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凤想着看她爹,一天都恍恍惚惚的。一时想拿点这个,又想拿点那个,到最后终于是备了两套干净衣裳,做了几个她爹爱吃的菜。就这么数着时间盼着,到了晚上,总算是见到她爹了。
天牢也分几等,她爹住的是最下等的,只比水牢略好一点。这里肮脏无比,臭气熏天,地上布满浑浊的水洼,到处老鼠横行。
牢头启开铸了铁的牢门,云凤就看到她爹像一团污秽一般蜷缩在那里,略动了动,才看出人形。脚边的破碗里,蹲着一只肥黑的老鼠,正吃着那发馊的馒头,见了来人,吱吱叫了两声,转身跑走。
云凤缓缓走过去,握住周文晰污糟糟看不清肤色的手,轻轻唤一声:“爹……”
周文晰的背脊动了动,半天才回过头来,似有几分惊喜:“凤……”随即却拧过脸去:“谁让你来的?你来做什么?”
云凤泪水哗啦啦的落下来,几乎止不住。
她一边哭着一边抖开怀里的包袱:“我给爹带来了两件夹衣,这里又潮又冷……穿上吧……”一边说着,一边把衣服往他身上披。
周文晰不说话,看着她哭,渐渐目中也有了些泪光。好半天才自语道:“……怎么跟玉凤这么像?”
玉凤是云凤娘的名字,云凤从未听过父亲当面谈论过母亲,惊诧的抬起头来。
周文晰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翻了翻浑浊的三角眼,扫了一眼她身上的穿戴:“你过得不错嘛!是艾家那狼崽子带你来的吗?”
云凤点点头。
周文晰冷笑:“他想干什么我难道会不知道?他派你过来做什么?你直说无妨。”
云凤不解:“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周文晰这才知道云凤是专程来看他的。不回答,目光扫到云凤手边的食盒:“这是带给我的吗?是吃的吗?”
云凤还不及点头,周文晰已经扑过来了,戴着镣铐的双手抖抖索索的打开盒盖,抓着他最爱吃的清蒸鲈鱼就凑过嘴去啃了起来。油汁顺着手腕往下流。
云凤在一旁不住用手绢擦着他胡须上的油水:“爹,小心刺……”终是不忍再看,低头哭起来。
周文晰吃完了,打了个饱嗝,舔了舔手,餍足的看了云凤一眼:“你回家去过吗?”
云凤点头:“回去过的,家里都空了,没有人,说是继母带着云英投靠了舅家。”
周文晰“呸”了一声:“……狗屁倒灶的烂货,什么舅家……那个女人真他妈不是东西,老子落了难才知道,那赵文杰根本就是她的旧相好,瞒了老子十几年……狗男女……”
云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爹……你说什么?”
周文晰撇了她一眼,气咻咻的解释道:“这次事发,老子跟那赵文杰一起被抓进来的,那个烂货听说老子牵连进了要案,要被另关的时候,就花钱把那姓赵的救出去了,再也不管老子了……原是周鑫他爹早先来探我,说漏了嘴,我才知道了这么个事儿……”
纵使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周文晰说起伤心事来,还是忍不住落泪,云凤曾几何时见过自己爹这个样子,想起他受的委屈,心疼的抱着周文晰的手只是哭:“爹……爹……”
周文晰渐渐平静了下来,叹口气:“怪我自己傻,那个狐狸精,早没看清她的面目……唉,那个姓赵的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我现在就担心你妹妹……他若是黑了心卖了她怎么办啊……”说着说着,捉住云凤的手道:“我死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们姐俩了,你是姐姐,务必要找到她,照顾她,听见没有?”
云凤听他这么说,心里越发疼:“爹,你不会有事的。我会……”
周文晰哼笑出声:“……死就死吧,如今成了众人的大笑柄,活着也无甚意思。我死了,你给我把尸首收了,选个好地方,把我埋了就成。”
云凤讷讷:“不和娘埋在一起吗?”
周文晰先是一顿,忽而神经质的大笑起来:“埋在一起……哈哈哈哈……”眼神变得狠戾,歇斯底里起来:“……就是因为有了你娘,有了你……我周家断子绝孙……我的一辈子才彻底毁了……”
云凤听不懂,怔怔然的看着周文晰。
她专注的时候,总是略略含着胸,这个样子像极了她娘。
周文晰不由回忆很多年前的下午,他不过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举子,穿着白衣,站在桥边,等着渡头的棚船,无聊时四处张望,看到一艘画舫上一个姑娘在绣花。
她就坐在那里,皮肤白皙,气质清贵,穿着一身鹅黄衣裳,手中的绣的竟是水中倒影的绿树银桥,鹅黄的袖子随着洁白的素手拂过那碧蓝的绣品,让他眼花缭乱,迷离沉醉……他追着那画舫一直跑一直跑,跑过河堤,惊飞群群白鹭,白鹭扑棱扑棱的展翅生生惊动了她。
她抬起了脸,看见了他,面上一片霞红。
她有一张鹅蛋脸,眉眼清淡,却极其耐看,周文晰以为经历了这一幕,人生从此分外明媚,殊不知,这不过是一切灾难的源头。
周文晰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冷淡的推开了云凤:“你走吧,去把你妹妹找回来,好好照顾她。”
云凤终于意识到,她爹已经没有求生的**了,那句“我想救你出去”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她原是没法实践,他似乎也不愿接受。那就算了吧。
云凤心灰意冷,怏怏的准备离去,周文晰却拉住了她的手,伏到她耳边道:“我给你逃命的簪子,你还留着的吧。”
云凤点点头:“留着呢。”
周文晰神色复杂的注视了她一会儿,声音极低:“不要相信任何人。”
云凤还待要问,周文晰已经一把推开了她:“快走吧。”
云凤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出去了,走了两步,回头扒着栅栏看她爹,周文晰却只是闭着眼睛,不再理会。
再次听见脚步声,周文晰睁开了双眼,抬起头就看见了艾峙逸。
峙逸穿着一件绯色长袍,一双粉底皂靴,腰带上系着两只墨梅荷包,很是精致,冲着他微笑:“听说,周大人两日后就要行刑了?”
周文晰“哼”一声,没说话。
峙逸走进了监牢,用脚点点周文晰的脸:“我现在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你,老东西。”
周文晰冷笑:“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呸!你比你老子还要无耻。他当年舔着我的脚趾过活的样子,我现在想起来都恶心……”
不待他说完,峙逸侧手就给了他一个嘴巴,抽得周文晰嘴一歪。
峙逸拿帕子擦擦手,笑得瘆人:“你刚刚吃了不少油水吧?是凤儿亲手给你做的呢!就连我都没有机会尝过。便宜了你这老东西。”
周文晰似发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峙逸,注意到他挂的那两个墨梅荷包,针脚绣法分外眼熟:“哈!莫非你真爱上了凤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似乎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峙逸不肯定也不否定,冷冷的看着周文晰。
周文晰见他这样子,反而不笑了。
峙逸冷冷道:“我今天来,原是有事问你。你只说是与不是便成,当年阮家的事情,是不是你告发的?”
周文晰闭目不理会。
峙逸冷笑。
“你想知道云英在哪儿吗?赵文杰要把她卖了呢。出得价钱也不少,好几个窑子抢着要,你也知道,她原是个美人……多得是男人想给她开苞……”
“……艾峙逸你这个畜生!你连云英都不放过……”
峙逸低头理理袖子:“你这就错了啊,我可什么都没有做,不过是旁边看着罢了。今天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吗?”
“你……你……”
峙逸笑了起来:“我同她从小青梅竹马,怎么舍得就这么看着她毁了呢?是不是啊,周伯伯。”周文晰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只问一句,当年阮家是不是你告发的?”
未几,周文晰到底开了口:“你会救她吗……”
峙逸啧啧连声:“周大人这样就不对了,我的问题,您还没回答呢。”
周文晰喝骂:“艾峙逸,你真卑鄙。”
峙逸轻笑:“你想骂便骂吧,这里除了你我,没有旁人的。我再问你一句话,阮家当年是你告发的吗?”
“……是。”
峙逸笑一笑:“……那么这样的话,阮家就是真谋反了,是不是?”
“是。”
“那么,他们一定是知道云凤的身份才娶云凤的,对不对?”
周文晰倒抽一口冷气,惊诧的看着峙逸:“你已经知道了她……那你还……”周文晰想不透了,为什么峙逸明知道云凤的身份,还要同云凤如此这般。
峙逸不理会他的问题,心想着,阮家自然是知道了云凤的身份,又有谋反企图,才会想娶云凤,那么,周文晰又怎么会知道的?或者,他一开始就知道?以他无利不起早的性格,说不定是抱有什么目的,才将云凤嫁进阮家。
是什么呢?
峙逸步步逼近:“你告发阮家,一定是得了什么好处的吧?”
周文晰铁着脸:“没有,我不过是保命罢了,若是他们真的动手了,我怕被牵连。”
峙逸皱眉:“真的这么简单吗?周大人。”
周文晰冷笑起来:“艾大人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峙逸一瞬不瞬盯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阮家娶云凤是别有目的的?”
周文晰哈哈大笑起来:“这世上除却你我这等傻子,巴巴的要娶她这种女人的人,还会有什么目的?”
峙逸黑了面孔:“你既然知道他有目的,为什么还要把凤儿嫁给他?”
周文晰看了他半晌,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笑了起来:“我能说的原是都说了,只有这么些了。你同凤儿原是最不相配的,我怎么都没有想过你们会走在一起。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劝你,放过她吧,以免以后追悔莫及,恨她更深……”
峙逸从大牢里出来,上了轿,就看见云凤怔怔的坐在那儿,倚着窗。
峙逸依着她坐下,默然将她揽进怀里。
轿夫抬起了轿子,慢慢朝前走,走进黑沉沉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