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中升腾出丝丝的焦糊味,江百果忙不迭关掉开关:“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被规定用在以上场合,总令人有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牵强。明明不是我的错,明明是那些无情无义之人的罪过,明明是命运多舛,却偏偏要由我来认错,就因为我略有耳闻。
于是乎,那些把这三个字用得心甘情愿的,无疑是真的心疼对方。
比如江百果。
父亲谋杀了母亲,那一道晴天霹雳像是既十五年前劈了池仁之后,在今天,又以一模一样的姿态劈了江百果。十五年前他有多难过,今天,她就也有多难过。所谓心疼对方,无非是指感同身受,不差毫厘。
池仁烧了一壶水来,浇进干涸的火锅,像是生命力缓缓地重新注入。
能卸下又一个包袱,对他而言,终归是一件好事。
他甚至因此有些饥肠辘辘了。
偏偏这时,江百果又煞风景道:“也就是说,B选项是不成立的。”她对他的心疼如假包换,但除此之外,她仍有话要说。
而池仁在这个把钟头里从惴惴不安到狐疑,到愤恨,到宣泄后的空空落落,像是大病一场,这会儿虽痊愈了似的,却仍有些云里雾里:“A选项……是什么来着?”
江百果气势汹汹地一张嘴,却又悬崖勒马,愣是没发出声来。
好在,池仁接上了断掉的弦:“哦,对了,你说我不爱你。”
就是这么回事儿,而江百果羞于启齿。
“我说的是……你没有你以为的在乎我。”她字斟句酌。
在连日来的奔波后,池仁瘦了一圈,下颌骨像是打了阴影似的,英俊得有些距离感。尤其是,再配上他稍稍欠缺诚意的类比:“百果,你这就像是在问我,你和我妈同时掉进水里,我会先救谁一样无聊。”
“那我不如问,假如有把刀插在我的肚子上,你拔出来就能捅曲振文,可拔出来,我就会死。你是拔,还是不拔?”这一次,江百果对答如流。
火锅里的水又沸腾起来,用一些美食家自以为是的话说,那香气愈加有了“层次感”,可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池仁无疑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剥夺了动筷子的权力。他按捺着,对江百果好言好语:“百果,你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我怎么就不能问出这种问题?”江百果原文照搬着反问。
池仁到底还是动了筷子:“你这是近墨者黑吗?理智越来越离你而去了?”
他随手一捞,也不知道杂七杂八地捞了些什么,放进嘴里,囫囵一吞,可食管下却像个无底洞似的,下去就下去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江百果雷打不动。
池仁心乱如麻:“什么问题来着……”
这一次,换了江百果拍案而起:“池仁,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池仁仰视江百果,隔着火锅的雾气,她如梦似幻,像是随时会凭空消失。对此,他不是不怕的:“百果,你胡闹也
要挑挑时候。今天,就今天,我拜托你找回你的理智。”他一声声叫着她的名字,苦口婆心。
怎想,这对江百果而言却是火上浇油。
她的目光在桌上胡乱扫了一圈,仅凭最后一丝丝理智,没有掀掉要人命的火锅,而是选择了其中一盘最无伤大雅的娃娃菜,挥落到了地上:“别再跟我提理智,理智是我的挡箭牌,不是你的。”
语毕,江百果夺门而出。
倒不是非走不可,但留下来的话,吵是非吵不可了,口不择言怕也是逃不掉的,而一怒之下说出来的话,就像泼出来的脏水,伤了的心哪怕就针扎的孔,也不是吹口仙气就能不痛不痒的。池仁说理智离她而去了,根本是屁话,她一走了之,将星星之火扼杀在燎原之前,这不是她的理智,又是什么?
但理智,不代表她不渴求他的爱。
归根结底,她不在乎银行将芸芸众生分出高低贵贱,也不在乎同样是鱼丸,精装就要比散装贵上三倍不止,她饶恕了池仁的神出鬼没,甚至对曲振文和姚曼安的孽缘也可以就当个故事随便听听,但池仁的爱,是她非要不可的。
救我还是救你妈,这问题在江百果看来,也是荒唐中的荒唐。
但救我还是捅你爸,这问题在江百果看来,答案却无非一个。
无奈,池仁却久久顾左右而言他。
要知道,假如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她,她势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将那把刀从自己的肚子上拔出来,为了他,捅向曲振文。有时候,她不信命运都不行,早在十五年前,她就无条件地站在他的身边。而她和命运殊死搏斗了十五年的结果,也无非就是有了个“条件”——只要他在乎她,她就会继续站在他的身边,为他做她能做的一切。
只要他在乎她。
可他却连那一道送分的题都白白空在那里。
要知道,有时候她也不过就是个陷在爱里的女人,那些国恨家仇和恩怨是非,往往抵不过一句不可或缺的誓言。
捱过了这么多,她要的,其实却并不多。
至于池仁,尽管他脑子里一锅粥似的,双腿也灌了铅,但江百果,是他非追不可的。不过,他第一步就踏在了一片娃娃菜上,在整个人扑倒在地前,又扒翻了一盘豆腐,雪上加霜。而等他终于追出去时,江百果所搭乘的电梯都下到了八楼了。
池仁冲进楼梯间,途中面无表情,却下意识地碎碎念着:“多冷的天,也不说拿外套,还穿着拖鞋,真是一点儿也不让人省心……”
毫无悬念地,等池仁冲进了那“多冷的天”,江百果都无影无踪了。
地面上残留着三天前的积雪,却远远不足以供池仁追踪江百果的足迹。他向右追了几步,又倒回来,再向左追了几步,这一刻他竟发现他一点都不了解她,以至于这四面八方,分明哪里都没有她,又像是哪里都有她。
更甚的是,他竟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一整晚下来,她三句自说自话里有两句半是在歪曲他,他还没气,她反倒恶人先告状。池仁乘电梯回到楼上,丝毫不将另
一名乘客放在眼里,仍不自知地碎碎念着:“那不知道我和你爸同时掉进水里,你又会先救谁呢?”
另一名乘客简直无所适从。
火锅烧干了第二锅水,幸好池仁及时回到楼上,否则,还真是玉石俱焚。所以说,火锅是等人时的最佳选择,却并不适合一言不合。
解除了安全隐患后,池仁攥着江百果的手机踱来踱去,嘴里仍停不下来:“电话也不带,算你厉害。”至此,他仍因为他的一语成谶而懊恼着,果然,江百果果然如梦似幻,凭空消失了。
至此,他气火攻心,根本忘了他还尚未撤回他安排在江百果身边的人。
换言之,江百果根本丢不了的。
而等池仁想起来这转机时,半小时都过去了。当时,他一边收拾着残羹剩饭,一边倒带他和江百果的对话,翻来覆去怎么找也找不到问题的所在,却终于想起来他有的是眼线。就这样,他当即一通电话拨过去。
“是,我们是在跟着江小姐。”对方尽忠职守。
而池仁无理取闹:“那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对方好不委屈。
明摆着是小两口闹别扭,他们又哪敢插手?
拨云见日,池仁也就沉住了气,打开衣柜后,还慢条斯理地比照了几身,终于还是选择了最保险的白色衬衫,最后,又像模像样地抓了抓发型,这才带上了江百果的外套和鞋子,势在必得地出发了。
而他的目的地,是五百米开外的一家火锅店。
据报,江百果在那儿又点了一桌子的菜。
池仁在路上花了三分钟,之后隔着油腻的玻璃窗一看江百果仍仅着一件薄绒衫,当即又对他的眼线劈头盖脸:“不是让你们把外套给她吗?”
对方又好不委屈:“江小姐说什么也不要。”
池仁推门进去,上好的蓝灰色格子羊绒大衣散发着一股贵气,和四周的膻香味格格不入。他在众人却独独不包括江百果在内的注视下,走向江百果,径直蹲下身,给她换了鞋:“拒绝其他男人的送温暖,这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换好了鞋,他又将她的外套披在她身后,这才坐到了她对面。
这个时间了,整家店算上他和她在内也不过就两桌客人,另一桌还刚刚喊了买单。看江百果点了一桌子和家中大同小异的菜,池仁余怒尚存:“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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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性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江百果看了池仁一眼:“你穿成这样干什么?”
池仁有他的腹稿:“我算了一下,可能在你心里我的外貌占百分之八十的比重,而灵魂仅占百分之二十,那么,我穿成这样势必有助于我们和好如初。”
“你是说,我根本是被你的美色迷惑了?”江百果笑不出来。自从她夺门而出,她就知道她逃不掉,无论她去到哪,也不管他会用怎样的方式找来,他一定会找来就是了。
可这并不是捉迷藏的游戏,并不是找到就算结束。
“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灵魂。”这时,池仁却这样说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