妃的大限之日就是今晚。引起她呕吐的药,不过,是催命的方子,当然,这方子是无人会查得出的,皆是循序渐进的因果罢了。
而她,当然,要好好地用今晚,演完这一场绝佳的戏,否则,莫不是辜负了这卿卿年华呢?
眉略颦,为何,这女子,还可以撑这么久呢?
沐淑妃的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盯着林蓁,眼神里没有一点的怨恨,仅是一种让林蓁并不愿意看到的神色。
那种神色是关于怜悯的。
她讨厌被这样一个女子用这种眼神看着。
俯低身子,凑近沐淑妃的耳边:
“有本宫在一日,皇上永远不可能会要你的爱,因为,那不过是最卑贱的东西,皇上不会要的。你害过本宫,本宫待你却是不薄的,你去后,本宫还会为你求一个加封的妃位,这样,奕鸣的地位就更高了,本宫也会更满意有这个儿子。本宫即承诺你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她的手,轻轻抚上沐淑妃的手骤然一用力,她的手将沐淑妃捂住唇的丝帕狠狠地掩到她的鼻端。
指尖,有温暖的呼吸萦绕,真的很暖,但,这缕呼吸的萦绕却渐渐地逝去化为冰冷,她看到沐淑妃的眼眸依旧死死地盯着她,但,仍是没有恨。
她想看到她恨她。
为什么,这个女子,临到最后一刻,还不愿意用恨的目光看着她呢?
真是讨厌啊,那种愈来愈深怜悯的目光。
殿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林蓁蓦地松开手,那名小宫女早端着煎熬好的汤药进来,俯低着脸,躬身呈上:
“娘娘,汤药煎熬好了。”
林蓁的手轻轻一推,一推间,把沐淑妃的眼睛合拢,随后,她起身,接过汤药,回转时,手中的药碗砰然落地:
“妹妹妹妹!”
连喊出悲痛欲绝的两声时,和着殿外传来的通报声:
“皇上驾到! ”
怅然地转身,林蓁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凝向朦胧尽处的那抹明黄的身影,在她快要晕阙前,她的身子如愿坠到那抹明黄色的怀中。
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他怀里的温暖呢?
这样的温暖,原来,真的能暖融她的心啊。
“珍儿。”她听到他的唤声,她把晕阙感尽力驱散,水眸望定他:
“淑妃妹妹——妹妹她—— ”她哽咽得不能自已。
“母妃!”一声声嘶力竭地叫声划破她的哽咽,她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子,冲至淑妃的榻前。只有让他见到母亲的死,以后,她才能真正的抚养他长大,否则,对于这么个逐渐明白事理的孩子,让他以为母亲不过是在远处的某一隅静养,实在是个坏的法子。
“皇上 —— ”
她的手紧紧攥着玄忆明黄胸襟上的环扣,才想说些什么时,只听到一女子的音响起:
“圣上,淑妃娘娘已然薨天。”
莲妃。
她,竟也来了。
林蓁的视线,越过玄忆的肩膀,看到,莲妃正站在榻前,一手拍着哭到不能己的奕鸣,眼睛,却看着床上再不会呼吸的淑妃。她,不该会瞧出任何破绽。捂鼻虽是下下之策,可她看到的,该仅有淑妃口中喷出的鲜血,以及手上自拿着的那方带血的丝帕。一切都那么的完美。没有人,会发现破绽。
“二皇子殿下节哀顺便啊,你若这样哭,你母妃一定放心不下的,二皇子下。”莲妃终于收回眸光,柔声劝慰着俯跪于榻旁的奕鸣。
“皇上,这,是淑妃妹妹方才交给臣妾的,臣妾 …”林蓁没有办法将一句说完整,眼泪又流了下来,只从袖笼里取出那方纸,颤抖地递给玄忆。上面了了数语,意思却是明白的。玄忆接过那纸,匆匆归了一眼,目光凝向林蓁,略叹口气,道:
“你若有这份心,也是好的。珍儿,淑妃的后事,还要你继续操持,别哭了。”
“嗯,”林蓁轻轻点了一下螓首,突然从他的怀里挣开,跪拜于地,语音凄地道:“臣妾恳请皇上下旨,厚葬淑妃妹妹!”
“不,不要你下旨!”奕鸣猛地收住哭声,从榻上站起身子,直冲到玄忆面,低吼道,“母妃在的时候,你根本不来看她,你算什么父皇!我恨你!”他小小的年纪,却说出这个“恨”字,让林蓁震惊之余,忙伸手够住那小小身子:
“奕鸣,他是你父皇啊!你母妃还未走远,你就说出这话,你让她岂不是更心?”
“母妃不会伤心了,她再不会为了父皇流泪,所以,她不会再伤心了。”奕不再吼叫,说出这一句话,任何人都听得懂他话语间的悲痛,随后,他望向玄,“我恨你!”继续说出这三字,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榻上的沐淑妃,跪于地上,重重叩三记额头,起身,陡然,飞奔出殿外。
“圣上,二皇子殿下还是个孩子,不过是气头上一一”莲妃启唇劝道。
“朕明白。”玄忆转身,并不望向她们,仅落下一句话,“晋淑妃为贵妃,号“和顺”,按妃礼下葬,另,皇子奕鸣,代由——”他顿了一顿,终是说道“华珍贵妃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