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
这个叫做马依村的定点帮扶村和县城之间,仅相距十一公里,但路是山路,每转一个弯,都要迂回着进进退退,池仁和江百果驾驶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越野车,上来的时候,花了一个半小时,下去恐怕要更久一些。
这是他们来到四川的第二个星期了,也是他们第三次进出马依村。这一次,除了带上来一车的物资,江百果还给全村几十个孩子剪了头发。到最后,池仁看得出她的腿要站不住了,手也僵了,可她说什么也要剪完最后一个。
而此时此刻,池仁仍看得出,即便是真的精疲力尽了,江百果仍兴高采烈。
“你知道吗?我大概有四五年的时间,都是星期一不碰剪刀了。”江百果说道,“你不要笑,这就像有的人习惯晨练,而有的人喜欢在下午喝咖啡一样,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
今天,不巧是星期一。
池仁忍住笑:“所以,你是在为你今天的表现找借口吗?不瞒你说,在我们来之前,我还在跟人家村主任吹捧你即便是在摩登大都市,也是响当当的叱咤风云,结果……”
江百果自己也笑了:“结果,也不瞒你说,一拿上剪刀,我的大脑真的一片空白。”
池仁伸手,摸了摸江百果的脑后:“百果,放下你的那些数字,也没什么不好。跟着感觉走,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今天的表现,好极了。”
这三个月,江百果并不好过,之前千辛万苦长上去的几斤肉都掉回去了不说,还啃了些老本。但后脑勺永远是鼓梆梆的,池仁每每摸上去,都会笑她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却天资聪颖。
即便她都将满二十六岁了。
两年。眼看到了深秋,他们就相识了十六年,也重逢了两年了。
“跟着感觉走?”江百果拉过池仁的手,和他十指交握,“像你吗?你跟着感觉走而吃的亏,还嫌不够多吗?”
池仁五指紧紧收拢了一下,便放开了江百果:“专心开车。”
山路险峻,论驾驶技术,一向心高气傲的江百果也是对池仁自叹不如的,但这一次,却是她全程做了司机,而池仁稳坐副驾驶位。毕竟,池仁的右手手掌在三个月前,掌骨基底粉碎性骨折,即便等痊愈后,复健也是一条漫漫长路。
三个月前。
曲振文在后知后觉地
知觉了江百果有意而为之地引进了一套二乙醇胺超标的设备和配方后,他说他被“吓得不轻”,此言一点不假。
当时,他的身体不可逆转的时好时坏,而宋君鑫和她在美国的社交圈有约,他本是打算陪她去的,顺便也死马当活马医地去试试美国的一种新药。不料,临行前,他还是倒下了。
宋君鑫哭着说要留下来陪曲振文,曲振文却命人独独取消了他的机票。若问为什么,一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心疼她的眼泪,二来,她的眼泪也真令他烦透了。
至于第二点会不会更胜一筹,曲振文没想过,或者说,是不敢,也不想去想。
总之,当宋君鑫如期飞往了美国,曲振文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又避人耳目地,悄悄住进了他在北郊的别墅。
二乙醇胺超标的致癌率高达百分之二十,曲振文在拿到这个数字的十分钟后,就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而在那十分钟里,在他连气都喘不上来的那十分钟里,他明白了一件事:他以为他接二连三地光顾无误沙龙,主动权在他,因为他命不久矣,所以想借由江百果,让池仁看在他这么多年来,也有为他“着想”的份上,放他安享晚年。
却不料,主动权又哪里在他?他分明是一条鱼,上了池仁和江百果的钩。
而同时,曲振文也有一件事,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池仁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他自认为,在他和姚曼安之间,分明是姚曼安的一步错,导致了他们的步步错,而相较于姚曼安,反倒是他,待池仁不薄。
可十五年过去了,池仁始终连个清净都不肯给他,到头来,仍要置他于死地。
曲振文自认为,他真是好人没好报,比窦娥还冤。
于是,有了后来的鱼死网破。
鼎鼎大名的致鑫集团的曲振文即将被无误沙龙杀人于无形,他豁出去这爆炸性新闻对致鑫集团的打击,也要让无误沙龙和江百果尝尝惹恼了他的后果。而他甚至不用对池仁动手,他知道,他动江百果一根汗毛,和割池仁一块肉不相上下。
在对女人这一点上,有时候,曲振文真觉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在这一点上,他也是不敢,甚至不想去想。前有狼,后有虎,他像是没有活路。
被送进医院后,不知道第几次脱离了生命危险的曲振文,仍能做到当机立断。他知道,与其让江百果和无误沙龙受到法律的制裁,远远不如借民众的声
讨,让她像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
他知道,愚昧的民众最热衷的,无非就是替天行道,和唯恐天下不乱了。
而他是对的。
包抄无误沙龙的人马,其中群众演员的数量,不足两成,其余八成多,皆是爱国爱民却不分青红皂白的真正的群众,以及闻讯而至的,无误沙龙的真正的顾客。说来有理,却也无稽,多少人抽烟酗酒,暴饮暴食的时候,不在乎数不胜数的慢性病,但有人要害我?那可不行。
说穿了,我的身体,我自己可以糟蹋,但你若动我,我可是要和你玩儿命的。
手持话筒,将江百果狠狠打倒在地的媒体,自然是假的。他和那些指认江百果,以及带头攻占无误沙龙的小头目们无异,都是受曲振文之命,煽风点火,总之,是万万不能放江百果全身而退的。
后来,当江百果倒地不起,他们也就功成身退了。
毕竟,有多少无误沙龙真正的顾客怕是连脚气和痔疮都算在了江百果的头上,对她群起而攻之。江百果抱着头,不知道有多少双脚踩踏了她,却知道池仁马上,立刻,当即就会来到她的身边了。
在愈演愈烈地谩骂声中,江百果没听到池仁的一字半句。他默不作声,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喊上一喊,不像其他人,被冲到四散,张什还在喊她的名字,而孟浣溪还在喊张什的名字,其余人等,也各有各的对象。
她只听到池仁不分男女老少,用拳头招呼上去,越来越多的人闷哼着,尖叫着倒下去,而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曲振文的人一看“求人不如求己”,再这么看热闹,怕是没法子向曲振文交差了,不得不又披挂上阵。那是一根甩棍,他有备而来,目标是江百果的右手,谁让金主说了,她是靠手吃饭的呢。
而池仁终于来到了江百果的身边。她那么小,蜷缩一团,没哭没闹,知道护住头的重要,也知道他一定会来救她。而他一不小心,被以多欺少,一旦落了下风,就很难再绝地反击。
他倒下去,却弓着身子护住了江百果。
她睁开眼,一转头,和他四目相对,不知道这算不算她这辈子最难的时候,但眼泪一下子就在眼眶里打了转。
“别哭。”池仁说,余光中却只见一道银光冲着江百果而来。他本能地做了些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反正,江百果安然无恙,而他的右手手掌,传来了一阵剧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