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自己从来没有交集的人,结果竟然是要寻找自己。
朱祐樘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当即自我怀疑起来,迅速在脑海搜索了一遍,很快便确定在自己单调的太子生活中并没有跟那位大元公主产生过任何交集。
其实亦不可能产生交集!大明跟北元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汪直和王越更是一度直捣汗廷,一个太子和一位公主又有什么理由会见面呢?
刘瑾正站在旁边的檀炉拨弄檀香,闻言亦是充满困惑地扭头望向这位顺天府尹。
“回禀陛下,伊克锡公主自称是受亡师沈莫所托,前来顺天府衙指名寻找黄尚还画。黄尚,这个名字值得推敲,且伊克锡连黄尚此人的相貌都不清楚,而臣又看到伊克锡公主那幅画竟然是仿顾闳画作,所以臣斗胆推断那是沈莫想要通过伊克锡公主送给陛下的密图!”宋澄迎着朱祐樘震惊的目光,便说出自己的判断道。
朱祐樘突然发现是自己想岔了,敢情伊克锡公主并不是自己的旧识,便困惑地询问道:“朕记得顾闳是南唐画师,这顾闳画作究竟有何讲究?”
刘瑾压根没有听过这位南唐画师,将换好的檀香重新盖好,亦是不解地望向这个侃侃而谈的黑脸青年。
“陛下只知顾闳是南唐画家,但世人很少知晓顾闳其实是南唐皇帝的一个暗探。顾闳奉命窥探重臣韩熙载,当时描制有名的《韩熙载夜宴图》,所以臣推断沈莫是想要通过伊克锡公主向陛下传递北元方面的情报!”宋澄结合自己的学识,便进行大胆推断道。
朱祐樘知道大明除了派遣夜不收进入大漠外,一些总兵或巡抚亦有派遣密探潜伏蒙古的传统,而这个沈莫很可能便是大明派往蒙古的密探。
如果其他人凭借一幅画和一个人名便推断沈莫是大明的密探,他其实是不会相信的,但宋澄早已经证明了他的惊人的推断能力。
现在宋澄敢于如此推断,而且还亲自前来面见自己,便证明他对这一个推断已经有相当大的把握。
朱祐樘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便直接索要道:“画作何在?”
“陛下,画作尚在伊克锡公主手中!此画恐涉重大机密,且事情跟顺天府衙无关,故臣只是前来禀报!”宋澄并不是一个喜欢强抢的人,当即进行解释道。
咦?
刘瑾认真地打量着这个黑脸的青年男子,却不知此人是圆滑还是讲原则,那幅画似乎可以直接夺过来献给陛下。
朱祐樘知道自己想要夺取伊克锡手里的画作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便换一个话题道:“宋卿,你来的时候应该遇见杜铭和王相吧?”
“是,臣在西苑门前刚好撞上!”宋澄的眼睛坚定,显得一本正经地点头道。
朱祐樘端起桌面上的茶盏,便是认真地询问道:“宋卿,你可知朕刚刚给他们两人派了什么差事吗?”
“杜尚书和王相行迹匆匆,杜尚书侍人谦和,但此次见到微臣仅是颌首便离开,臣猜测他们两人应该是奉旨一起搜查某官员之家,亦或者是查抄某官员之家!”宋澄的眼睛显得一动不动地望着朱祐樘,显得十分老实地推断道。
朱祐樘知道眼前这个黑脸青年拥有十分敏锐的观察力,捏着茶盏子轻泼着茶水道:“他们两人是奉命前去抄家,你能否猜到朕要他们抄哪一家吗?”
“陛下突然跟微臣聊及此事,那么被查抄官员恐跟臣有所关联,而臣跟朝中重要官员有涉者只有一人,那便是我的老师徐溥!”宋澄略作思量,便给出自己的判断道。
朱祐樘对宋澄不由得高看一眼,便轻呷一口茶水道:“伱猜得没错,朕刚刚让杜铭和王相便是前去查抄徐溥之家!”顿了顿,便是侃侃而谈地道:“朕此次令其二人搜查孙交宅子,从孙交书房中得到书信若干,其中多是出自徐溥之手,竟是指使孙交助其提拔地方官员。经过核查,受到提拔或超迁的官员多是徐溥的门生故吏,此举已涉任人唯亲、犯下奸党之罪!今徐溥虽自缢身亡,但其党羽尚在,免不得又为朝中奸臣所用,故朕欲查清朝中奸党几何。刑部尚书杜铭和王相在明,朕望你能摒弃跟徐溥的师生之情,替朕秘密调查此事,你意下如何?”
“陛下,臣是大明的臣子,今更是深受隆恩。当年虽因会考而投门生刺于徐府,但从未有过结党之心,亦无谋私之念。朝堂结党乱政,奸党势必祸国殃民,乃法理不容也。臣愿为陛下翦除奸邪,以还朝堂清明!”宋澄知道陛下是担心自己会包庇徐溥,当即便郑重表态道。
这自然是一个真心话。当年之所以投门生刺,那是官场的不良风气所致,虽然他对此举有所微词,但徐溥当时有贤名,便在半推半就下跟着同年一起拜了师。
只是他所信奉的从来不是无条件尊师重道的孔孟之道,而是追求公义两字。
且不说跟徐溥结为师生非他所愿,而今得知徐溥竟然暗地里结党,自然是要义不容辞地揪出徐溥的罪证。
朱祐樘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便轻轻地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么朕便给你令牌,杜铭和王相都会跟你情报共享!你着重调查这些官员如何暗里地输送利益,又是如何暗里地私通信件,力争找到他们结党营私的罪证!”
孙交的事情其实已经暴露出文官集团最大的秘密,他们通过并不起眼的考功司和文选司操纵地方官员的升迁,从而达到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只是想要从这张错综复杂关系网中揪出那些抱团之人,其实亦不是一件易事,毕竟不可能个个都像孙交保留信件。
不过再难亦要进行清查,顺着考功司和文选司追查下去,必定能够将隐藏在大明王朝身上的毒瘤斩除。
“臣领旨!”宋澄的黑脸仍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当即规规矩矩地行礼道。
朱祐樘看到事情已经完毕,便轻轻地抬了抬手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澄一直感激朱祐樘的知遇之恩,显得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道。
朱祐樘看着宋澄离开,脸上亦是露出一个沉思的表情。
以宋澄所表现出来的才能,加上确实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其实已经胜任大理寺卿一职,甚至比刑部尚书杜铭还要更加适合。
只是他却知道要做一个擅于权术的帝王,却不宜将一个官员一口喂饱,否则后面便难以操控。
不管是什么样秉性的官员,都要让他一步步沿着宫道走到自己面前,这样他们才会懂得其中的不易,亦是更加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官职。
在自己提拔前,宋澄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刑部浙江清吏司员外郎,而今已经是有小刑部之称的顺天府衙府尹。
正是如此,现在不宜拔苗助长,亦不宜施肥过多,完全可以让宋澄在顺天府尹的位置上熬上一两年。
时间已经悄然来到七月,正是一年最难熬的时节。
由于多日未雨,而今的京城像是一个大蒸笼般,京城的百姓在外面呆一会便会大汗淋漓,连同七百亩的太液池都已经水位下降、面积微微变小了。
自从转到养心殿处理政务后,朱祐樘跟官员的往来明显大大增加,而接触最多其实还是内阁的万安和刘吉。
今日的天气仍旧炎热,万安和刘吉被朱祐樘叫到养心殿一起享用刚刚熬制的酸梅汤,这无疑算是一种无上的殊荣。
经刘一刀不断改良的酸梅汤不仅是防暑佳品,更是一道人间美味,在这酷暑时节喝下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酸梅汤绝对是身体和味蕾的超级享受。
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今万安已经是七十二,面对酷暑更是没有抵抗力,故而他是最喜欢这酸梅汤。
“两位阁老,请享用!”刘瑾亲自将冰镇的酸梅汤送上,显得恭敬地道。
朱祐樘不是一个十分喜欢开会的人,故而一些不需要大范围讨论的事情都选择跟两个阁臣商议,对外的说辞自然是不忍心让李裕他们顶着酷暑过来。
尽管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但一些笼络人心的手段还得用上,只需要一句体贴的话便能换来官员效死无疑是合算的买卖。
朱祐樘有两名漂亮的宫女给自己扇扇子,便开门见山地道:“黎朝之事想必你们都已有所耳闻了吧?”
“臣等确已经有所耳闻,黎朝竟敢洗劫大明采珠船,已以下犯上之罪!”万安和刘吉交换一个眼色,当即便郑重地表态道。
朱祐樘端起已经将冷意传递碗中的酸梅汤,便发表自己的看法道:“此事洗劫采珠船之事实则还没有实据,而今大明是否要对安南开战,朕还没有决断!然大明西南不宁,当居安思危,故广东之地的粮仓务必夯实。万阁老,你着令吏部抓紧调任广东官员,让御史盯着各府的粮仓,别到战时方知粮仓无米,那便是非战之罪!”
“老臣谨记,必会督促吏部及广东众御史!”万安深知此事十分重要,当即将刚刚端起的酸梅汤放下道。
朱祐樘喝了一口能够让自己感受清爽的酸梅汤,便扭头望向刘吉道:“刘阁老,大同已经开始第二轮谈判了吧?”
他之所以对安南还没有明确态度,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大明跟蒙古的谈判还没有正式的结果。
虽然他已经决意要走强国之路,但建州的战火已经率先点起,而今跟蒙古的谈判破裂,还真不宜对安南黎朝开战。
毕竟打仗不仅仅是军队的战力,打的其实还是一个国家的钱粮。
现在飞梭织布机才刚刚推广,大明对朝鲜的贸易还没有开展,更是没有正式涉足海上贸易。
若现在选择三线作战的话,单凭刚刚整理妥当的盐税不足以支持这么大的军事行动,故而最好的做法是等待蒙古方面的谈判结果。
“陛下,算一算时日,应该便是今日开启第二轮谈判!”刘吉话不多,但显得十分靠谱地回应道。
“陛下,您是担心咱们跟蒙古谈崩吗?只是从徐琼和陈坤的反馈来看,满都海既然都已经询问陛下的品行,恐怕是有心求和了!”万安重新端起酸梅汤,便表达自己的看法道。
朱祐樘将碗轻轻放下,却是轻轻地摇头道:“若真的议和了,咱们更要着手下一步计划!北元始终是大明的心头之患,一旦让其坐大,受害的终究还是咱们大明,故而现在便得提前布局了!”
“陛下还是想要战?”万安将送到嘴边的酸梅汤停下,显得惊讶地询问道。
朱祐樘心里微微一动,便微微一笑地道:“战有战的办法,不战有不战的办法!两位阁老今日可得闲?”
“臣愿听陛下吩咐!”刘吉不知道朱祐樘葫芦里卖什么药,当即便表态道。
咦?
刘瑾看到刘吉率先表态,不由得望向迟迟没有动静的万安。
咕咕咕……
万安猜到朱祐樘是要离开这里,没准大热天跑到听潮阁钓鱼,却是一把将冰凉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随着这种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饮品下肚,整个人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一般。
若说弘治帝和成化帝有什么不同,那便是这位年轻的弘治帝在吃吃喝喝方面太令人惊喜了,简直就是一个美食家。
万安将碗中的酸梅汤喝得干干净净,袖中往嘴里一抹,便是急忙进行表态道:“老臣愿听陛下的吩咐!”
刘吉看到万安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顿时意识到这老货年轻了,而自己似乎还得再多熬几年才有机会接班。
朱祐樘深深地望了一眼这位贪吃的老首辅,只是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便是起身领着两个离开养心殿。
只是让万安和刘吉十分意外的是,朱祐樘并不是领着他们前去听潮阁钓鱼,竟然是想要从西安门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