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7)
与三十多岁的职业男性相遇时,石丰艺并不知道他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女儿。
男人已经离婚,两人交往不久,很快就开始同居。石丰艺搬到他的家里去住。开始一切都很好,甚至连那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可爱女孩也会喊他“叔叔”,抱着他的大腿撒娇说还想吃冰淇淋。石丰艺知道自己可能以后都不会有孩子,但他确实很喜欢小孩,所以也非常疼爱他的女儿。
男人的前妻对于石丰艺的存在态度很微妙,没有过鄙夷,也会在女儿说起“石叔叔”的时候微笑以对,但并没有跟石丰艺主动打过招呼。虽然非常难,但她已在尽全力维持着前夫在女儿面前的尊严,这让石丰艺非常尊敬。
男人很爱他,他们计划着买房,计划着几十年后的未来。在那个未来的房子里,有一个房间是专为女孩留着的。
几年前秋季的某一天,在菜市场买菜的石丰艺接到了男人的电话。他方才还跟卖鲜鱼的女人讨价还价,下一刻就完全愣住了。
男人在电话里完全失了方寸,石丰艺匆匆赶到江边,看到现场一片混乱。他一直紧紧拉着男人的手,但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在江水里扑腾哭叫的孩子被现场的群众一个个救起,然而当时正是涨水期,江水湍急,等到搜救艇到达现场,再打捞出来的都已经是小小的尸体。
江边哭成一片,崩溃的父母和老人跪在地上哀求搜救队“再找找”“再找一会儿”。年轻的搜救队员和医生无能为力,不少人一边抹去脸上的泪,一边认真、小心地为瘦小的尸体们盖上白布。
然而还有更加令人悲伤的事:还有十来个孩子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扎小辫子的姑娘恰好就在此列。
石丰艺说起这件事时很平静,但回忆得十分艰难,几次中断。
“我记得,她的班主任也没了。很年轻的人,被船上落下的重物砸断了脊椎,全都碎了,惨不忍睹。她才刚结婚。”
方易立刻想起那个红色人形扭曲绵软的腰部。
“她是几年前死的,你一个月之前烧寓言书和玩具是怎么回事?”叶寒冷静地问。
“因为找到了啊。”石丰艺转头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天,“在涵洞里。”
当时因为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所以全都以失踪处理, DNA样本还保存着。涵洞里的尸体被发现之后,立刻在全市的失踪儿童人口数据库里核对,很快就找到了匹配的数据。
石丰艺还告诉他们另一件不在媒体上公布出来的消息:这个涵洞里发现尸体之后,相关部门立刻沿江秘密搜索了剩下的几个未被填上的涵洞,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更多的孩子尸体,不仅有几年翻船后失踪的孩子,还有这几年间因为各种原因在江中溺亡、但尸体失踪的小孩。尸体所在的涵洞分布在沿江三公里之长的地方,全都位于船只翻覆地点的上游。
女儿以这种状态被找到,石丰艺和女孩的父母都快疯了。
他买下这个房子完全是因为男人说过,他想看着这条江,孩子是在这里失踪的,她只是失踪,总有一天能回来。然而这个自欺欺人的想法终于还是被打破了。在反复的失眠、痛哭、沉默中,石丰艺知道,自己和男人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
“和平分手吧。他说自己没办法再呆在这个城市里了。我理解他,我也明白他的想法。但我不能跟着他离开,我的父母年纪都大了,我还要照顾他们。”石丰艺说,“他搬走的前一天我们一起收拾东西,很平静。然后在杂物房里找到了那些东西。”
拼音版的《伊索寓言》还很新,芭比娃娃才刚买没多久,石丰艺买的几套衣服都还没有完全试穿完。两人把一切东西都收拾干净之后,带着寓言书和玩具到了江边。
“他没办法动手,所以书是我烧的,玩具也是我扔的。”石丰艺最后道,“所以,回来找我的是晓晓吗?如果是的话我倒不怕了。”
方易心想不对,不是。他看到的那个孩子是男孩,而且只有两三岁,很小。
叶寒也摇摇头:“不是那个小姑娘。但应该跟你烧的书和玩具有关。”
“……宝物?”方易突然想起叶寒所说的那个词。
“嗯,宝物。”叶寒摸摸下巴,“那个灵体确实是这样说的。你当时烧的书,还有扔下去的玩具,是那些小鬼们的宝物。”
这一夜跑来跑去,方易和叶寒已经没力气再折腾。叶寒虽然才刚吃饱一顿火锅,但已经满脸饿死鬼的模样,昏昏欲睡。两人各踞客厅一角发呆。
石丰艺知道那敲墙的孩子没有恶意之后,已经不再害怕。他沉静下来还是很有文人气质的,带着一副防辐射眼镜,安安静静地在沙发上打瞌睡。方易看了他半天,抬头瞅见叶寒正拿着风衣君的几本书往背包里塞。
“……你干什么?”方易小声说问。
“回去吃早餐。”叶寒刷的一下拉上拉链。
“我是问你,拿石丰艺的书做什么。”方易简直要怀疑他的动机了,“两个男人做来做去有什么好看的?不问自取,快放回去。”
叶寒把背包甩到背上:“我觉得挺好看的。很有启发性。”
方易:“……”
叶寒走到沙发边上把石丰艺叫醒,告诉他自己要去补充能量,查点资料之后回来再跟他详细说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方易简直要怀疑,之前跟詹羽讨论小黄漫讨论得两眼发光的人是谁,每天洗完澡不肯睡觉扒拉着书柜一本本看小黄漫的人又是谁。
走了一段路,叶寒指着路边的一家热干面馆说“吃这个”。包养他的金主方易是是是地点头,掏出了钱包,跟在被包养的汉子身后走进了店里。
开吃之后叶寒和方易在芝麻酱是不是热干面之魂的问题上争执了三分钟,最后以方易给他多加了碗豆浆而告终。方易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能是被坑了。
吃到一半,叶寒抬头问他:“那红色的人形应该是老师。”
方易:“等我吃完再说。”
叶寒继续道:“浑身尸臭的小鬼,应该就是被填在涵洞的小孩子。”
方易放下筷子:“好吧,你继续。”
叶寒喝了口豆浆:“说完了。”
碾了半天后槽牙,方易平息心情,接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
他和叶寒的想法是一致的:红色的人形应该就是那个和孩子们一起掉进江里的老师。它带走那个小孩子时表现出来的保护姿态非常明显。但现在线索实在太少,他们推断不出更详细的内容。
方易这时意识到一件事。
当时他无法解释石丰艺家里出现的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且因为想帮詹羽的忙,所以才叫叶寒过来。但是现在叶寒很明确地告诉他,那个恶灵自己对付不了,而他同时也不信任詹羽和石丰艺。
事情摸索到这个程度,叶寒其实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了。
自己的面子还真是挺大的。方易心想。
吃饱了的叶寒弯下腰,从地面上拎了个东西放在桌上。
“哟。”他说,“吃完了,没你份。”
虾饺从他手上滚下来,拍拍自己的衣服,很有礼貌地扬手对方易打招呼。
“你想吃什么?”方易问他,“这里没有虾饺,有包子,要么?”
虾饺冲他摆手,张口说了几句什么。他背上负着一个硕大的包裹,沉甸甸的,这次倒不是心脏的形状了。方易意识到,自己差点忘记了,这个小人是被人豢养、使唤的,而他的主人在养鬼。
“他经过这里看到我们,过来打招呼。”叶寒顿了顿,继续听虾饺说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啊。”
叶寒伸指戳戳他背上的包裹:“你有兴趣当大使和翻译吗?”
他告诉虾饺现在两人处理的事情。叶寒现在披着张人皮,就算能和灵体沟通也十分不方便,更别说从他们口里挖出更有用的信息了。虾饺听后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知道那个红色的人,她是个好人。虾饺这样跟他们说。
虾饺一直在这个区里生活。江中和岸上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好在他不属于任何一边,因而来去都很自由。
江上的恶灵太多了,数以万计,单枪匹马的灭灵师不可能解决得了,而组团过来的灭灵师也从没见过成功过。久而久之,干脆不断加固江堤上的防护,这么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变故是从御景湾小区开工的时候开始的。
粗暴的施工让江堤裂开了一道非常小的缝隙。虽然很快这道缝隙就被发现并修补,但防护措施已经有了缺口。此后岸边出的事情渐渐就多了起来。
“那艘船也是因为这个而沉没的。”虾饺说,“恶灵的目标不是船,是船上那辆小轿车的司机。”
其中又是一个复杂的故事。轿车的移动引发了骨牌效应,最后酿成悲剧。
听着叶寒的同声传译,方易也渐渐把整件事理清楚了。
红色人形确实是当日船上的年轻班主任。
她的尸体在当时就被打捞起来,充满惊惧和不舍的魂魄却永远留在了水里。她的腰断了,无法凝成直立的人形,在水流的冲击里慢慢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些孩子的尸体并不是被随手塞入涵洞的。江水湍急,很多尸体随着水流一直往下游去,往往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她找到那几个涵洞,一具具地将尸体放进去,权当保存。之后几年间,还有其余的小孩溺亡在江中,她也全都捡回去,一个个放在她自认为稳妥的地方。
灵体往往会失去大部分的记忆,只保留着死之前最大的执念。她不停地收集孩子的尸体,把他们安置好。
方易盯着虾饺。虾饺依旧在不停地说,背上的器官放在一边,神情很自然。
他确实知道得很多很多。包括石丰艺当日烧掉的书和玩具,在进入江面之后,立刻成为了小鬼们喜欢的宝物。
很多人烧钱、烧车子房子,但很少有人会直接把完整的玩具扔下去。小鬼们非常喜欢,甚至嗅闻出了上面的人类气味,然后他们偶然发现,有个常在夜间到江边散步的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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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子趁着晚上阴气重的时刻,偷偷离开她的保护范围,爬上地面。
他们无法进入石丰艺的房子,只好在墙上和窗上敲打。
“敲打是什么意思?”方易迷惑。
虾饺耸耸肩。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并无恶意。
真正的恶意来自巨大的红色人形。她无法分辨人类的善恶,只能统一地将对恶灵有威胁性的人看做敌人。
叶寒摸着下巴点点头:“原来如此。”
方易顿时也明白了:他第一次在白天看到红色人形的时候,她确实是在窥伺。她在观察石丰艺是否是一个具有威胁性的人类。之后非常不凑巧地,方易惊动了隐匿在排水管之中的她,她察觉到方易能看到自己,自然而然地将方易看作能伤害孩子的人类。
所以她才会在小孩再度爬到石丰艺家时突然出现,把孩子带走。
石丰艺躺下还没有一个小时又被敲门声给惊醒了。
听两位天师讲清楚事情经过之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晓晓会过来吗?”
小姑娘的灵魂至今仍在江面徘徊。叶寒无法回答他。也许有一天她看到玩具和书之后,能立刻辨认出这是父亲和石叔叔为她买的。
“来了也……不怎么样。”石丰艺很快自己就笑了,“我看不到她。”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暂且打起精神:“谢谢你们,我不怕了。小孩子对我是没有恶意的。叶天师很厉害啊,这么快就把事情搞清楚了。”
叶寒靠在沙发上,神情复杂地笑了笑。
“有高人相助,当然快了。”
方易知道他说的是虾饺。或者是虾饺背后的人。
此刻被他们提及的虾饺轻快地卸下包袱,跳上沙发。他立刻被人用手抓了起来。
“辛苦你了,跑了那么远。”
虾饺微笑着,低头亲了亲他的手指:“不辛苦。你不怕被他们发现吗?”
“我可没有隐瞒过任何事情。我确实叫詹羽,也确实是个警察啊。”詹羽笑着搓乱了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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