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冬季里,到处一片肃杀,胡之康约了一堆朋友去北山围猎。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探花郎胡之康的朋友也多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所谓围猎,不过是满足一下这些人“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月,射天狼。”的豪情罢了。

北山猎场也为这些“大人”准备了些肥鹿胖兔,本就胖得跑不动,加上本是人饲养的,见人都不怎么躲,几下就被他们射杀了。

到了晚上,围场的厨子将野味用签子穿好,用调料腌制好,在围场边上的梅园里备上炉子桌椅,文士们一边赏梅一边烤肉,好不快意,此情此景又岂能不冒酸?纷纷起来吟诗作赋。经过艺术加工,肥鹿变猛虎变妖兽,逐渐升华,如若不知道的,只看了这些诗文的,怕要以为他们个个本事都赛李广呢。

峙逸素来不爱出风头,坐在一边抿着杯中酒。看诸人举杯畅饮,谈笑风生,也跟着在那里笑起来,唇红齿白,欢笑开怀,让人见了乐而忘忧。

胡之康侧头递过来一签子烤鹿肉:“喝高了?”

峙逸轻笑接过:“不曾。”脸上泛着酒色红晕,嘴唇尤其色泽鲜艳。他笑起来原是极好看,让人见之乐而忘忧。

胡之康不禁想起当年高中前三甲,琼林宴时的情形,有些恍惚:“如今想起来,当年同你及李穆一同殿试,竟如发生在昨日一般,我素来不喜欢李穆的为人,但是和你倒是极谈得来的。唉,渐渐的,你却也遥不可及了。”

峙逸苦笑:“你说得什么话?”

胡之康叹气:“不同你说这些了。”看众人都在自我陶醉,伏在峙逸耳边低声道:“阮家那事儿,我帮你查探过,有些眉目了。”

峙逸挑眉看他,等着下文。

胡之康继续道:“我在翰林院的旧书库里找了一翻,竟真找到了阮家当年修的那本史书。我看过了,原是好文章,在私家修的史书里面,算是翘楚了。虽然我自命饱读诗书,他书中许多前朝典故,我却不曾知道,也不知哪里查的资料。但是以阮家三父子的性情,断然是不会杜撰的。不说这些了,说重点。这书可惜就可惜在其中把前朝年号一直延伸到太祖八年,确实是有些大逆不道,但是也罪不至于满门抄斩。难免有些蹊跷。”

峙逸点头:“自今上登基,国泰民安,圣上又好诗文,喜好笼络江南文人,文字狱已不如太祖时严苛,阮家此事上却一改平日风格,确实让人费解。”

胡之康又道:“我又借查资料之名,去过刑部,想看看当年案件始末,如果然有人告密陷害,必然在卷宗上可以知道真相,孰料此案卷宗居然调不出来,想是被人刻意销毁了。”

艾峙逸诧异,如以周文晰的官位,想要不知不觉销毁刑部卷宗,那是绝对不可能,除非另有其人……

“你可知道当年主审是谁吗?”峙逸问道。

胡之康皱眉:“说来此事也十分蹊跷,此事并未交办大理寺审理,而是由礼亲王越级亲自主审。”

礼亲王乃圣上胞兄,为人公正贤明,十分受圣上信任,当年年事已高,在家休养多年,却被皇上零时招来审理此案,而且,一向仁慈的礼亲王居然会判阮家满门抄斩,不得不让人深思。

艾峙逸越发迷惑了。

难道这里面真的有什么秘密?

阮家一门惨死,只有云凤独活,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众人胡闹至深夜,峙逸醉得有些厉害,闷头竟睡到第二日中午。忽而在梦中听到云凤哭喊救命,一声声撕心裂肺。

峙逸猛的惊醒。只觉那喊声十分真切,让他有揪心之痛。

峙逸心中惶惶不休,到底是坐不住了,穿了衣裳跟胡之康道了别,就赶了回去。

却在官道上与艾维派来送信的小厮艾顺失之交臂。

峙逸马不停蹄的跋涉后,已是第三日夜间,开门的却是刘管家,见到峙逸,面上露出一丝惊惶。

峙逸觉出不对:“艾维呢?”

刘管家避而不答:“少爷快进来吧,外间下着雪,冷着呢。”

峙逸:“艾维呢?他去了哪里?”

刘管家知道这位少爷从小就够人喝一壶的,也不敢得罪:“原是艾维那孩子犯了点小错,老夫人要去了他管事一职,让老奴……崭为……。”

峙逸冷笑,不待他说完:“犯错?他犯了什么错?”

刘管家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峙逸皱眉:“叫他来见我。”

“……老太太打了他四十大板……他过不来了。”

峙逸到了艾维房里,里面除了地龙火还烘了两个炭火盆,艾维像个蛤蟆一样趴在炕头正大口大口吃着肉饼。身上白单衣透着些血迹。一旁一个俏生生的十□的大丫鬟正在往炭盆里加碳。见了峙逸,脸上一红:“少爷好。”

峙逸本来还有些担心艾维,现在只是想笑。

艾维一见峙逸,就把大饼一扔,来拉峙逸衣摆,哇哇叫了起来:“少爷啊,您可回来了,您要为我做主啊!”

艾峙逸掸掸袍子,拍开他的油手:“得了吧,别嚎了。到底是什么事?”

艾维却一点不敢怠慢,在炕上硁硁就磕起头来:“是我没照顾好大奶奶,少爷该怎么治罪,艾维都不会有怨言……”

峙逸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平淡而无起伏:“说吧,怎么回事。”

艾维这才一五一十的说了,原是前儿峙逸一出门,兰璇肚子里的孩子就闹滑胎,家里招来了御医,搞得鸡飞狗跳的,昨儿个锦墨一大早来找他,说是兰璇奶奶陪嫁来的绸缎铺里账目老是不对,托他去看看。

艾维就跟着锦墨去了,下午才回艾府,却在自己门口就看见小丫头枣花儿蹲在那里哭,才知道云凤出了事。问是什么事,小丫头却该不知道,只说远远看见大奶奶被拖走了。

艾维一面吩咐小厮艾顺去给峙逸报信儿,一面往大堂赶。

赶到大堂的时候,却看到云凤已经痛昏在那里,刘管家一盆冰水就要把她浇醒。艾维赶紧上前去拦。

却也被连带着打了四十大板,还去了他管事一职。

还好,锦墨扶着兰璇过来了,兰璇求老夫人为肚子里的孩子积德,老夫人才放了云凤回大屋。

他自己也才被抬回了屋。

峙逸面色清冷,在灯火中有些看不分明,半晌道:“他们为什么要打她?”

“原是那明月庵的智云婆子说,大奶奶用猫大仙去魇兰璇奶奶肚子里的孩子,说她会巫术,还说当年阮家一门就是被她咒死的……”

峙逸不待听完:“他们把她怎么样了?”

“……”艾维说不出话来,半天才道:“爷还是自己去看看吧……奶奶她……她……”

天空下着雪,整个艾府银装素裹,暗蓝的天空被这莹白衬得有些悠远。

雪花打在峙逸的发上,眉间,被他的体温融化成水,流进眼睛,有点涩涩的。

靴子踩在雪里,吱呀作响。

峙逸一直向前走,越走越快,渐渐变作了跑。

他原本是希望她爱上他,所以一昧讨好她,也在满足自己靠近她的愿望,却把她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境地,而不自知。

这是他的家,他以为,他想保护一个人太容易,却没想到,她太孱弱。

他害了她。

如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无法原谅自己。

如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他不知道……

东屋就在眼前,还有一抹黄晕的光辉。峙逸停在屋前,静静观望,窗前映出少女们穿梭的身影。

踟蹰半晌,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两个小丫鬟都在屋中打扫,除了屋中绣品一扫而空,这里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枣花看见了他:“少爷。”屈身行了个礼:“大奶奶在里间睡着呢。”

峙逸点点头,走到内室门口,一挑帘子,弯身进去了。

她就躺在那里,脸色青白,面颊上还有几条抓痕。眼神空洞的望着某一点,一瞬不瞬。长发披在枕上。被子一直拉到了下巴颌。

柳妈正在给她掖被子,回头看到艾峙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爷……”

云凤听见动静,怔怔侧头望:“你回来了?是艾维唤你回来的吗?”

峙逸走到床边,贴着她坐下:“不是,是听见你叫救命,我才回来的。”他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忍不住在颤抖。

云凤不是不震惊的,他居然真的听到了。

她原是挣扎过,抗争过,但是他们就是不愿放过她,所谓讲道理,在他们面前毫无用处。她原是太过迂腐,若不同他们一般,她千般退让只是坐实了自己的软弱。

她被痛打的时候,已然绝望,却留下一丝念想祈求他来救她。

为什么对旁人来说极其简单的对她来说都这般艰难?生存、亲情、爱情,一切的一切,都这般艰难,如若她生在一户农家,从来就蒙昧无知,那么一切是否麻木、容易许多呢?

最后唯一的希望居然是艾峙逸。

她以为自己并不真的相信他,她甚至有些恨他,但是在最危险的时候,她心里呼喊的那个人却是他。

再也没有人能像阿诚那般爱她,但是阿诚已经死了。

艾峙逸那般卑鄙,但是她现在可以依靠的,却只有他。

多么可悲的事实,这原不是她想要的。

云凤的眼泪盛满眼眶,溢出来,流进了耳朵眼儿,很凉。

峙逸看着她,:“你当时真的在想我吗?在最危险的时候。”

云凤迟疑,摇头。

峙逸失望,心里某处像是破裂了,她还是不愿意接受他,哪怕他是她唯一的选择。他想象不到这世间还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她,更愿意为她付出。

低头要去寻她的手。

云凤低喝:“不要。”

峙逸已经掀开被子,却发现她两只胳膊软软的在身侧,分明已经断了。手上层层叠叠缠着白布。

峙逸其实已经猜到,如此看到,却还是难过。

云凤看出他真心难过,不知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笑得十分难看:“不是说刺绣伤眼睛吗?以后我眼睛一定会护得很好。”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剑,硬生生刺在峙逸心上,痛得他的一颗心在腔子里苦苦挣扎,血流如注,无法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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