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声音, 没有任何动作,阵前的两军士卒出奇一致地呆望着这一幕突如其来地开始,又快如闪电地结束, 全体安静得如同一群泥塑木雕。
刹那死一般的沉寂后, 犹如丢失的灵魂乍归躯体,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冲天而起响彻云霄:
“浩原!不——”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骤然失色, 凄厉的哭声伴着眩目的火光流散四野, 尽诉猎猎寒风之中……
* * * * *
傍晚,阴沉沉的天空飘坠着蒙蒙细雨,冰冷刺骨的寒风奔腾呼啸着。南坪城郊的旷野间, 数以万计的景月族人冒着风雨集队肃立,排在前面的是一身戎装的士兵, 立在后面的是服饰各异的百姓。所有的人都头缠白布, 腰系白带, 萧萧风声中飘散着一片压抑的低泣。
白水城外山头上那惨烈的一幕,把当日跟随司徒云前往城外的每一个士兵都变成了锐不可挡的勇士, 虽然景月族军队的主力已后撤到十里之外,都乾族军队在人数上远胜于他们,但俗话说哀兵必胜,在悲愤中群起而攻的景月族军队胜得干脆,胜得彻底, 没给对方留下任何反扑的机会。
兵败的禾野在自己人一片怨声载道的讨伐中含恨自尽, 失去首领的的都乾部落陷入了一场短暂的动乱, 部落长老们只得在昔日与禾野家族齐名的另一部落大族中择一良才, 匆匆将其拉上大头领的位置, 才总算平息了群龙无首的危机,但整个部落也是因此元气大伤, 不可能再对景月族构成任何威胁了。
直到此时,从战争阴影中走出来的景月族人们才终于能安下心来悲悼亡者。当日,虽然公孙云峰和那几个都乾族士兵惨死在烈焰神功下的一幕已让景月族人们预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但月灵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带领士卒们到浩原和骆无花一同坠落的那个山谷中去查探了一番。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他们最终找到的只是一支被烧变了形的金钗和沾染其上的些许灰烬,经查证,那是属于骆无花的。面对着无法逃避的事实,他们终究不得不相信浩原已在那团邪毒之火中与骆无花同归于尽,灰飞烟灭了,决定为他举办隆重葬礼的族人们只能用他平日所穿的衣物来代替遗体入棺下葬,借以寄托哀思。
此刻,人群前方一张临时搭建的石台上,一具尚未合盖的石棺居中而置,四周铺满了五彩缤纷的鲜花。担任祭司的祝清澜站在石台旁与众位长老低声交谈,几人时不时地翘首回望,似是在焦虑不安得等待着什么人。
随着一阵轻起的脚步声,代替病中的父母前来参加葬礼的云岫神情凄然地缓步而来。
昨天,他们家也为云峰办了丧事,同样葬身火海,浩原是生荣死哀,赢得了所有族人的敬重,而云峰却是受尽万人唾骂,公孙家连给他办丧事都不敢大张旗鼓,只能悄悄地烧了几张纸钱了事。对这个害人害己的哥哥,云岫心中曾有过一丝的恨意,可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想到他如此惨死,身后又这般凄凉,她还是难免伤感的。
抑下凌乱的心绪,她游目四顾了一下,却不见月灵的人影,只看到樊通面色沉黯地独坐于土丘之上,安静得像一尊石雕。
“樊……”她本想唤他“樊侍卫”,可犹豫了一下,还是改口称了一声“樊大哥”。
樊通闻声蓦然惊醒。当初酒醉吐了云岫一身之事,他还隐约记得,此时见了她,顿时好一阵面红耳赤。“公孙……公孙小姐……”他挠着头结结巴巴地道,“有……有什么事吗?”
他的尴尬之态让云岫也不由得面上一红。“水姐姐呢?”她装出早已忘了那回事的样子,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封棺下葬的时辰就快到了,怎么还不见她来?”
樊通的眉头不经意地紧了紧。所有该到的人都到了,可偏偏今日最重要的主角——身兼一族之长和浩原妻子双重身份的月灵还是踪迹不见。自从战事警报解除的那一刻起,她就好像一下子垮了下来,一连数日精神恍惚地把自己关在房里,对所有的事情不闻不问,任何人的劝解都对她起不了丝毫作用。
“我去叫她!”跺了跺脚,他顾不上跟云岫解释,回身朝望月堡飞奔而去。
来到月灵房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余婆婆正在回廊里唉声叹气地踱着步。
“婆婆!”他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水姑娘她……”
“小樊子啊,你说,我该拿这丫头怎么办呢?”余婆婆一见他来,就情不自禁地抹起泪来,“多少天了呀,她没心思吃,没心思睡,成天就知道捧着那截从栖凤岭找回来的断箫,整个人痴痴呆呆的,再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哟!”
当日浩原在栖凤岭用箫声替月灵引开敌人后,终因体力不支吐血晕倒,玉箫便在那时失落。事后,月灵想去寻回他的遗物,可最终只找到一小截染满了血迹的断箫。忆起从前箫声笑语的甜蜜,再想想如今玉碎人亡的凄凉,本已伤心欲绝的月灵更是肝肠寸断,所有勉强撑持的意志都在这一刹土崩瓦解。
栖凤岭之事是樊通亲身经历,听余婆婆提起断箫,他的心也痛得骤然哆嗦了一下。努力定了定神,他回身抬手敲门。
“少夫人,我是樊通。大家都准备好了要送少主,就等着你了。你难道不愿意去送他最后一程吗?”
屋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少夫人,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为你担心?尤其是你外婆,你折磨了自己多久,她就陪着你寝食不安了多久。她年纪都这么大了,身体也不好,要她这样陪着你熬,你忍心吗?”
还是没有回应。
绞尽脑汁地苦思片刻,樊通几乎是竭尽平生所能地搬出了最后一个理由:“少主走了,我知道你有多难受,可你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还记得少主跟你说过什么吗?他要你为了他好好活下去!要是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比你更难受的!”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屋子里就好像根本没有人一样。
“算了吧小樊子,没用的!”余婆婆无奈地冲他苦笑,“这些话,我都不知跟她说了多少遍了……”
挫败地捶了捶额头,樊通忽然朝房门上猛踹一脚,青筋暴突地嘶声大吼起来:“水月灵,我受够你了,想死就去死吧!你这个没出息的丫头,根本不配做独孤浩原的女人!”
吼罢,他丢下目瞪口呆的余婆婆转身就走。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房门开了,身后响起了余婆婆惊喜的呼喊:“小月儿!”
樊通身子一震,蓦然回头,只见月灵双眼红肿,一脸憔悴地出现在门口,此刻的她,单薄得就像一片羽毛,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看着这样的她,樊通的满腔怒火顿时被心痛与怜惜所取代。“水姑娘……”他颤声低唤,话音未落,月灵已一头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樊通身不由己地晕眩了一瞬。他略显慌乱地试图推开她,但稍一犹豫,终究还是抬手揽住了她瘦弱的娇躯。
“哭吧,想哭就尽情地哭吧!把心里所有的痛都哭出来……就好了!”柔声安慰着她,他自己的眼前也早已是模糊一片……
* * * * *
半个时辰后,隆重的葬礼终因月灵的及时到来得以如期举行。绵绵秋雨中,飞花漫天,冥纸纷舞,眩目的鲜艳与苍白交织成了无边无际的帷幔,悄然氤氲了无数双遥望天际追寻故人的眼睛。
忽然,一缕悠长的箫声划破天际,霎时间让所有人心头为之一震。新树的墓碑旁,一身素服的月灵迎风而立,凑于唇边吹奏的正是浩原亲手为她所制的那支湘妃竹箫。
在场众人并非个个精通音律,但箫曲中荡气回肠的深情却是人皆有感,而亲眼见证了月灵和浩原点滴相爱往事的樊通,心中更是早已了然地浮现起了一个糅合了他们之间所有辛酸与甜蜜的名字——水月吟。
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人愚蠢地试图靠近那个此刻看来飘渺得恍若游离尘世的纤细身影。肃穆而凄伤的静默中,如泣如诉的曲声随着跃动的纤指从泪痕斑驳的湘妃竹箫间绵绵不绝地流出,和着呼啸的风声飘荡于天地之间,蔓延成了一片望不见尽头的苍茫……(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