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的第一眼,浩原便看到了父亲泪流满面的戚容,旁边,月灵、樊通等人依次而立,人人眉宇都凝结着强行压抑的悲痛之色。
“爹,对不起……”望向父亲额上仿佛一夜之间深了许多的皱纹,他的心悄然牵痛了一下。
见他睁开眼睛,独孤明慌忙擦干泪水换上了一副笑脸:“傻孩子,醒了就好。以后,可不许再这样吓爹了!”
浩原微微扯了扯唇,没有答话。还会不会有以后,他自己心里明白,相信父亲也明白,只是谁都不忍捅破这层纸而已。
越过床边的人群,他看到了一抹遥遥独立于窗口的背影,清风中,如雪飞扬的白发透着寂寞的凄美。
“澄姨……”他轻轻开口,“可以……和你单独说几句话吗?”
他的话让月灵愕然地扬了扬羽睫。原本她还在下意识地期盼着,他醒来之后第一个唤的会是她的名字——就算得排在他父亲的后面,至少也该是第二个吧?可他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她一眼。暗叹一声,她落寞地咬住了樱唇,这怨不得任何人,谁让她在他们的感情面临考验时懦弱地选择了逃避?换成是她,也不会原谅一个可耻的逃兵。
就在她暗自神伤的时候,澹台思澄已缓缓回头,目光虚停了一瞬后瞥向独孤明。
“我们都出去吧。”独孤明对身后的众人挥了挥手,率先朝门口走去。与澹台思澄擦肩而过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加快步子逃也似的远去了。
看着众人一个接一个的默然离开房间后,浩原把视线移向了依旧凝立在窗前的澹台思澄:“澄姨,我想……求你件事……”
“别说这个求字,我承受不起!”澹台思澄漠然地看着窗外,“而且,恐怕我会让你失望!”
“澄姨知道我要说什么?”浩原的眼睛陡然一亮,“看来……你还是很在乎这件事的!”
澹台思澄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锐利的目光背后隐约透出一丝慌乱之色。在她开口否认之前,浩原已抢着道:“澄姨,我爹待你如何,应该不用我说,你心里有没有他,你自己当然也清楚,你之所以跨不过这道坎,都是因为灵儿,对不对?”
见对方垂眸不语,他轻叹着续道:“你的心情我理解,我本是没有资格要求你什么的。但是……”顿了顿,他凄然一笑道,“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别胡说!”澹台思澄脱口而呼,冷漠的面庞上骤然漾起了焦急的波澜。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你不用瞒我!”浩原平静地道,“我是想说,我和灵儿还没有成亲,我走了,她就不可能再成为独孤家的人,而且,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亲人,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家,你完全不必担心将来必须和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至于她欠宁家的血债……”
深吸口气,他向澹台思澄投去了希冀的一瞥:“就当是我替她还了,行吗?就让所有的恩怨到此为止,别再折磨我爹,也别再折磨你自己了!”
愕然愣怔了片刻,澹台思澄眸底的坚冰渐渐融化,眼前飘过了一片氤氲的薄雾。忽然,她转身冲向门口,“砰”的一声撞开房门踉跄而去。
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两扇兀自摇曳的木门之外,浩原苍白的唇边浮起了一抹释然的微笑。虽然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她的眼睛已经给了他答案,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放下对父亲的负疚,安心地离去了。
* * * * *
在药物的作用下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一下午,浩原翻了个身,从梦中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个在门口犹豫徘徊的影子。
“进来吧,躲在门口探头探脑,这可不像你的性格!”他试着慢慢爬起,抓过外衣披在身上。皇甫松的药很有用——虽然救不了他的命,至少在帮助他麻痹痛苦方面是卓有成效的,现在,他总算勉强有力气起身了。
瞬间的沉默后,月灵垂着头走了进来,在离床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不敢抬头看他。
“怎么了,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怕吗?”感觉到她的局促不安,浩原强打起精神开了句玩笑,“不会……睡了一觉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变成牛头马面了吧?”
话音未落,月灵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流满面地扑倒在他床前:“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要是你打我一顿,骂我几句,我心里反而还好受些……”
“灵儿……”浩原伸出手去怜爱地轻抚她微颤的螓首,“别把什么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我本该在十岁那年就走的,能多活十几年已经是赚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求求你别说了好吗?”月灵捂着脸哭得几乎窒息,“你……你这是在剜我的心,割我的肺!我好恨,当初你为什么要遇见我,又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骆无花早点把我这个灾星杀掉算了……”
“别胡说!”
一声温柔的轻斥中,她的下颌被猛然抬起。
“你知道吗,正因为六岁那年遇见了襁褓中的你,让我有了一个冥冥中的期待,我才能有勇气挺过无数次病痛的折磨坚持到现在。如果没有你,或许,我早就放弃了只有痛苦毫无希望的生命!所以,你不是灾星,你是老天赐给我的珍宝!”
羽睫一颤,月灵犹疑地凝起目光,这一刻,她从眼前深邃如苍穹的黑眸中看到了发自内心的笑意。仿佛一团烈火破冰而出,她的心蓦然在汹涌的泪海中熊熊燃烧起来……
* * * * *
沉重的铁栅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一张目光呆滞、毫无生气的面庞赫然映入月灵的眼帘,看着眼前这个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她不禁错愕了一瞬。
他……就是那个曾经在全族比武大会上勇夺魁首,被奉为景月族第一勇士的卜惊天?抿了抿唇,她无端地觉得有些憋闷。
昨天,她已经从浩原口中得知了自己身世的全部真相,这一夜,她失眠了,她曾经是那样地期盼着身世之迷的彻底解开,可真正到了如愿以偿的时候,她却觉得这一切都太讽刺了,讽刺得让她难以面对。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宁愿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不知道他是如何自私地占有了母亲却又无视她的生死,她真的宁愿永远只做水柔漪一个人的女儿。
浩原告诉她,那天在起火的月神宫里,是卜惊天及时推开了她,才让她免于受伤,可他自己却被下坠的房梁砸伤了腿,皇甫松说,他有可能从此变成跛子,现在,卜惊天拒绝了包括妻子司兰在内的所有人的关心和帮助,正在牢中心如死灰地绝食求死。
浩原问她,是否愿意去见卜惊天一面,也许,如今只有她能劝得了他了。她没有说话,用沉默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肠为什么会这样硬,只是眼前总是没完没了地闪现着母亲撞柱身亡的惨状,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无法忘记他造成母亲含冤而死的事实。
然而,今早发生的一件事却动摇了她的决心——司兰,那个身为卜惊天现任妻子的女人,跪在她的面前,求她去救救她的父亲。
“我知道你恨他,可他……不是你想像中那样无情的人,这些年,他的痛苦只有我最清楚!”
面对料想中的不以为然,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中浮起了一丝凄楚而决然的异彩:“只要你肯去见他一面,我愿意……替他还你娘一命!”
只见银光一闪,司兰竟从袖中拔出匕首猛然刺向自己的心口。“你做什么?”她大吃一惊,立即出手如电地打落了对方手中的匕首,然而,刀尖已经在司兰的胸膛上划出了一道伤口,在□□疼痛与内心煎熬的内外夹攻下,这个柔弱的女人就这样昏倒在了她的怀里。
看着司兰胸前慢慢晕开的那片血迹,她一时间有些恍惚了。是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拥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如果他当真是一无是处,会有人这样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地为他舍弃自己的生命吗?
一种无法解释的力量不知不觉地推动着她来到了这个原本拒绝涉足的地方,见到他的那一刻,她不争气地有种想哭的冲动。
就在月灵茫然失神的时候,墙角边那顶着一蓬乱发的头颅微微一动,两道涣散的目光忽然凝聚。“是你?”卜惊天先是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随即惊喜地站起踉跄扑来,“小月儿,我的女儿,你终于来看我啦?”
“别这样叫我!”月灵防备地退后一步,躲开了他朝自己伸来的双手,“谁是你女……”
话音未落,只见他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了他一把,看到他眉头紧锁,闷哼出声的样子,她的心窝微微一揪,扶在对方臂上的双手忘了松开。
“孩子……”卜惊天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地看着她,“你……你不讨厌我了?”
月灵一惊回神,急忙逃也似的抽回了手。卜惊天怔了怔,眼中的光彩顿时消失无踪,委顿地斜靠在了身后的土墙上。
看着他落寞的样子,月灵竟莫名地有些内疚。她懊恼地绞紧了双手,暗暗责备自己的软弱。
正是眼前的这个人,害了她的母亲,害了她的外公外婆,也造成了她十八年多舛的命运,她该恨他的不是吗?可现在,他可怜兮兮的外表和一点小恩小惠就让她动摇了,居然还同情起他来,要是外婆知道了这事,肯定会被她这个没出息到极点的笨丫头给气死!她真的是有些后悔瞒着外婆来走这一遭了。
卜惊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轻叹一声后苦笑道:“孩子,我知道你恨我,老夫人也恨我,你母亲和你外公若是在天有灵也会恨我的!可是,我如今已是离死不远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让我亲耳听你叫我一声爹,行吗?”
怯怯地抬起头,他颤抖地向神情冷淡的女儿投去了乞求的一瞥:“一声就够了,只要叫过这一声,哪怕你以后只当世上从不曾有我这个人,我也知足了……”
“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狠狠地咬了咬唇,月灵扭过头去,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两道令人心碎的目光,“你要真那么在乎我,这些年我受尽欺凌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人陷害有性命之忧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这回,要不是你的儿子死了,你和骆无花也决裂了,你所有的希望和依靠都没有了,恐怕,你也不会有勇气来坦承当年所做的一切吧?”
不堪重负地顿了顿,她满腔悲愤地冷笑起来:“说到底,我和我娘都一样,你风光时,我们是你避之惟恐不及的麻烦,你失意时,才想起用我们来填补你内心的空虚,你扪心自问,像你这样的人,当得起那一声神圣的称呼吗?”
月灵的质问仿佛万千利箭,字字句句刺进了卜惊天的心头,痛得他天旋地转,却偏偏反驳不出一个字来。无言地僵立许久,他终于面如死灰地跌坐下去蜷缩成了一团。
看出他的绝望,月灵的心也痛得几欲滴血。她并不是铁石心肠,火场里那奋不顾身的一推,让她感受到了他在危急关头破茧而出的真性情,她知道,其实,他没有自己说的那样卑劣,那样不堪,可是,要她忘记母亲因他而死的事实,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爹”,她还是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我要走了。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满足你的要求!”强忍住刺痛眼眶的泪意,她缓缓回过身去,“别怪我狠心,但我……真的不想用一个勉强为之的称呼来欺骗你!” wωω ¸tt kan ¸¢ ○
说罢,她猛然推开牢门飞奔而去,转身的那一刹,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肆虐地模糊了她的双眼。
“小月儿!”卜惊天急喊着扑向门口,但随后而来的狱卒紧紧地关住了大门,把他和这世上仅剩的、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隔断在两个世界里。他只得如泥塑木雕般站立着,从铁栅的缝隙里呆呆看着那个牵挂了整整十八年的身影就这样带着他最后的一丝希望,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让他的心一分分地下沉,一寸寸地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