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知春意外地怔了怔。骆无花这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连她也无权与闻此事了,在她的记忆中,师父向来待她和别的弟子不同,从不曾隐瞒过她什么的,可这次……她的心里有些不太舒服,但还是很识时务地应了声“是”,规规矩矩地退下去了。
看着徒弟离开,骆无花紧了紧握着法杖的手,匆匆走向门口。
“死老鬼,居然跑到这里来闹!你是不是活腻味了?”她没有开门,隔着门扉冲外面愤怒地低吼。
“你已经把水柔漪逼死了,还想怎么样?孩子是无辜的!”门外的声音比她更怒,“你别把我逼急了……”
“把你逼急了又怎样?你能怎样?你敢怎样?”骆无花嘲讽地冷笑,“你要真那么关心她,当年怎么不见你站出来,反倒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替她出头?哼,你这人就是这样,嘴上说得慷慨激昂,关键时候却只会缩头保住自己!我算是把你看透了,这辈子,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还想要挟我?呸,省省吧你!”
门外霎时间变得死一般沉寂。许久,才有一阵脚步声拖沓地远去,声音听来沉重而又疲惫。
骆无花握着法杖的手微微颤抖,忽然,她一把拉开大门张口欲呼,可门外已没有半个人影,只有门上的铜环微微摇晃着,扣击出几下沉闷的咚咚声。
“你总是只知道怪我,为什么你就不想想,当年你把我伤得有多深?那个孽种就是我伤口里的一根刺,让我活活受了十八年的折磨啊!我想拔掉它有错吗?有错吗?”怅然若失地望向藐远的虚空,她黯然长叹,眼中隐约泛起了一片晶莹的泪光……
* * * * *
看着昏睡中的月灵如小猫般蜷缩在自己腿上,浩原的目光柔和而怜惜。片刻的犹豫后,他抬手轻抚上了她缀着月牙胎记的香腮。
在别人看来,这抹胎记或许是个破坏美感的多余之物,但在他眼里,正是由于它的存在,才让她的容颜更具神秘之美,就像天边的月,在一片皎洁的光芒之间总是夹杂着些许斑驳,这才使人们有了无限美好的遐思。
先前的故事,他只说出了一半,自己与这个月牙胎记的渊源,他并没有告诉月灵。
当时,年幼的他一时好奇,想去看看“妖孽”到底是什么样子,因此偷偷尾随父亲去了鬼蜮谷外。没想到,被人们切齿痛恨的所谓妖孽竟是一对楚楚可怜、孤苦无依的母女。他永远都忘不了水柔漪是怎样在自己的眼前一头撞向石柱,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婴儿稚嫩的面庞,就是这一眼,让那个泛着猩红光泽的月牙胎记如烙印般铭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也许那时的他什么都不懂,但他感觉得到,有一片燎原的烈火燃烧了他的心,于是他不顾父亲的喝斥,冲上前去阻止骆无花动手杀那个婴儿。
为了震住对方,他模仿父亲威严的样子,搬出少主的身份下令,甚至学着大人的口气似懂非懂地说道:“告诉你们,我长大以后要娶她为妻,谁敢杀未来的少夫人?”
这句石破天惊的话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父亲骂他胡闹,他也不理,只是死死挡住骆无花寸步不让。鬼蜮谷附近的寒气加上过于激动的情绪触发了他身上的寒症,可他咬紧牙关不肯服药,以死要挟他们放过那个女婴。最后,独孤明到底是心疼儿子,对骆无花施了压,骆无花不愿开罪族长过甚,这才不得不退了一步。
被父亲抱上马背前,病得昏昏沉沉的他还固执地拽住骆无花的衣袖,从打颤的牙关里挤出了一句话:“十八年后……我就来接她,你……不许反悔!”
“我长大以后要娶她为妻……”
当年童稚的语声在浩原耳边反复回响着,他不禁有些恍惚了。会说出这样的话,纯粹是是年幼无知的一时冲动,还是……
爱抚着月灵腮边纤巧的月牙胎记,他的心房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了一下。
这些年来,他常常偷偷地想象那个脸上长有月牙胎记的小婴儿十八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梦,也曾做过无数回了,只是怕影响了她的修行,让她更难脱离苦海,所以从来不敢去看她,只能旁敲侧击地去了解她成长的点点滴滴。
他心疼她所受的苦,也欣赏她的不服输,想要好好保护她、疼爱她的欲望日复一日地膨胀,早已悄然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这一切,他从来没去想过是为了什么,但重见她的那一刻,所有朦胧的情感都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可是……他的心弦又猛然紧抽了一下。像他这样的人,连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想入非非?心酸的苦笑中,他黯然垂下了头。
这时,月灵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蓦然回神的浩原吃了一惊,匆忙收回手去,狼狈地嗫嚅道:“对不起,那个……我……”
“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丑?”
出乎意料的是,月灵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劈面就给他一记耳光,而是目光迷离地瞅着他,轻吐了一声梦呓般的低喃。
见浩原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月灵眼圈一红,抬手捂住了面庞。“我就知道,所有的人都嫌我丑,他们还说,这是妖魔的印记,说我是个不祥的人。原来我一直不服气,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说的?连我娘,都是被我害死的,我真的是个魔星……”
“胡说!”她那痛不于生的样子让浩原霎时忘了心底所有的纠结,不满地扳开她的手,他忍不住又气又怜斥责道,“你才不是什么妖魔,你娘也不是你害死的,是骆无花的恶毒和族人的愚昧无知害死了她!”
说到这里,他语声一滞,悄悄叹了口气。这其中,又何尝没有他父亲的责任?只是,他将此一笔带过,并且略去自己出面的经过,刻意夸大了父亲阻止骆无花行凶的作用,这才让月灵没有想到这一节而已。
定了定神,他换了种口吻,对她展开了一抹钦赏的笑容:“你忘了吗,你是新月初升之夜诞生的,那是传说中月神降世的时候,所以,你是月神转世,是降临到人间的仙子,这个月牙胎记就是神的印记!世间的任何女子,都没有你的绝世容颜!我相信,你娘一定会以有你这样出色的女儿为荣!”
失神地愣怔了一瞬,月灵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定定瞠着的双眸中竟慢慢涌出几颗豆大的泪珠来。浩原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地替她抹着泪水道:“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哽咽着摇了摇头,苦涩的往事在月灵的脑海中翻江倒海地流过。
要是去询问月神教的弟子,任谁都可以说出她的一大堆“罪行”来:不是在这个人的被窝里塞蟑螂,就是往那个人的茶水里撒辣椒面,最夸张的一次,是把一桶大粪泼进了大师姐廖知春的房间里。当然,她的这些所作所为难免换来一顿毒打外加关禁闭、饿肚子等等惩罚,可放出来之后,她还是依然故我,于是一切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似她这般恶作剧,本就视她为眼中钉的骆无花早有千百个理由把她除掉,多亏教里有个心地善良的二师姐祝清澜护着她。祝家在族中极有势力,骆无花多少要卖祝清澜几分面子,这才容她活到现在,但祝清澜到底是晚辈,不便公然与骆无花作对,因此平时若无必要也不会跟她走得太近,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就是在一个四面荆棘、其冷如冰的环境中长大的。
她并不是不想做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只是无论她怎么做,别人看她的眼光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久而久之,她也就干脆破罐子破摔,甚至存心跟所有人作对来宣泄内心的痛苦。老天知道,这么做并不能给她带来丝毫快乐,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厌恶这样的自己,可是有又谁会在意她的感受呢?
“打从我懂事起,人人都讨厌我,说我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美好的言辞来形容我!”她看着浩原痴痴地凝眸,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发出了一声若有憾焉的叹息,“为什么……我在鬼蜮谷里遇上的那个男人就不是你呢?”
仿佛一柄利剑笔直刺入心头,浩原痛苦地战栗了一下。若不是她提起,他几乎忘了这件事——又或者是下意识地逃避吧?他真的不愿意相信在自己的梦中纯洁得如同仙子一般的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甚至已怀上了那个男人的孩子。尽管,他并不是她的什么人,根本没有立场去在乎这些。
咬牙朝她尚看不出什么变化的小腹瞪了一眼,他强作镇定地道:“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你,现在,该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他努力寻找着不太激烈的言辞,“你在鬼蜮谷里到底遇上了什么人?那事……是怎么发生的?”
月灵的脸红了红,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的泼辣强硬之态。“这是我自己的事,凭什么告诉你?”她梗着脖子回瞪过去。
“你……”浩原一时语塞,无明火“嗖”地蹿上心头,正待与她理论,却听门外传来了一阵惊慌的呼喊声:
“少主,少主!”
听嗓音,正是刚离开不久的樊通。浩原皱了皱眉头,起身扯开房门,带着几分不悦开口道:“我不是叫你帮公孙叔叔守着堤坝,没事别回来的吗?”
“可是……”樊通气喘吁吁地道,“是公孙长老要我来通知你的。族长大人回来了!他听说了你和水姑娘的事,气得大发雷霆,这会儿正往别庄这边赶呢!”
“你这个败坏门风的小畜生,给我滚出来!跟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独孤明的怒吼声已在花厅间炸响起来。
“老天!就算我败坏门风,也不需要嚷得这么惊天动地吧?”浩原惟有摇头苦笑。
月灵见状顿时结束了与他的对峙,一骨碌爬起来很义气地说道:“我去跟族长说清楚,这根本就不关……”
“你的事”三字未及出口,浩原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这事不用你管!”他温和地笑了笑,语气中却隐隐透出一丝威胁之意,“要是你听话,老老实实呆在这里不出门,回头我们就继续研究你的身世问题,否则……”
月灵微微一愕,这才想起浩原告诉她的那些事仅仅解释了她的母亲是谁,可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依旧是个未解之谜。看来,值得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呢。想到这里,她不敢再做声,立刻闭上嘴乖乖地点了点头。
“樊通,你也不用来,留在这儿替我照应一下水姑娘吧!”挥退欲随后跟上的樊通,浩原理了理衣襟,好整以暇地朝回荡着震天狮吼的花厅走去。
* * * * *
面对着盛怒的父亲,浩原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对方的斥骂,姿态毕恭毕敬,神情却显得满不在乎。
“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唱了足足半个时辰的独角戏之后,独孤明终于停止了训话,挫败地看着儿子问道。
“有,当然有!”浩原一脸虔诚地点头,“我的所作所为严重败坏了独孤家立身端正的门风,更重要的是,给了骆老太婆打击我们独孤家威望的借口,在双方未来的对峙中,将会对我们独孤家很不利!”
“看来你倒是明白得很!”儿子头头是道的回答让独孤明有些哭笑不得,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他重重一拍桌子道,“既然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你都知道,那你就马上去把那丫头给我送走,别再沾这个烫手山芋了!”
“我看,不明白的人是爹您哪!”浩原摇了摇头,翘着腿在父亲对面坐了下来,“这个烫手山芋,我不沾也沾了,您以为只要再把它丢出去就能解决问题了?现在全族上下的人都知道我跟她的关系了,如果我不收留她,别人只会说我们独孤家的人敢做不敢当,负心薄幸,不负责任……”
扳着指头数出一大堆罪名之后,他呵呵一笑,看着目瞪口呆的独孤明道:“爹,您觉得,这样就对我们有利了?”
不待父亲回过神来,浩原语气一沉,词锋忽然变得锐利起来:“爹,当年那件事,您事后想起来难道就没一点怀疑,没一点后悔?我们已经对不住水柔漪了,如今,她在世间仅遗下这一孤女,您就忍心把她拒之门外,任由她再遭那骆老太婆的迫害?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算坐牢了族长的位子,您这辈子良心就能安稳吗?”
这番话噎得独孤明脸色铁青,哑口无言,全然没了一开始教训儿子时的气势,自己反如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垂下了头去。
见父亲仿佛突然间苍老了很多,浩原沉默了一瞬,歉然地上前揽住了父亲的肩膀:“爹,对不起,是我过分了。我知道,您有您的难处……”说到这里,他觉得胸臆间又有些不畅,忍不住掩口轻咳了几声。
“原儿,你没事吧?”独孤明顿时紧张地站起身来,见儿子轻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他心弦略松,但看向儿子的眼神间还是充满了疼惜,“爹去千樱族那么些时日,让你受累了。尤其是今儿个早上,风又大,雨又急,你这身子骨,还要去堤上,唉,也真是难为你了……”
“爹,我没什么的,您别担心。”浩原柔声安慰父亲。
深深叹了口气,独孤明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慈爱地道:“好了,爹听你的,你觉得怎么对就怎么做吧!天塌下来,有爹帮你顶着。你多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就好。”
“爹,谢谢您!”感激地望着父亲,浩原的心底漾起了一片融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