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云凤睡了很久都没有起床,柳妈也没有唤她。

只有杏花不懂事:“奶奶病了吗?”却无人搭理她。

云凤透过窗看外面那丛蔷薇,大半的花朵都被雨水冲到了泥地里,只剩几朵孱弱的花,粉白粉白缀在上头,奄奄一息。

柳妈走过来,看她那痴呆的样子,有些不落忍。

依着她坐下:“奶奶啊,原是没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你和爷是夫妻,女人嘛,一辈子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再怎么念着前头那个,也是没用的,唯有好好活下去才最是紧要,您这么年轻就这么胡乱过日子,怎么对得起带你来这世上的爹娘啊。你说老奴说得对不对?”

云凤虽不理会,想起母亲,目中仍不免盈盈有泪。

柳妈抚了抚她的头发:“可怜的孩子啊……”怎么就生得这么倔。

云凤回头看她:“是我错了吗?”

柳妈犹豫了下,叹口气:“老奴大字不识得一个,五十几年呆在这艾府,这世上的事儿,看得也多了,当年老太夫人当家的时候,到老夫人当家的时候,再到如今少爷自己掌家,什么大风大浪老奴没见过?且不说那些什么贞洁烈妇、什么乱臣贼子,戏文里唱的再好也不比咱平常日子里看得真切。人生啊,其实都不过如此。”

云凤很少听柳妈这般豪气的讲古,不由认真听了起来。

“依老奴说啊,人哪,不管下辈子变猪变狗,这辈子也只能活这么一次,可惜啊,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该怎么活,我这么大岁数了心里才有些亮了,人啊,谁不是为了自己个儿?什么大道理都是有钱有势的说的,他们做什么要说?不过是为了让大家伙儿都听他们的话,把好吃好喝都掏出来,供奉他们罢了。”

云凤听到这里,颇有些惊诧的抬眼看柳妈。

柳妈干干一笑:“奶奶别被我这个老家伙吓着了,这些原都是我的心里话,平日里都不拿出来说的。”

云凤笑一笑:“你是个明白人,说得倒也不是全错。”

柳妈笑一笑,肥厚的手摸摸云凤散乱的鬓发:“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是对错?你生的这般好,只要自己想要的,挣一挣,什么都有了,不要被那些书本上的屁话缠住了手脚,人生一辈子不过是走一条道儿,直直往前走,碰见什么是什么,为自己活着,咱是女人,心里有谁就跟谁过,这日子才叫美,才不憋屈,没什么好丢脸的。”

云凤被她一番话说得心惊肉跳,心道原来柳妈什么都看清楚了。平日里不过陪着她装疯卖傻罢了。

云凤嘴里苦涩:“你不明白,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柳妈叹口气:“也是,这么多事儿搁谁身上都想不开,但是想不开也要想开,谁生来就是奴才命啊?咱爷是正经读书人,却也不似你这么又臭又硬,与其等着别人千百倍的来调教你,你还不如自己先低个头,反正啊,结果都一样!挣个鱼死网破,又有什么好处?”

柳妈一席话说完,眼神挑了挑云凤,后者却还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柳妈气得牙痒,无奈摇头自去了,嘴里喃喃:“你就别扭吧,以后,有得你受的。”

京城 芳香小筑

月桂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梦里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醒过来,就看到峙逸正手持一支长长狗尾巴草站在窗台外面,着一身白衣,笑嘻嘻的看着她。他生得好看,笑起来更加好看,月桂决定不让自己露出饿狼望见鲜肉的表情,红着脸别转面孔不看他,嘴里道:“艾少爷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儿戏。”

李穆从后面走过来,拍拍峙逸的肩膀:“别闹她,她长大了,小心她爱上你。”

月桂“腾”的站起来,“哼”了一声:“状元爷瞎说八道什么啊?”转身就大摇大摆去的去了,却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门框上。

李穆笑一笑,侧头看峙逸,发现他在沉思。

“在想什么?”

峙逸摇头笑,低声道:“想你太惯着她了。”其实他是突然觉得月桂很像一个人,却想不起那人是谁。

李穆折扇轻摇,笑起来:“这个傻丫头也不能跟我一辈子,反正是要把她嫁出去的,祸害的是旁的男人,也不是我。”

峙逸也笑:“你状元爷家出来的姑娘,谁敢要啊!”

李穆一本正经的凑过来:“给你,要不要?”

峙逸摇头:“胡说什么呢?我不过把她当妹妹,再说了,我都是当爹的人了。”

忽然屋后传来一声咆哮:“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峙逸抬头的时候,月桂的绛红背影已跑出老远,气咻咻的,带着怒携着恨。

峙逸和李穆对望一眼,李穆道:“看吧,她爱上你了。”

峙逸看着他,笑而不语。

李穆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嗽了声:“你放心,她大不了待会在我的茶里吐口口水报复一下,我不喝便是。”

峙逸似笑非笑的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这是给你的,上次红丸那件事还是要谢谢你。”

李穆点了点银票,看着他笑:“这钱这般好赚,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也不知你什么时候能把背后高人给我引荐引荐。”

峙逸笑:“李兄有兴趣,自然是好的。”

李穆:“那……什么时候?”

峙逸没正形儿的回到:“待到春暖花开日吧。”

李穆知道峙逸看起来随和,其实嘴里的话是真是假,谁也不知。讪讪笑了下:“不过被你这么一搅和,我的生意也不好做啊。皇上下令缴了全长安街的私娼寮子,里面七八间都有我的份,唉,日子不好过咯。”

峙逸懒得听他哭穷,转个面,就看到月桂施施然端着茶走过来了。

月桂穿着一袭红衣,和那人像煞。

这么想着,峙逸心下不由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

月桂笑嘻嘻的,似乎刚才的脾气都不见了,举案齐眉道:“二位少爷请用茶。”端得一副娇媚婉转的样子,声音也黄莺出谷一般,峙逸估摸着是掐着嗓子说的。

李穆似笑非笑的端起茶,作势要喝,月桂的一双大眼珠子蹭的亮了,脸上的笑容特别贼。

连峙逸都看出来那是杯加料茶了。

李穆一抬手把茶给泼了。

峙逸看着月桂暗自跺脚,笑嘻嘻问李穆:“怎么不喝啊?”

李穆摇摇扇子,将茶盏放回茶盘:“刚要喝呢,闻着味儿不对,怕有人要毒死我。”

月桂不待他说完,一拧腰,哼一声,也不把托盘上的另一杯茶递给峙逸,再次气咻咻的走了。

峙逸摇摇头:“说你对女人有办法,连个孩子都调教不好。”

李穆摸摸鼻子,看着峙逸:“我上次托你查的事儿,可有了眉目?”

峙逸低头,说着假话:“不曾,入宫五年的秀女有些都被遣出宫了,有些又派到别的地方去了,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出个名堂来。”

李穆点点头,不再多问。

大晌午的,云凤趴在绣墩上绣花,她如今手虽不够灵活,但是在心里边技法倒是一点不差,所以练起来倒也不费力,起码现在绣的都和枣花水平差不多了。

枣花伸头过来看:“奶奶,这是什么针法,这花儿颜色还有深有浅,跟活的似的?”

云凤笑一笑:“挺简单的,我教你。”

枣花正凑头看她下针。

外间一个婆子闯了来:“大奶奶,周家来人了,艾管家问您要不要见。”

云凤只当又是诓她的,自己埋头绣着:“不见。”

那婆子为难道:“奶奶还是见一见吧,周家好像出大事……”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周鑫一边嚎着一边闯了进来:“”大小姐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老爷,老爷他……”

云凤这才急得站了起来:“我爹他怎么了?”

周鑫跪在地上不起来:“您快去求求姑爷吧,原是舅老爷投了一笔生意,很是赚钱,夫人看着挣钱,也就把周府里的钱都掏出来了,眼看着这几个月赚大发了,家里都眉开眼笑的,怎么就上头突然查起来,那生意也给封了,咱家的钱都搭进去了,不止如此,老爷名声也累进去了,说是要革职查办呢。”

云凤咬着唇听完,急急问道:“投的是什么生意?先前不是在南边做漕运吗?”

周鑫支支吾吾道:“也就是……几家青楼连带着几家赌坊。”

云凤头一阵痛,眼冒金星,一下子摊在座椅上,冷笑:“这能怪旁人吗?还不是他自己作孽,求谁有用啊?”转过头只是不理。任那周鑫磕破了头,她都不抬个眼。

峙逸晚上回府,艾维忙把白天的事儿说了。峙逸笑一笑:“早就料到这么一天了,那周文晰听任着他身边那些人这么糊弄,早晚要出事儿,如今这事不过是小的。”

艾维点头。

峙逸又道:“我们的钱呢?我早先叫你把里面剩下的钱都转了,你转出来了吗?”

“早就听少爷的转出来了,如今都投到两家钱庄里了,如今这些偏门买卖受了挫,京城里的老爷们还是觉得把钱放在钱庄里最妥当,出了这事儿,这两日行情原是更好了些。”

峙逸点点头,当年家里倒了,给他爹理了后事之后,家里几乎一点底子都没有了,他原是跟着李穆暗地里捞偏门起家的,一年前看本钱够了就转作正行了。

峙逸喝了一半的茶放下了,点点头:“你办事儿,我原是放心的,那她那边,到底是怎么个态度?”

艾维回道:“大奶奶跟铁了心一般,任人家怎么说都不理会。”

峙逸苦笑:“真是个呆子,又酸又臭。”

云凤翻来覆去在床上睡不着,眼前浮现的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打小爱乱涂乱画,拿着毛笔给她爹花鬼脸,他爹睡得呼呼的,大张着嘴巴,一点知觉都没有,她一边画着还一边在心里偷着乐。

结果来了客人,她爹还无知无觉的就那么去了,没让人笑掉大牙,回来捉着她,对着她的屁股一顿狠揍,揍得她屁股肿了好几天。

她小时候还特别羡慕云英,总是看着她爹抱着云英在府里走来走去,云英不过是个小肉团子,胖胖的藕节一样的小手攀在她爹身上。

云凤馋得急了,就走过去,也拿手去轻扯她爹的衣角,他爹转身“霍”的就给了她一嘴巴:“你想要老子跌倒,摔死你妹妹啊!”

……

云凤努力想着她爹的好,就是想不起来,满脑子都是他怎么揍她,从小揍到大,纵使这么着,想着她爹如今受罪,她还是哭了。

抱着被子呜呜的哭了半宿。

露华满百日,艾府大摆筵席。

峙逸抱着头上飞着胎毛的小露华出去给人见礼。

兰璇穿着一身秋香色的衫子,一条掐银边的粉色裙子,丰美的秀发盘成一个高髻,星星点点插着几枚点翠钗,在峙逸身后亦步亦趋,见着众人只是温婉的笑。

自生了孩子后,她体态丰腴了许多,珠圆玉润,那一双手,如羊脂雕就一般,泛着温润的光,整个人也慈眉善目的,不知哪府的夫人笑说:“真真越长越有个菩萨样儿了。”

峙逸给小露华细心的带上小金锁,小金镯,小露华十分乖巧的看着他,粉色的小嘴边滴着晶莹的口水,摇着自己一双胖胳膊,那镯子上的金铃叮叮作响,把满屋子的人都逗笑了。

见过礼,兰璇轻轻福一福身子,就抱着孩子去了里屋,再没出来。

人都知道这艾府少奶奶是大家千金,极是讲究规矩,轻易不见生人。越发对她敬重起来。轻薄点的更是酥着骨头扯着峙逸道:“这样的佳人美眷,艾大人真是有福之人啊。”

峙逸穿一身枣红色袍子,手上端着酒杯,面色酡红:“怎比得朱大人家里儿女双全的好?”

坐在女眷上席的老夫人看峙逸一副喝高了的架势,心里好一顿嘀咕:不过生了个丫头,还摆这么大的场面,岂不是笑话?

心里越发厌弃兰璇,面上还要强笑着敷衍众人,窝火得很。

这时候,邻桌一个穿着桃花色衣衫的夫人笑起来:“说起来,每次来,都见这艾府一片祥和安宁母慈子孝夫妻和睦的样子,谁人不羡慕啊。”

另一个着宝蓝衫子的道:“好倒是好,可惜从来没见过他家正牌大奶奶,也不知京城的传说是不是真的。”众人都皆知艾府这位正牌大奶奶,在京城的恶妇榜上是魁首,就都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

一个相貌一般的道:“都说她是一等一的泼妇,却怎生让这喻家的尚书千金震得一点气息都没有了,这可叫人纳了闷儿了。”

“你这话就说错了,这喻兰璇这般的美貌,也不是人人都比得的,那周府的二小姐倒是个出名的美人儿,这大小姐可是一点都没听说过,八成,是个无盐女吧?”这说话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的妾室,原是有几分姿色,仗着这话,暗地里磕碜先前那位呢。

说完,众人又吭哧吭哧笑起来。

一个年长些的妇人道:“唉,周府出了大事了,估计啊,就算是有那个狠劲儿,那大奶奶如今也没有这个心情了。”

众人皆好奇:“怎么一回事啊”

那妇人前趋了身子,压低了嗓子道:“别看这周家书香门,居然也投了钱做那些偏门生意,如今上头严查,听说连他们老爷都被人拿了,这大小姐嫁了人还好,家里那个二小姐,纵是天仙一般的品貌,也难觅个好人啦!真是生生蹉跎了个好姑娘。”

众人原都爱听些美人薄命的段子,就一起好心眼儿的在这边叹息起来,怜惜那周二小姐的薄命,却不知在邻桌一直眯着眼睛貌似养神的艾老夫人已然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完完全全,艾老夫人年纪虽大,但从年轻起就喜欢听人说小话儿,耳朵格外好使。

她微眯着双眼盘算着,如今周家这般倒霉,她若是不计前嫌拉他们一把,真当算是菩萨心肠啊。

不由撮一口水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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