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文官们三三两两往外走,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当先那三五人。
自从华庭登基之后,朝中老臣所剩无几,余的多半都是些这些年来新近上来的新鲜面孔,彻底绝了动乱的苗头,其中有拥立之功的柳宁自然更上一层楼,说是位极人臣也不为过。
眼见得到了宫门口,柳宁朝众同僚拱拱手,“诸位,柳某先行一步。”
“柳大人,这眼瞅着天色还早,去我府上喝几杯如何?”一官员出言相邀,旁边人顿时出言附和。
“就是,王大人那今日得了坛好酒,正和当下时节,柳大人不去岂不可惜?”
“倒是有几匹新来的‘瘦马’,还请柳大人好好品鉴品鉴……”
这话一出口,几个男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所谓的“瘦马”自然不是真马,而是名扬天下的“扬州瘦马”。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但凡是男人都爱这一口,开口之人自然也是自信满满,打定了要攀上这棵大树。
“家中还有旁事,诸位尽兴。”
柳宁摆了摆手,对呆若木鸡的那几人点了点头后就转身先行,竟然当真是半分也不留恋。
留得那几人呆若木鸡,那提出“扬州瘦马”之人更是脸色阴晴不定。
“还真是油盐不进。”
“罢了罢了,他不去咱们去,”另一人上来圆场道,“他不去咱们去,这品香赏月,才是风雅到了极致。”
先前那人这才面色转霁,“今晚不醉不归!”
几人应和着前后走了,后来诸人这才缓缓跟了出来,见他们铩羽而归也不过一笑置之。
众所周知,柳宁虽然正当盛年,但却在新皇登基后成了出了名的下朝回府,不做任何耽搁。前些年的风流仿佛都成了幻觉,这些年来他还当真除了当年和华家小姐那场笑话般的联姻外再无第二人。
这样一来,清贵倒是清贵了,但太过反而成了清心寡欲,但这却丝毫无损于他在京城贵女心中欲嫁之人的排名。
天下谁家女子不盼夫君忠心不二,一生至白头?
柳府。
府内并不像外人想象的一般富丽堂皇,相反,这位大夏第一权相的府邸简单到了极致,除了必要的三两佣人之外,再无旁人。
偌大的相府,哪怕此时是青天白日,看起来也难免有些寂寥。
柳宁却似乎甘之如饴,门在身后刚合上,他面上就仿佛卸下了一层面具,层层的疲惫浮上来,那些朝堂上光华无两的谈吐一瞬间蒙上了尘,陈旧得令人心惊。
他还没走几步就开始抖动着双肩剧烈地咳嗽起来,开门的老家人吓了一跳,忙不迭上来搀着他,“大人可还好?”
柳宁摆了摆手,示意无事,但他手还没放下去,另一波更剧烈地咳嗽袭来,喉咙口涌起铁锈味的甜腥,待到咳完,他把捂住口的帕子拿开,上面赫然是星星点点的殷红!
老家人立时慌了手脚,“大人,这……”
“无事,”柳宁疲惫地摆了摆手,“旧疾了,你吩咐下去照着方子熬几贴药便是。”
“但是……”
老家人话还没说完,柳宁已经去得远了,依旧是那副脊背笔直,清贵无匹的模样。
柳宁最终在一处小净室前停了下来,这一处独门独院,却又鸟木葱茏,分外清净。他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伸手去推了那扇门。
“你来做什么?”清朗的少年音响起,但这话中却绝无半分善意。
小净室并不大,但却修得格外用心,里面放着一个蒲团,一处供桌,日夜不断的香火,时鲜蔬果……零零总总,华庭赏赐下来的珍品全数都搬来了这里。
少年显然正是打算上香,见柳宁进来,脸上的讥嘲更甚,“堂堂大夏权相,竟然就只知道拿这么些俗物来,阿绮姐姐在家的时候,下人用的都比这个好。”
柳宁只是苦笑一声,“柳某不过一介俗人,自然……配不上她。”
小浩儿,现在的甄浩嗤笑一声,“那是自然,甄家金尊玉贵的嫡女,吃的用的,除了品级,其他绝不比皇家差,更何况这不过是上面赏赐的破烂而已。”
柳宁并不与他计较,从旁取过擦拭的丝绢,打算上前为牌位擦灰。甄浩在一旁冷眼旁观,待到他的手快碰到牌位时才冷笑道,“就凭你的脏手,也配摸她的牌位?”
柳宁恍若未闻,细致地把牌位上压根不存在的浮灰擦拭干净,手指在甄绮二字上停滞了好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我原本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阿绮姐姐的生日,我怎么可能不来。”甄浩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般不知廉耻,不思恩德,两面三刀不成?”
柳宁放下绢帕,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见他穿着用度尚可,这才点了点头放心道,“若是在外面过的不好,随时可来找我。”
这一下立时捅了马蜂窝,甄浩几乎跳将起来,怒道,“你少在那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要你管!”
“你是阿绮在世的最后一个亲人了,”柳宁淡淡道,“若是想入仕,我随时……”
“我才不去给狗皇帝当官!”甄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随你。”柳宁低低叹息了一声,“只盼你平平安安就是。”
少年显然不愿与柳宁多做交谈,他插上香,拜了三拜,“阿绮姐姐,你在下面要好好的,早些找个好人家……下辈子,切莫再投入世家。”
柳宁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远在江南的华妩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诧异地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蓝天,“没变天啊……”
薛逸在一旁抱着女儿忙得不亦乐乎,闻言伸手探了探华妩的额头,“想必是有人想你了。”
正当此时,忽然有家人来报,“京里又来人了。”
薛逸的脸黑了……
甄浩走时还不忘撂狠话,少年圆睁眼睛的样子就像头生气勃勃的小老虎,“阿绮姐姐的牌位先寄存在你这,等我安顿下来就来带她走!”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柳宁淡淡看了他一点,轻轻摇了摇头,“其他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甄浩厌恶地皱起眉,良久忽然冷笑一声,“到时候我自己来带她走,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甄浩出门一个腾身,三窜两跳就不见了踪影,柳宁站在门口,冲暗处的暗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去追。
待到甄浩的身影消失,柳宁才叹了口气,回身关上门,缓缓在甄绮的牌位对面坐下。
“阿绮,今日又是你生辰,小浩儿是个好孩子,每年都记得来看你。他早几年就不愿意和我待在一处,自己去外面闯荡,我怕他出事,派了人在后面悄悄跟着,他倒是有奇遇,有高人收他为徒,但还是嫩了点。我这虽比不得皇宫禁卫森严,但华庭对我的提防从未少过半点。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也就这傻孩子真以为自己的武功天下无双了。”
“我原本以为他会记恨你,或者记恨甄家,没想到他倒真是一片赤子之心,”说到这,柳宁苦笑一声,“他现在恨的人,也就只有我一个了。”
“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在这里寂寞,多一个人来看看你总是好的。小浩儿说要带你走,别的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唯独这一点,断然不行。”
“想来你应当也不愿意和我待在一处,但是……”柳宁叹息一声,伸手取过牌位,满是眷恋地拂过那个名字,“我剩下的,也只有你了。”
“是了,夏泽现在已经被华妩他们带走了,幽微也被华庭找到,砍了头送给华妩。想来你应该不知道,新皇对华宜的女儿感情超乎寻常,几乎恨不得把整颗心都送给人家,可惜华妩跟了薛逸,这辈子他怕都是无望再染指。”
“不过他那样的男人和夏泽也没有太大的差别,若是在他身边,总会把一片深情错付。”柳宁的话忽然中断了,他抱住牌位,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唇角一滴滴滑下,砸在牌位上。
柳宁忙不迭拿丝帕去擦,牌位上已经隐隐带上了陈年的红,也不知有多少是源自于他的鲜血。
“你这辈子的希望不过他坐稳这个位置,甄家平安无忧,大夏繁荣昌盛……如今看来,我只能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
“华家的那个华妩,倒是和你当真有几分相似,”柳宁好不容易止了咳,自嘲地笑了笑,“也许是年纪大了,看到年轻人总不自觉的想去成全。她和薛逸的那段姻缘自是极好,薛逸也能护她周全,你的仇……已经多半都报了。”
“我一直希望你能回头看看我,可你的眼中……为什么从来都只看得见他?”
没人注意到,正当盛年的柳宁鬓角已经开始有了丝丝雪白,他伸手捂住脸,声音低沉得几乎能哭出来。
“阿绮,我真的很想你……你能不能,让我在死前能见你最后一面?”
五年后。
柳宁在下朝时被付彦叫住,“柳相,柳相请留步!”
这些年来,随着柳宁刻意地与同僚开始保持距离,朝堂上也开始逐渐收敛锋芒,到了最后,几乎已成了点头丞相。不少人都认为,华庭这是打算要给齐优腾地方了,毕竟忠臣不事二主,哪里有像柳宁这样临阵倒戈还在两朝都深受宠爱身居高位?这样让那些真真正正从头到尾跟着华庭打江山之人作何感想?
正因为如此,华庭开始逐渐改革官制,把丞相架空另设内阁的做法,柳宁这一系是急得上蹿下跳,唯独这头领头羊却比谁都老神在在,事不关己。
这样一来,更多的人投向了华庭方。
柳宁自己倒是不在意,同僚疏远便疏远,华庭敷衍便敷衍,朝政大事一概点头了事,提前进入了荣养期。
眼下见付彦叫住他,周围不少官员都停下脚步,看向柳宁的目光中不乏等着看笑话。
柳宁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心中却解脱般叹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到了。
“柳相这边请,”付彦笑道,“皇上今日里有空,想和柳相说说话。”
柳宁淡淡一笑,“皇上何时传唤,身为臣子的都深感荣幸。”
他向来对太监没什么架子,这些无根之人生平最好的便是面子,说起来,这个清贵的柳相倒是比那些个老不死的臭石头更得宦官们的心。
付彦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上前一步,“柳相,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柳宁颔首,“付公公但说无妨。”
“柳相可有心仪之人?”付彦轻声道。
柳宁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有自然是有,可惜……她已嫁做他人妇。”
付彦顿时苦了脸,“这、这可如何是好?”
“付公公不必忧心,命里有时终须有,何必强求?”柳宁压下了未出口的后半句。
阿绮,这辈子我怕是不成了,下辈子你等等我,我愿做牛做马,为你献上世间一切你想要的,陪你走遍天下每一处盛景,可好?
说着话便到了朝阳殿,有了付彦先前那么一问,柳宁自然明白华庭打算从何处入手。
只是华庭不明白,他非是贪恋这个权位,只是想看着这个阿绮曾经心向往之的大夏能繁荣似锦。
“柳相,皇上在里边等你。”付彦做了个请的手势,脚却止步在了门外。
柳宁面上毫无二致,像他曾经千百次应召而来那样,迈入了朝阳殿门。
朝阳殿。
“来了。”华庭正在翻看闲书,见柳宁进来后打了个招呼,自有宫人送上茶后悄然退下。
“皇上。”
“坐坐,别站着。”华庭示意人给柳宁看座,“朕今日唤你来是和你闲聊,不必如此拘束。”
柳宁无声地笑了笑,坐下等着戏肉的出现。
“柳相可知,这京城多少名门贵女可都对你这块肥肉虎视眈眈。”华庭拿起茶杯随意拨了拨茶叶,笑道。
“臣早年有一心爱女子。”柳宁点到即止。
华庭故意做出惊讶的神情,“现在她人呢?”
“已经嫁作他人妇,”柳宁苦笑道,“皇上就别笑话微臣了,当年年少不知事,可偏偏这么多年来一直心系于她。”
“这可就难办了……”华庭皱起眉,“这顾大人还特意托朕做这一桩大媒,如何是好?”
华庭这话一出口,柳宁也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顾启轩是这些年来华庭着力培养的能臣,家里的确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不假,但她可还有数个姐姐妹妹。
像柳宁如今这般既不拉帮结派,身后也无望族势力的架空之臣,顾启轩这样身负皇命,牺牲一个女儿,以岳家的身份吸收柳宁的剩余势力可谓是水到渠成。
既然都已经如此做到了实处,有些话也就不得不说了。
柳宁站起身来,朝夏泽重而又重的行了一礼,“皇上,微臣有一事要奏。”
华庭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今日只做闲谈。”
柳宁只是长揖不起,华庭最终只得作罢,“你说。”
“臣想辞官。”柳宁的每一个字落地都掷地有声。
华庭虽然打算侵吞他的势力,可也没想到柳宁竟然光棍到这般地步,顿时皱起了眉,“柳相,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宁直起身来,和华庭对视的目光不闪不避,“皇上,臣有罪。”
“臣身为重臣不思进取,又不欲娶妻,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今日思来想去,唯有辞官让贤一途,才能略赎臣之罪。”
“不想娶亲便不娶,哪有这么多旁的。”华庭声音顿时冷了下来,“柳宁,你这年纪大了,脾气倒越发长了!”
“皇上请听臣一言。”柳宁沉吟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想必皇上应当知道,臣恋慕的女子是何人。”
“皇上英明神武,却容臣对不该肖想之人肖想了这么多年,臣原本应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可皇上也看见了,臣这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他跪□来,朝华庭郑重地磕了个头,“请皇上容臣最后一次,让臣在余年中能替她看看这大夏盛景!”
华庭留神细看柳宁的脸色,除了发现他的确瘦得有些怕人外,的确从那灰败的面色中看出了些不祥之兆。
柳宁这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却从不肯延医用药,只用着当年林凤举开给他的方子,却也多半拿来浇了花。
他是真的一心求死。
柳宁既然把甄绮都拿出来说了,也就是他的真意了。两人间的静默持续了许久,华庭终于松了口。
“回去后上道折子来。”
“谢皇上。”柳宁站起身来,这是华庭第一次从他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意。
华庭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猜错了什么。
第二日,伴随着柳宁递上来折子的,还有他这些年来积累的所有势力,甚至包括了当年夏泽在时的军政暗钉。
举朝皆惊。
待到再有人去柳府相询时,却发现柳府已经人去楼空。
一年后。
马车途经江南某地时,柳宁忽然鬼使神差拉开了车帘,窗外华妩和薛逸正带着女儿出来踏青,
看清车上之人后,华妩有些愕然,随即对他微微一笑。
马车没有做任何停留,柳宁若有所悟,慢慢松开了紧紧抓住车帘的手。
一世纠缠,至此终于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嗷柳宁的番外来了!
其实我还有好几个萌点都木有写tat……
比如两人角色互换,薛逸穿越,华妩依旧是原来的甄绮,薛逸杀了华妩这种相爱相杀的设定神马的
一想想就很带感!
再比如薛大黑化监禁play神马的,不过后者比较重口……orz我估计只敢在定制里写了噗
又比如温泉play神马的……嘤嘤嘤
征求一下意见,姑娘们是希望压缩一下字数做成上下两册,还是所有全部都不删减保留原字数,我稍微做一点修改?
不过这样的话可能就得分成三册了,因为字数是30w一册,价格也会高一些……
当然,承诺的三篇番外是都有的=3=当然还包括乃们都懂的第八个字母神马的xddd……
最、最后,妹纸们咱们已经约会了这么久,不如收藏一下骨头的专栏,方便开新文了咱们再约会来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