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 这是熄灯之后的两个小时。
宓茶调了调夹在床架上的小台灯。
她靠在枕头上,看着昨天严煦给她补习的三角函数的讲义,手边放着一本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再旁边是一根银色的法杖。
法石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开启了单体恢复, 用以驱散困倦。
已经是就寝时间, 宓茶窝在床上, 却没有换上睡衣, 她身上穿的是银白色的防护服, 胸口处的血条显示90%, 负重:5.4千克。
是严煦对她要求的负重的两倍。
虽然在一班学生看来,宓茶各科成绩平平, 但将她放到全省, 她会是前30%的那部分学生。能考进锦大附中,宓茶和一班所有人一样,习惯按照要求的双倍乃至数倍而努力。
夜晚的寝室显得极为安静, 褪去了白日的喧嚣, 一切微乎其微的声音都被放大。
在寝室之外,响着今年秋蝉最后的鸣叫, 有了凉夜过滤,这声音催得人心静。
当宓茶将讲义放下时,自她斜对面传来了拉开床帘的声响。
不久,卧室的门被谁打开。
宓茶拉开帘子, 看见了沈芙嘉的背影。
那背影银白如雪,和她一样, 正穿着负重的防护服。
唯一不同的是,沈芙嘉的手上比她多握了一把剑。
凌晨一点半, 难不成沈芙嘉还要去训练?
房门被带上之后,宓茶回过头,看了看自己床上的法杖,思忖片刻,很快抓着法杖从床上爬了下去。
从书架上匆匆抠了本理科版数学五三,带着两支笔、一本草稿本、一本英语读物,以及最重要的法杖,宓茶跟着走出了卧室,怕沈芙嘉走远了,连鞋子都没来得及换。
卧室之外,408宿舍的大门刚刚被沈芙嘉关上。
宓茶快走两步,在楼道里叫住了即将迈入电梯的沈芙嘉。
沈芙嘉甫一回眸,看见全副武装的宓茶,有些惊讶道,“茶茶?这么晚了你出来做什么。”
宓茶走到了她身边,目光落在了她的剑上。
她没有回答沈芙嘉的话,转而道,“你的手腕敷了一个下午的冰,好不容易消了肿,现在又要去加练么。”
沈芙嘉垂眸,她抬起右手,对着将将恢复的手腕盯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开口,“第一次情有可原,第二次,不能再那样了。”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但是宓茶听懂了,也猜到了。
随着第二次练习赛的靠近,沈芙嘉每一天都愈加紧绷。
她还是一样的从容微笑,还是一样的和朋友谈天说笑,可课间偶尔会低头打个哈欠,一直光滑的脸上也冒出了小痘痘。
她最近开始熬夜了。
初战场她在最关键的时候倒地不起,成了全组的累赘,即使没有人责怪她,连李老师对她的评价都褒大于贬,但越是这样,沈芙嘉的压力越大。
第一次有失误情有可原,第二次,她不能允许自己再有偏差。
电梯门在这个时候打开,沈芙嘉迈入其中,对着宓茶柔声道,“快回去吧,现在你的数学比能力更需要花时间提升。”没有必要跟着她再一起去训练室加练。
宓茶没有说话,而是提步,往前站到了沈芙嘉身旁。
沈芙嘉一愣,宓茶把怀里的五三提高了一些,展示给她看,“我知道,所以我带了数学和英语来。”
“寝室里有桌子,在寝室里不好吗?”沈芙嘉不解。
宓茶站得离她近了一点,她手里抱着东西,于是用脸贴了贴沈芙嘉。
她说,“我喜欢和嘉嘉在一起。”
长时间没有操作的电梯门就此关上,两人之间的空间缩小了,封闭了。
“真是……”沈芙嘉抿着唇,状似无奈地笑了,“又不是上厕所,不用陪我了。”
既然门已经关上,她便不再坚持赶宓茶回去,抬手按向八楼,最后提醒道,“我会练到很晚哦。”
“我知道,”宓茶手指动了动,在她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夹了一张校园卡,“所以我把我的卡也带来了,这样嘉嘉想练多久就练多久。”
「为了防止恶意占用,八楼的训练室需要刷卡入内,每张一班学生的校园卡一天只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限。」
沈芙嘉脸上的笑意散了一些,那双眸中透着点点不可置信。
是啊,又不是小女孩上厕所,不需要成群结伴地陪着一起去。
宓茶清楚,沈芙嘉的加训不可能满足于一个半小时,她跟着过来,是为了把自己的训练时长送给沈芙嘉。
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完全免费,和柳凌荫送给沈芙嘉的天价草莓毫无可比性;沈芙嘉也从来不缺礼物,从小送她东西的男生不在少数。
被众星拱月久了,很多时候沈芙嘉对于别人的心意并不在乎,收礼时面上惊喜开心,但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觉得麻烦。
但或许是夜晚的电梯间太过静谧,使得一切声音、一切情绪都被无限地放大。
她看见了宓茶毛茸茸的鞋子,她是穿着拖鞋追出来的。
平心而论,若是角色互换,她最多苍白地口头劝慰两句,“别在意,放轻松一点儿,这么晚了还是回去睡觉吧。”然后再无下文。
但宓茶不同,她理解她所求为何。
她担心她,但她不拦她。
她知道她因为那次失误难受了多久,于是选择了陪同。
就如那天练习赛回来,在她默不作声换上运动服之后,宓茶拉住了她。
她说她害怕,所以想要她陪她;
可她又抱住了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轻轻柔柔地同她耳语,说:
「嘉嘉,我想你开心。」
这间电梯如此熟悉,充斥着强生的牛奶香,空气灼热而温软,她隐约仿佛感觉肩上一重。
是那张小黄鸭的被子吗……
一个月前的对话和今天重叠。
她礼貌而疏远地说:“宓茶,你回去睡觉吧,我已经在医务室了。”
她拒绝道,“没关系,我陪着你。”
有一瞬间,沈芙嘉不可抑止地想哭。
和宓茶相比,她一点儿也不温柔,不过是披了张好看的人皮,这人皮再美,也总有露馅的时候。
有些地方,装,是永远无法装出来的。
“茶茶……”她偏头蹭了回去,和那宓茶的侧脸紧紧相触。
她喜欢这个感觉,像是六月的湖水,被太阳烤过,暖得无微不至,连指缝都会被温热的水波柔柔安抚。
在电梯抵达八楼之前,沈芙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要是男的,我现在一定亲你。”
宓茶对她心中的波澜毫不知情,只以为又是玩笑,于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要是男的,一定离嘉嘉远远的。”
沈芙嘉一怔,“为什么。”
“嘉嘉看起来太难追了,”宓茶摇摇头,在电梯门打开之时,跨了出去,继而侧身,回视后方的沈芙嘉。
“像我这么普通的人,恐怕连做备胎都要排号。就算真的成了,和你出去逛街,别人也一定会在背后议论,说一些‘看,那个男的真有钱,找的女朋友那么漂亮’之类的话。”
沈芙嘉刚有些发热的眼眶一下子冷却了下来,她被宓茶的想象逗笑了,跟着走出了电梯。
“是吗,如果我能傍上富二代,那我就偷他的钱,带你去把世界上最贵的美食吃一遍,省得你天天惦记柳凌荫的那顿宋料。”
“我没有惦记她的宋料,”宓茶反驳道,“我是在惦记还她的钱。”
和同学吃饭,一杯奶茶一顿早饭宓茶也要记账,突然欠了柳凌荫两千块钱的巨款,她有些不知所措,一直盘算着该怎么还才好。
两人一边走向训练室,一边闲聊。
打开了性转的话题,沈芙嘉顺嘴问道,“那你觉得严煦怎么样,如果她是男生的话,应该是很踏实肯干的精英类型。”
“哦,那个不错。”宓茶赞同地点了点头,“穿上西装,再戴一副金丝眼镜,是乙女游戏里常见的角色哦。”
虽然严煦现在颇为拮据,但不管是任何人、哪怕是柳凌荫都不相信,严煦会真的贫困一辈子。
有能力又刻苦的人,只要愿意,永远不会在物质上匮乏。
“西装金丝眼镜吗……这样搭配的话,有种斯文败类的感觉呢…”沈芙嘉话音一卡壳,夏然而止,和宓茶对视了一眼。
不,依照严煦的性格,应该不会有斯文败类的感觉,只会有工科直男的感觉。
“与其说是恋爱对象,感觉严煦更适合做爸爸。”沈芙嘉笑道,“有很严厉的鞭策感,是那种会用食物称给女儿做饭的爸爸呢。”
“那凌荫呢。”宓茶想了想,“还真分不清她到底是猫系还是犬系。”
有点傲娇有点傲慢,动不动还给人来上一爪子。
但在感情上,柳凌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和前男友再怎么吵架,最后都会率先低头。
“和她谈恋爱么……”沈芙嘉不太愿意往柳凌荫身上幻想,“和她谈恋爱应该挺累的。”再有钱也受不了这种骄纵的性格。
说话之间,两人来到了训练室的专区。
刷卡进门,闲话告一段落。
宓茶自觉地往旁边的长凳上一坐,而沈芙嘉则站到了中央。
八楼的训练室是单人训练室,比训练楼的四人训练室小上不少,但配置上更新。
沈芙嘉活动了一下身体,既然花费了额外的时间来加训,那就不能简简单单地敷衍,要加倍注重效率才行。
将防护服的负重调至10公斤,长剑套上剑码,稍一吸气便开始正题。
宓茶注意到沈芙嘉的右碗戴了护腕,今天下午的能力课结束后,她本想帮沈芙嘉和柳凌荫开一下治愈,以免第二天手臂酸痛,但被双双拒绝。
如沈芙嘉之前所说,平时的训练让肌肉自然恢复较好,这样才能起到强化作用,如果强制消除疲惫,她们一下午也就白练了。
恢复会比治愈好上许多,但肿得不严重,冰敷能够起作用就不必浪费宓茶的能力了。
这边沈芙嘉开始了练习,另一边宓茶也不耽搁,英文书在膝盖上摊开,一手拿着铅笔,给陌生的单词划线,另一手的旁边放着手机,随时查词。
不大的训练室内,持续响着剑鸣和书页翻动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极其悦耳,堪比雨打芭蕉,使人心宁神静。
当万籁俱静,他人入睡之时,再点灯提笔,这时候的充实感,格外饱满而愉悦。
沈芙嘉练了半个小时,手腕又一次开始出现酸痛。
她停下来,转了转右碗,准备喝点水稍作休息。
宓茶见沈芙嘉暂停了练习,朝自己走来,于是心领神会,将她放在这里的水瓶举起来,递给她。
沈芙嘉接过,坐在了宓茶旁边,仰头喝了口水,把有些凌乱的气息调匀。
等她将盖子拧回去时,才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两点。
“茶茶,你不困吗。”她问,“如果困了的话,就先回去睡觉吧,不用一直陪着我。”
“我不困。”宓茶摇头,她指了指身旁的法杖,“今晚本来就打算晚睡,所以我一直给自己开着[恢复],就算一晚上不睡觉也没有关系。”
说罢,她拿起了沈芙嘉带来的毛巾,帮沈芙嘉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问道,“嘉嘉困吗,我可以帮你恢复一下,不然明天上课会困哦。”
沈芙嘉仰着下巴,方便宓茶擦汗,一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现在还不困。”
她知道今天宓茶在能力课上就把能力耗费了干净,此时体内的那几丝能力若是给了她[恢复],那宓茶自己就不够用了,明天恐怕一整天都会困得睁不开眼睛。
目光下移,她瞥见了宓茶膝盖上的书换了一本,从英语变成了数学。
“是理科版的五三么。”她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宓茶有些惊讶。
“我寒假刚做完这本,”沈芙嘉笑道,“所以看着眼熟。”
锦大附中的数学考试偏难,文科版五三的难度差了口气,非得理科版的不行。
“嘉嘉都做完了吗,”宓茶一惊,继而失落道,“文科版的我上学期做过了,正确率还行,但理科版的好难,每道题都能绊我半天,这么难的题目,答案解析上竟然还写略,一点儿都不友好。”
“哪里不会?”沈芙嘉倾身,凑了过去,“我帮你看看。”
“啊,那会不会耽搁你的训练?”
“没关系,现在是休息时间。”她笑着打趣,提起了来时玩的梗,“快让我在可爱的女朋友面前展现一下智慧的魅力。”
沈芙嘉的成绩虽然不如陆鸳严煦,但也是年级前十的常客,对于她已经做过的练习题,还是有些自信心的。
既然沈芙嘉说了不介意,那宓茶就不客气地指了,“这个这个,我好久都没想出来。”
沈芙嘉扫了眼题目,从宓茶手里拿了笔,点在了题号下,“嗯……复合函数求零点么,我看看……”
她没有将书拿到自己面前,就着宓茶的大腿画了个坐标系,很快得出了答案。
“这是观察法的题目,也没什么步骤可写,难怪解析略了。”
“喔……原来是这样画的!”宓茶受教地睁大了眼睛,沈芙嘉见她明白了,于是眨了眨右眼,笑着开口,“夸我两句呀。”
沈芙嘉的教学课和严煦的气氛截然不同,宓茶马上调转到了和沈芙嘉的相处模式,双手交握于胸前,虔诚地捧场,“嘉嘉好强,嘉嘉太强了,已经被嘉嘉迷得头晕脑胀,连第十六题也不会做了。”
沈芙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吧好吧,那我们再看看第十六题。”
两人头碰着头交流了一会儿,等解决完宓茶的几个问题,沈芙嘉也休息够了。
她重新捡起了剑,继续自己的训练。
只是之后的训练里,每隔半小时沈芙嘉都会停下来,坐到宓茶身边,喝一口水,看一看她手里的题。
凌晨五点,当东方露出鱼白,沈芙嘉收剑入鞘,结束了一夜的加训,两张校园卡的训练时间也已到期。
她一扭头,刚想叫宓茶回去,就见宓茶抱着法杖,歪着头,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她身边散落着一本英文版的傲慢与偏见、一本摊开着的五三、一张被画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还有两支滚落在地的笔。
沈芙嘉微愣,宓茶已经睡着,但她怀里法杖的法石还亮着柔和的微光。
这光芒沈芙嘉眼熟,那是属于[单人恢复]的光芒,是最微弱的光芒,更是她今天能力课后,唯一能够施展的咒术。
有[恢复]的情况下,人是不会感到困倦的。
但宓茶却坐着睡着了,歪着头,在极其别扭的姿势下,依旧睡了过去。
沈芙嘉脱下右手的护腕,碰了碰眼下,不酸不涩。
难怪,一夜训练之后,她竟然丝毫没有之前熬夜后的困倦和疲惫。
自始至终,那道微弱的光芒一直柔和地投放在了她的身上,温柔地滋养着沈芙嘉全身每一寸血肉。
为了不让沈芙嘉看出异样,她强撑到了最后一刻,直到半个小时之前,沈芙嘉最后一次给她讲题时,宓茶都强打着精神,欢呼雀跃地夸赞她有多么聪明。
但在她提剑背过身训练时,宓茶不知几次地揉着眼睛,哈欠连天。
沈芙嘉沉默良久,接着抬起了右臂,用那有些充血发热的手腕贴住了眼睛。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绪。
缓了一会儿,她放下了剑,往前徐徐地迈了两步,跪蹲在了宓茶身前。
她将宓茶身旁散落的书笔捡起收好,最后抬手,轻轻拨开了挡在宓茶脸前的发丝。
如果她真的是骑士,那么她愿意为宓茶献上忠诚。
如此温柔的圣女,她甘愿俯首帖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