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正午的阳光还是很灼热啊, 绯颜夹起那块芙蓉糕,并不立刻放进唇中,只是似笑非笑抬起眸华,睨着站在树萌外的林蓁。
这么大的日头,不过一会她娇白的脸上,就晒得微微有些酸红,但她依旧站在那边,纹丝不动。
果真,有耐力,也果真,能忍。
“怪晒的。”绯颜悠悠地道,“贵妃,不妨陪本宫过来一起坐罢。”
“谢娘娘。”林蓁这才走上前来,欠身在下首的石凳上坐下。
“君上素来喜欢合欢花,贵妃真是有心了。”绯颜顿了一顿,翦水晚眸凝向林蓁,“不知道这合欢糕是什么做的呢?瞧着,倒是怪别致的。”
“这糕是取半开极嫩的合欢花去了花蕊,一朵朵拣得干净了,入瓶蒸之,滴取其露,用干净雪绡纱滤过,澄成花露,并不掺半滴水,另兑了四季的花蜜和面做成的糕。娘娘若喜欢,嫔妾可每日都与娘娘做上一盒。”
“呵呵,这得多少合欢花才够?只怕宫里这几株,禁不住这一蒸。真难为贵妃了,如此繁巧细致的法子,没有贵妃这点心思,断是想不出来的,若本宫喜欢,岂不是贵妃每日都要起早为本宫做糕,熬不过半月,连这合欢殿前的合欢数都是要悉数耗在这糕上了。”绯颜轻轻一笑,未待林蓁答话,筷箸中的合欢糕转递于林蓁,“贵妃不妨陪本宫一同用吧。”
这宫里除了合欢殿外,并无栽种合欢树,可见,她为了蒸这糕,费下几许的心思。
但,如今,对她的心思,躲不过,难道还避不过吗?
林蓁神色自若地拾筷,从绯颜手中接过那糕,慢慢嚼进素唇,姿态那优雅,并无异样。
绯颜慢慢放下筷箸,睨着她吃完这一小口合欢糕,仿似不经意地道:
“贵妃难道不知,本宫对花蜜过敏么?”
她对花蜜并不过敏,她对林蓁所做的一切,却都会过敏。
因为她再无法相信林蓁。
林蓁执筷的手一滞,旋即,从石凳上站起,径直跪伏于地:
“娘娘恕罪,嫔妾实不知娘娘对花蜜过敏!”
“不论哪种花蜜,本宫一误食,定会过敏。贵妃,不知者,本宫不会怪的,只是今后,贵妃可得琢磨透了,哪些,是本宫可以用得,哪些,是本宫不可以用得,万一 —— ”
她止了语声,眸华略略地凝向果嬷嬷。
果嬷嬷本安静地伺立在旁瞧见绯颜的眼色,以她这几年的宫廷历炼,自是晓得用意:
“万一因此,皇贵妃娘娘玉体有损,不仅奴婢等难以向皇上交代,就连贵妃娘娘恐怕,也难以禀上。”
绯颜缓缓摇了几下纨扇,瞥着跪伏于地的林蓁:
“贵妃毕竟和本宫都是正一品妃位,又是太子殿下的养母,这般跪叩本宫,若被不相干的人看到,岂非是本宫骄纵?果嬷嬷,你的话却是说重了。”
“奴婢知错了。”果嬷嬷能为御前女官,识主子眼色,自是不在话下。
“佟儿,扶贵妃起来罢,大热的天,这样跪着,终究是本宫的不是。”
绯颜说完这句话,摇着纨扇的手放下,看着合欢糕,叹了一声:
“可惜了这盒糕点,本宫怕是要拂贵妃的美意了。”
“是嫔妾不知娘娘的忌口,差点兹了事端。”
事端?她还怕兹生事端吗?绯颜这般想时,眉蓦地一颦,昔日林蓁的手段确实是让人寒心的,只不知,奕鸣这般跟了她,是否还会再多生其他的事端。
那只猫的死不是偶然,宫里所有纷起的事端,更加不是偶然
可,如果要把这些偶然刻意地加诸在一个不满六岁的孩子身上,来达到她所要的目的时,这种行径,无疑是卑鄙的。
而林蓁,本来就是卑鄙的人。
“贵妃还是多虑了。”说出这句话,绯颜站起身,一旁丽伊早执起伞,替她遮去灼热的阳光。
“娘娘,奕鸣不知是否醒了?今日太傅还等着奕鸣过去。”
林蓁随着绯颜的站起,亦移了一下莲步,轻声问道。
绯颜扬了一下黛眉,望向殿内:
“太子殿下昨晚体因着小白的事,睡得并不踏实,方才,用了些许早膳,又歇下了。”
“那 —— ”林蓁似乎颇有些犹豫。
“今日先停一天罢,毕竟,太子殿下心绪不稳,纵是去了书房,恐怕,也收效甚微。”
“一切旦凭娘娘做主。”林蓁低眉敛眸,并不再提带奕鸣走之事。
绯颜收起纨扇,知道林蓁心底一定不如表面这样平静无澜,这女子,城府心计有多深,她看得穿,但看不透。
恰此时,只听得拱墙外传来一声通传:
“太皇太后驾到! ”
绯颜忙返身,躬身行礼: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
她的身后,林蓁也一并款款施礼请安。
太皇太后,慢慢走至石桌前坐下,凤目扫视了一眼二妃,方道:
“平身。”
“贵妃也在。”
“回太皇太后的话,嫔妾今儿个晨起,特意做了合欢糕送予皇贵妃娘娘品评。”
“哦?”太皇太后眉尖扬起,望向那合欢糕,“看着,确是开胃,怎么颜儿不用一点?”
“臣妾对花蜜过敏,是以,没有用这合欢糕。”
“哀家对花蜜倒是情有独钟。”
太皇太后一语落时,苏暖早会得意来,吩咐道:
“上筷。”
果嬷嬷忙命一旁的内侍递上干净的象牙箸,按着规矩,另切了一块,再试吃一遍,方把一小块合欢糕呈于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并无一丝犹豫,慢慢地品下,道:
“模样看着不错,味道,却是太甜腻了。”
林蓁在太皇太后面前,倒是一直谨小慎微:
“太皇太后指点的是,嫔妾记下了。”
“哀家随口说一句,贵妃就记下了?”太皇太后放下筷箸,丝帕拭唇时,语音微冷。
“太皇太后每句教诲,对嫔妾而言,均是真知灼见,妾自当铭记在心。”
“贵妃这般善记,殊不知,是只记好的,还是连坏的,都一并搁心里呢?”
太皇太后语意骤然转至咄咄。
绯颜仅是立于一旁,并不多言,恁谁都看得出,太皇太后对林蓁颇有不满,如此针峰的话语间,她何必多说呢?
“嫔妾惶恐,嫔妾只记该记之事。”林蓁低垂下螓首,语音恭谨。
“惶恐?哀家说重了吗?”
“嫔妾对太皇太后的教诲,之所以惶恐,仅是因嫔妾生怕日后再犯,是以惶恐。并无其他用意。”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搁下筷箸,遂缓缓道:
“这糕,终是太甜腻,只吃了这半块,就觉得舌操了。”
绯颜近前,倒了一盏香茗奉于太皇太后跟前:
“这茶是紫毫,既消暑又生津,太皇太后,不妨一试。”
太皇太后从绯颜手中接过这茶盏,并不喝,只笑道:
“紫毫是皇上最钟意之茶,但哀家更爱品清水,茶浓,纵留甘于齿,终究是涩苦在先的,哀家不喜甜,却也吃不得涩苦。”
绯颜将茶盏收回:
“臣妾另替太皇太后斟杯清水。”
“这倒不必了。”太皇太后淡淡道,“难得今日,皇贵妃和贵妃都在这,哀家就一并同你们说了罢。”
“臣(嫔)妾谨聆皇太后教诲。”绯颜与林蓁皆道。
“如今,朝庭外患未除,纵立储君,亦是难以抚内。”太后执起手中的羽扇,有徐徐轻风扇出,却只徒添了这一隅的寒气魄人,“后宫终究不可一日无后,今日哀家来此,本是想听听皇贵妃的意思,恰巧贵妃也在,那,尔等认为,如今宫中,谁堪担此后位呢?”
这一句话,落进绯颜和林蓁耳中,心底自然清明。
这,绝非是让她们毛遂自荐,亦并非是要掂她们的斤两。
不过是,让她们对太皇太后的属意,先唯命是从。
绯颜淡淡一笑,启唇道:
“中宫之位,或以贤者居之,或母凭子贵,臣妾甫入宫只一日,对宫中诸妃,并不十分熟捻,是以,臣妾对此,并不能妄议。”绯颜望向林蓁,“贵妃入宫已有三年,不知,贵妃对此,有何见解?”
“回太皇太后,皇贵妃娘娘,嫔妾虽入宫三年,但昔日,常幽闭于宫,并不与其余各宫多加往来。所以,嫔妾亦不能妄论。”说完这句,她欠身行礼,“此事尚需太皇太后慧眼明辨。”
“既然,二位不愿对此妄议,哀家心里却是有了计较。诚如皇贵妃所言,若以子嗣居之,实则是非贵妃莫属。”太皇太后说出这句话,凤眸睨向躬立在旁的二人,但,二人的神色,皆无任何的异样,只躬立在旁,并无丝毫动容,“但,哀家却是主张立贤为后。所以——”
太皇太后刻意顿了一顿,缓缓道:
“哀家认为,六宫诸妃之中,惟莲妃德容兼备,虽家世欠缺,亦可免前朝的桎梏。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纪嫣然?
绯颜的心底漾过冷笑,但,她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到,她在冷笑。
如果演戏是宫里必需的,她只能奉陪到底。
无论孰为后,于她,又有什么计较的必要呢?
不过是,谁擅长心计,谁就能爬得愈高吧。
所以如今她的皇贵妃之位,恰带着另外一种讽刺的意味。
“太皇太后明择,臣妾对此并无异议。”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余光看到林蓁将素手缩进水袖之下。
她,难道克制不住了吗?
应该不会,象她这样的女子,自然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那贵妃觉得如何?”
“嫔妾与莲妃并不相熟,但,太皇太后慧眼识人,岂是嫔妾所能相与的?”
林蓁的回答,果然是避重就轻。
既不附和,也并不反对。
这,无疑是很聪明的回答。
“既然二位对此没有异议, 哀家问过皇上的意思后,再做定夺。”太皇太后微微笑着,慢慢站起身子,“听说 ,昨晚,奕鸣歇在合欢殿?”
“回太皇太后,太子殿下昨晚确实歇在合欢殿内,但方才用了早膳,又睡下了。”绯颜应声。
“待他醒后,再送回倾霁宫罢。”太皇太后目光转望向林蓁,骤然转了语峰,“贵妃,哀家不希望,太子殿下身边,再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这次, 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太子殿下将提前迁进隆庆宫。”
隆庆宫,为太子大婚后方会正式迁入的宫殿,这一语,林蓁当然知道它的份量。
“嫔妾谨记在心,定会竭尽所能,依着淑妃的嘱托,照顾好太子殿下。”
林蓁刻意提及淑妃,沐淑妃,本为太皇太后娘家之人,太皇太后念在这份上,亦该不会于今日再为难她才是。
“嗯。如此最好。”太皇太后说着,步子已往拱墙外行去,“哀家还要理佛就不与你们多说了。”
绯颜,林蓁俯跪下,恭送其远去。
似乎又要变天了,纵然,此时仍艳阳高照。
“贵妃若无事,就跪安罢,待奕鸣醒转后,本宫自会送他回倾霁宫。”
“有劳娘娘了,嫔妾告退!”
林蓁福身请安,退出拱墙外。
经过拱墙时,她再次瞧见四周都遍布着滴血盟的禁军。
滴血盟,本是帝王的亲从,如今,竟大材小用到只守在合欢殿外,是玄忆对这名女子犹为上心,还是另有其他的目的呢?
合欢殿,又是合欢!
犹记得,林婳,她的“好妹妹”,也是素爱合欢的,包括,那支形影不离的合欢簪,每每见到,都让她对这种花生起极厌恶的感觉。
如今那皇贵妃,却告诉她,是皇上喜欢这合欢花。
原来这三年,她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桃花,也是错的。
他所爱的花,无非是随着人会变化吧。
不论桃花,抑或合欢,最多一季,终将慢慢走向枯萎,再不复得。
君恩凉薄,概莫如斯。
她闭上眼眸,莫水轻轻扶住她,她的身子还是轻轻地颤了一下,复睁开眼眸,缓缓道:
“莫水,为什么,明明是夏季 本宫却觉得这么寒冷呢?”
“娘娘,是心冷了吧?”
林蓁伸出素手,将额前的一缕鬓发掠到耳后,并不再多说一句话。
她的心,早在两年的冷宫生涯中,就已经冷去,犹记得,那一日她问过玄忆一句话,可那句话,他至今没有给她答案。
她问他:
“为什么你不信我?”
他只是望着她,语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如果这是你要的,朕允你。”
这是她要的吗?
这不是她所要的——
可,他不信她,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的心,再无法破冰而出,她的人,也一并地麻木了吧。
他以为,他允了她所要的其实,他又真的读懂过她的心么?
她的心,在彼时,真的为他动过,她本以为自己是绝情忘爱的人,除了权势,或许,她的心,不会再为其他所跳。
然,却为了他,她真真切切地有了心漏跳一拍的感觉
那晚繁逝宫的大火,燃尽的,不过是她昔日的伪装。
在那一刻,他拥她入怀的那刻,她的心里,再无法将他忽视。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想回到他的身边,她不想在冷宫中耗尽接下来的年华。
可,一切,终是阴差阳错地没有办法重来。
她的目光落到衣襟的摺皱里不知何时坠落的那一朵合欢花上,素手轻轻地把那朵合欢花拿起,失神地望着,直到,眸底的视线,隐隐地朦胧,她抬起眼眸,将那抹朦胧悉数咽回去,只把手心的那朵合欢花,掷扔一旁,恰是太液池的分流,眼见着那石合欢花顺着水势,不过须臾再是觅不得踪迹。
即便绽至极妍,亦不过是落花流水春去也。
她慢慢地走着,哪怕,前面的路,只有她一人,她也要不后悔地走下去。
********《弃妃不承欢作者:风宸雪》********
今日玄忆下朝后,一直在书房与几名重臣相商要事,故,并未得闲陪她共进午膳,她独自略略用了些,便在湖边的廊亭中翻着才问院正要的医书。
奕鸣一直睡得很安稳,临近黄昏时分,才起身。
她甫进殿中,见奕鸣早自个穿好了衣裳,正站在轩窗处,望着渐渐西斜的残阳。
那抹残阳血红血红,映得这座合欢宫四壁的透明,也湮出别样的魅诡。
“奕鸣。”她轻唤他。
他没有望她,只低低问了一句:
“这里,是北面吗?”
“不是,那边才是。”她的手指了另一个方向,正与他望出去的位置是相反的。
奕鸣的目光顺着她的手势望了过去,眼底,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一种沧桑之感。
“你说,今晚,我能看到那颗最亮的幸星吗?”
“一定可以。”她柔声道,“奕鸣,现在离天黑还有一个时辰,你在这用了晚膳,我再吩咐人送你回去,好吗?”
望着此时的这个混小子,她突然有些不舍得送他离开。
但,她不能留他。
毕竟名义上,他已过继给了林蓁。
“不,我想你陪我一起看星星,我怕——”他皱了一下和玄忆很象的眉毛,轻声,“我自个找不到那颗星星…好吗?”
看着他的神情,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去拒绝的理由,她走近他,轻柔地,把他拥进怀里,这个孩子,多象彼时的她呀,在母亲离去后,她也有过这样的一段时间,把自己封闭着,不容任何人的靠近,那时的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带她走出封闭。
可,她没有等到。
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每晚望着星空,好像就看到母亲一样.如此,一夜复一夜,她才慢慢地,从失去母亲的阴影里走出来,明白未来的路,再苦再难,都要咬紧牙一个人走下去。
所以如今的她,愿意给怀里的孩子,一个倚靠。源于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那段日子若一个人走,会有多么难熬。
因为懂,所以慈悲。
“好,我陪奕鸣找那颗星星,但,奕鸣也要答应我,先用晚膳,好吗?”
他虽然一直睡着,可毕竟一天内,除了喝一口粥,再无用其他的东西,她怕这样下去,他的身子,先撑不住。
毕竟他刚刚风寒初愈。
“嗯,可我不想吃膳房的那些东西。”
“那奕鸣想吃什么呢?”
“银丝面,可以么?”他再没有混世魔王的样子,乖巧地问道。
“当然可以。”
“我要你给我做。”他突然又道,有着得寸进尺的味道。
她愣了一愣,旋即,颔首。
银丝面——是不是每个没有母亲的孩子,都会喜欢吃银丝面呢?
那面,就代表着对母亲的思念吧,银丝面很长,所以,思念,也会一样地长——
身为上卿府的庶女,她唯一会做的,也只有这银丝面。
这面是母亲教会她做的。
然后在无数个想念母亲的夜晚,她会瞒着下人,去小厨房,做一碗面,暖暖地吃下去,方能填满心中的空缺。
而澹台谨是知道的,第一次,她去做这碗面时,正好被他瞧到,但彼时的他,什么都没有说。
也从那一次开始,惟独这件事,夫人没有借机发作的。
这,也是她那些灰暗的日子中唯一能让她带着一点暖意地回忆。
她牵着奕鸣的手往昭阳宫的御膳房间走去,她不想太多人跟着,所以,她并没有要伺候她的四名宫人随行,那四人也遵了她之命候于合欢殿外。
在发生昨晚那件事后,他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
他的信任、他的醋意,这两种矛盾纠结在一起时,让她的心,唯能品到蜜一样的甜。
她,其实是爱吃蜜的。
但,这种蜜,仅和那一人有关。
膳房内本在忙碌的宫人见着她和奕鸣,均带着骇意地跪拜下去,而忘记手中的活计。
“都起来吧。”
一管事模样的宫人躬身:
“奴才参见皇贵妃娘娘,娘娘有何示下?”
“有银丝面么?另,替本宫腾一个灶台。”
“这——是,娘娘!”宫人略有疑惑,旋即应声道。
绯颜松开牵住奕鸣的手,有三年没有做这碗面了,真不知道,手艺是否退步了呢?
“等我一会。”她轻轻摸了摸奕鸣的小脑袋,返身,走上腾空的那处灶台。
御膳房的作料是极其丰富的。哪怕只是一碗银丝面,宫人端来的配料,仍让她略有生疏的手艺仍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来。
番茄、鸡蛋、虾米配上银丝面,煲成浓浓的一大锅时,她才发现,好像是煮多了。
但,味道真的好香啊。
连她都要醉于这种香味道里,那是属于最纯粹的食物味道。
“嗯,看起来,你做得还不错。”这个混小子,在旁边,伸长了头颈看着,又人小鬼大地说出这句话。
“那是当然。”她略带自得地轻轻抬起下颔,拿起一旁大勺,舀了一勺面进海蓝青的薄瓷碗中。
“快点,我饿了。”
奕鸣嘟囔着,一并,头颈伸得更长。
她好容易满满地舀了一大碗面,端下去,他早伸手接过。
“嗳,小心烫。”
“嗯。”他带着雀跃地抱着面碗,就着灶头便吃了起来。
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似乎,她做的真得不错呢,只是,还剩下大半锅,该怎么办呢?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倒也饿了,遂另舀了一碗,恰此时,突然,一修长的手,从她手中,把那碗接:过去,她有些讶异,顺着碗望去时,正是玄忆。
他端过那碗,只专心看着碗里的面:
“想不到,你还会做面。”
她站在灶台,脸有些晕红,四周,除了奕鸣之外,膳房的宫人不知何时,早就退到了外面。
随着这一句话,猛地,横刺里,伸出一只手,径直从玄忆的手里,把那碗面就要夺去,玄忆的手并未松开,两股力相冲时,那碗滚烫的面,径直,倾倒在了站于中间的绯颜身上,还好她向后避让得快,只淋了部分的面汤,不然,今晚,真得烫个透心凉不可。
碗盏摔落于地,冷脆有声。
“丫头,你没事吧?”伸出的那只手,正是奕鸣,他瞧见绯颜身子向后一缩,显见是被烫到了。
“奕鸣! ”
玄忆带着愠意喝出奕鸣的名字,绯颜忙唤了一声:
“皇上!”
“可烫着了?”玄忆随她这一唤,立刻用汗巾替她拂去身上的面汤残羹。
“不烫。”她轻轻笑了一笑,刚刚倒上去时,确实有些烫,不过现在,却不觉得了。
此刻恰是难得的,他们父子在一起。
她俯低身,凝向奕鸣:
“那碗还没吃完,你就来抢,再这样,我可不陪你找星星了。”
奕鸣冷哼一声:
“我只是不愿意,你做给他吃。”
她轻点这娃娃的额心:
“什么他啊他的,他可是你父皇。”
奕鸣愤愤地一个转身,并不接她的这句话,回到一旁的灶头,闷声开始扒剩下的面。
“再给我舀一碗,好么?”
“你还没用晚膳?”
“连午膳都未用,才散了议讨。她们说你带着奕鸣来了这膳房。”
看来前朝之事,似乎不太乐观。
是和北郡有关吗?
她没有问,只是转身,替他满满再舀了一碗,剩下的面,恰好舀了这一碗,她递于他,他接过时,眸光已瞥见,锅底再无剩面。
“你呢?”
“我不饿,你先用。”绯颜柔声道。
“我们共用一碗吧。”
他说出这句话,一手捧面一手执了筷箸,夹起一筷面,亲自喂予她。
她的脸有些红,在这宫闱之中,竟也要俩人合用一碗面不成?
“难道,要我用另外的方式喂你?”他瞧她并不吃,带着一抹促狭地笑,问道。
她忙低下螓首,从他的筷中,将那面悉数咽下,银丝面很长,她又不敢咬断,这一咽,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好不容易将面从头至尾不咬断的咽下他瞧着她的窘迫,轻柔地笑道:
“何必这样呢?”
她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接他的话,他亦柔柔一笑,自顾地夹起面,慢慢地品着。
“丫头,过来喂我!”
莽撞撞的声音响起,奕鸣把面碗一搁,唤道。
绯颜怕玄忆发作,忙用手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凝向他的眼神,他懂。
遂,返身,她走到奕鸣跟前:
“这么大了,还要人喂,真是不羞。”
“你自己才不羞呢,你若要吃,用我碗里的就成,何必和他去分。”
奕鸣嚷出这句话,她听得出,这娃娃心里的憋气在发泄出来。
这样,倒是好的。
只怕他不说,心里憋太久反是抒不开去。
“好,那你把你的面让给我好了。”她伸手就接过他的面碗,他却并不阻她的手。
这娃娃确是有趣,她捧起他的面碗,学着小时候母亲喂她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喂给那娃娃,他吃得有板有眼,只是眼睛,除了看着面,并不望向其他地方。
她喂得很慢,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快见底时,他不禁顿了一顿:
“再不吃,你就没了。”
“我不饿,你快快吃完,我好带你去找星星。”
他依言,把剩下的面吃完,眼神里满是企盼地望着她。
她用自己的丝帕轻轻替他擦完唇角,玄忆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你再不用,面都冷了。”
她回身,原来,他一直并没有再吃,仍捧着那碗面,等着她。
“我去外面等你,快点。”
奕鸣皱了一下眉,扭头就往外走,真是人小鬼大。
她望着玄忆,就着他的筷子,她和他,一口一口分享完他碗里的面,直到碗内空空,彼此的心,却盈满着充实: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面。”
“我只会做这面,其他,都不会。”她羞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衣襟上并未留下多少的面渍。
“哪怕日日用这面,我都不会厌。”
他放下面碗,手轻轻拥住她的身子,她浅浅地笑着,这样的时刻,她品到的幸福,是没有言语可以表达的。
房外,陡然传来奕鸣的声音:
“吃完了就快出来!”
她何时摊上这个管家娃?
但,毕竟是她答应他的。
“你还要回书房去批折子么?”
“今晚,不再批了,我陪你。”
“嗯。”她轻颔首,主动牵起他的手,一并往房外走去。
奕鸣瞧了一眼他们相牵的手,臂手就牵过绯颜的另一只手,往合欢殿走去。
绯颜这才看到,御膳房的那些厨师子皆是退开了些许距离,站在一旁躬身伺立着。
刚刚的一切,明日,又会以什么方式传扬出去,已不是她该顾及的了。
行至合欢殿,奕鸣选了一个向北的位置,仰天看着:
“是这吗?”
绯颜的手轻轻揽到奕鸣的肩上,一并望向那无边无艰的苍穹:
“是,这就是北面。”
玄忆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约定,也仅随着他们的目光往暗黑的天际望去。
今晚的夜空,繁星点点,但,北面,确实有一颗星是最亮的,他听饮天监说过,那个位置,最亮的星,是北极星。
绯颜松开牵住玄忆的手,揽着奕鸣,一并坐在合欢殿外的草地上,四周,宫人都退至树萌处伺立着,湖边的草地,就他们三人而已。
玄忆顺着绯颜,一并坐下。
“那颗星,看到了吗?”绯颜伸出纤纤的手指,指着北极星的位置,道。
“嗯!看到了!”奕鸣的声音带着欣喜,欣喜后,则是一声没有压抑住的哽咽。
“母妃就在那上面看着奕鸣。”
绯颜柔柔地说出这句话,奕鸣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抬起脸,望着那颗星星的位置,眸底,有些热热的东西要涌出来,随着脸的仰起,那些东西,不过是倒流回了心底。
把他连日以来,逐渐麻木的心,暖融了些许。
“母妃 ...”他在心底喊出这两个字,嘴唇却只是微微地哆嗦着说出另外一句:“为什么,你要伤害母妃?”
这句话,绯颜明白,是问玄忆的。
她的身子,稍稍向后抑了一下,玄忆却沉默不语。
“奕鸣,没有任何人伤害你的母妃,为什么你要这么想呢?你看,这星星那么地亮,你母妃正幸福地在天上看着奕鸣啊。”
“没错,我是伤害了你的母妃。”玄忆骤然说出这句话,语意艰涩。
他不要婳婳替他去掩饰任何东西,他的确伤害了沐淑妃。
奕鸣随着这句话,绯颜能清楚地觉到,他的身子,瑟瑟地开始发抖,她用力抱住他,他迅速,把他的脸扎进她的怀里,而,他的哽咽再没有办法抑制地传了出来。
玄忆伸出手,把这个六岁的娃娃抱进自己的怀里,这一次,奕鸣没有拒绝,只是,身体还是僵硬地趴伏着。
“奕鸣,有些事,你还小,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你才能明白。等到有一天,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真正懂得,有些人,是你再避免,都会伤害到的。对你母妃而言,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夫君,但我希望对你而言,我能是一个称职的父皇。”
奕鸣随着这句话,用握紧地小拳头捶着玄忆:
“我恨你啊!为什么我要有你这样的父皇!母妃那么等你,你都不来!我恨你!她去了,你都没有为她多停留一会,我好恨你!我不要你这样的父皇,我不要!”
这一番话,他重复地说着,捶打玄忆的身子,却慢慢地在减缓下来。
“奕鸣,恨你父皇,难道真的能让你忘记母妃离开的痛苦吗?如果能,你继续恨,如果不能,为什么,你不试着去接纳你的父皇呢?假若他对你母妃没有丝毫的感情,怎么会有你呢?但,大人之间的感情,并非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明白的。等再过十年,你就会体谅你的父皇。当然,到了那时,假若你还恨他,那再说出这个恨字!这恨,才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说得出口,却连你自己,都未必是信服的。”
绯颜在一旁,说出这句话,她看到,奕鸣抽搐的身子,渐渐的平静下来,唯有那些哽咽声依旧萦绕在合欢殿的一隅。
她承认,这一句话,或多或少,并不是事实。
他们这一对父子,彼此倔强的天性,却真的太象。谁都不肯让一步,这样耗着,不过是,增了自己的堵,却未见是好的。
所以,哪怕这话,带着虚假,能化去一些他们的堵,她亦不认为是不能说的。
玄忆抱着奕鸣,他很少抱他的孩子,从小开始,他们就奉着先帝的遗命,被安置在帝子居,因此,他并不是经常能见到他们,这一刻,抱着他,他能觉到这个孩子的痛苦。但,他的母妃,不过是后宫倾讹的牺牲品。
哪怕,之前,他曾厌恶过她,随着她的逝去,这份厌恶,仅化成对奕鸣的疼惜。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应该和同龄孩子一样的幸福。
可,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奕鸣在他的环里,终于睡去。
绯颜略侧过脸,看着这个孩子,睡梦中他停止了哭泣。
或许他要的,只是他父皇的些许关爱,惟有这些许关爱,会让他以为,就如她所说的,父皇是爱他的,所以,必然,也是对他母妃有着感情。
小孩子的仇恨,结不深,只要能及时解开,就不会蓄积在心里,挥之不去。
假若玄景在童年时,也能解开这份恨,他和玄忆应该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口巴。
如是想着,她轻轻地,把螓首靠在玄忆的肩上,现在他们三人,互相倚靠地在一起,伴着奕鸣轻微的轩声,让她觉得是种圆满。
玄忆腾出一只手,更紧地拥住她的身子,她抬起眼睛,望着天上的那颗星星,语音愈低:
“我想母亲的时候,就会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想象着母亲并没有离我远去 。”
“婳婳,不论过多少年,只要我在,都会一直陪着你,让你不会再独自孤独的看着天上的星星......”
语音未落时,突听顺公公疾疾地奔进拱墙内,尖利的声音撕破这份静好:
“万岁爷!太皇太后方才突然吐血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