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 第二篇

全班爆发出一阵如同雷雨一般密密匝匝经久不息且音量颇大的笑声。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我,连我自己都忍不住扭头过去对着黑板捂着嘴笑,他却和没事人一样站在原处,一丝不苟,我脸上尚带着一丝笑意看向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上连个毛表情都没有。我顿时惊呆了,心道:“天哪,他还是不是人啊。”

自己的面部肌肉仍然在剧烈地抽搐着,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笑意,他看着坐在下面的同学,脸上唯一能看出来的表情只有惊讶,仿佛是在说:“至于笑得这么厉害吗。”直到我脸上残存的笑意全部被自己收敛的好好的,我尽力控制住场面,对他说:“你继续。”他才继续说:“你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没觉得这个很可笑。你的生活方式和我们实在太不一样,相似于古代的女子,或者说,你是古代穿越来的女孩子。你的生活到处都充满了文艺的气息,而且这种气息很浓郁。但是吧,有的时候你的脾气也会露出一点菱角,像古代的贤士一样,不懂得保护自己,直来直去,清高自傲。希望你可以改一下这种脾气,因为现代社会排斥这样直接的方式。”

他说完了,就下去了,我再一次凌乱了。

当时他的评语说到了什么时候,同学就笑到了什么时候,我记得另一个笑点在“穿越”那个点上,只是笑得没有一开始那么厉害罢了。那种笑声就像一株参天的古木虬干上面依附着的寄生物种一般。我将我做秘书的潜质发挥到了极限,笔尖运行的速度都快赶上我大脑思考的速度了。我听着评语,我知道我的脸红了,可这样的评论,我真的无言以对,连发牢骚都无言以对了。

我悄悄撇过去一点余光看坐在下面翘着二郎腿的老李,老李正看着我笑。那种笑容虽然很美因为老李本来就挺帅但是出现在此种情况下实属诡异,诡异的不得了,吓得我连忙将余光收回来。

我讨厌连清知不是因为那一天他的评语几乎将我的手给废了,而是他不费吹灰之力就给所谓不喜束缚的我贴上了一个标签——文艺少女。至少我觉得自己是不喜束缚的。

我望着走下讲台的连清知,他坐回到座位上,仿佛一切正常。

班会课结束,我什么都没和连清知说,恰巧温静安来找我说要出去转转,我便去了。

那时候是傍晚了,风很凉,天很阴,完全不同于下午时候的阳光明媚。我和温静安肩并肩走在校园的操场上,我裹了裹身上早上出门的时候匆忙套上的那件牛仔外套,正琢磨老天是不是抽了风将好好的暖心五月搞得像春寒料峭一样,温静安忽然指着一个方向,说:“你看,其实老李的背影挺沧桑的。”

沧桑?哎呦,这我要看看了。

我顺着温静安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那个中年人衣衫单薄,身形瘦削,行走在瑟瑟的风中,一种颇具沧桑的画面感。他旁边一个约莫有四五年级的小女孩,背着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浑身上下都是青春与活力。他们父女两站在一起,画风一个天,一个地,天包裹着地,相偎相依。我的鼻子忽然一酸。

我和温静安都到老李的家里补过课,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老李的女儿。我和温静安本无意赶上老李,但是老李走着走着,突然就回头看了一眼,就发现了我们,就冲我们笑了笑。我和温静安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对面尴尬地笑了笑,然后手挽着手跑到老李旁边。

“林澈,”老李说,“今天连清知评论你的那些话,你怎么看?”

我还以为老李可能会关心一下温静安考试失利的事情不会问我这个问题,结果估计错了。想了想,觉得这是个在老师面前撕下标签的好机会,很逗地来了句:“我去问元芳吧。”

老李笑了笑,我咳了一声,表示我要正经起来:“其实我觉得言过其实了,我哪有那么文艺过。没有没有,他胡说他胡说的。”老李说:“主要是你这个气质,看上去就不属于现代社会。”我笑了笑,摆摆手:“我哪有气质,又没学过舞蹈。没有没有,你们看错了看错了。”老李不依不饶:“就是你给人的感觉,就不像是个现代人。”

从前母亲告诉过我,凡事一旦定性就不要再试图去解释,解释了也只能越描越黑。现在看来果然如此。我觉得有必要终止这场谈话,否则我真的是越描越黑了。但是谈话的对方是我的老师,出于礼貌,我委婉地说:“是吗?呵呵。”

风中飘来一连串:“呵呵呵呵呵呵…….”

老李扭过头问温静安:“温静安,你这次是怎么考的试啊,太砸了。”

温静安一脸欲哭无泪:“哎呦,你都不知道,考试的时候……”

任何事情都不要妄图将他解释清楚,尤其是将这件事情向老李解释清楚。一切都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你做坏事被老李发现了呢。回过头来想想,这个标签贴就贴了吧,我估计,不到毕业应该都很难撕下来。我回到座位上,决定放宽心,且不管这几桩事,好好上完晚自习才是正事。

学习是会累的,更何况当时的我尚还只是一个学渣!我的手中抱着一本英语书,默背着默背着,忽然一阵困意袭来。哦,天哪,这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吗?不行不行,眼皮实在是太沉了,不行不行,林澈,你只能闭两分钟。对!只有两分钟!好吧,只有两分钟……

我的眼前忽然一片光明,我意识到我在做梦。阳光大好,应该是九月份的样子。哦,季节不对,我果然是在做梦。

恍恍惚惚,我意识到那是我刚刚进入这所高中的时候的第一次报到。坐在我后面的少年温润如同谦谦君子,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同学,能不能帮我拿一本生物书?”画面突然跳转,依旧是阳光正好,是一个中午,我陪着温静安去老李的办公室,结果忘记提醒值日生送餐车回食堂。一路从三楼办公室飞迸到操场上,慌忙中,我看见一个少年沉闷地独自推着餐车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我顾不上别的,赶紧跑过去,那个少年已经送完餐车回来。我站在他面前,阳光照耀在他的头顶,我被晃得睁不开眼睛,他就是那个世界中最闪耀的光。我低下头,嗫喏道:“谢谢。”

忽然感觉有人在戳我的胳膊,我知道我该从梦境中抽身而出了。快速地睁开眼,却被头顶上的白炽灯的灯光闪了一下。组长看着我:“你刚刚睡着了,是太累了吗?”

“嗯,太累了。”我揉着眼睛说。

老师走了,组尹舒凡例行公事,开始和连清知小声吵架。我不时给尹舒凡帮腔,然而总是被尹舒凡无情地推开:“你回去背单词去。”

于是我孤苦无依地回去背单词。

我看着屋顶上刚刚不小心闪到我的眼睛的白炽灯,我是多么希望它有一天会永远地熄灭。可是每当有一盏灯熄灭之后,学校就会在一天之内又会补充来一个新的永不熄灭的白炽灯。

我们乐此不彼地玩弄着自己手上的所有,以为这是青春的肆无忌惮,以为这是青春的一部分小小的优惠。很明显,这是我们所有人都在自作多情。

我想,班里那些爱哭的女生应该很快就可以学会自己抹干眼泪而不是傻傻地将泪痕挂在脸上等着别人来安慰,学会让泪痕消散在风里,然后用永恒不变的蒙娜丽莎式的笑容坦然面对这世界上一切的不公与委屈。世界因时间而改变,也不会有所谓真正的客观事实以正方向前进。

然而,时间是有方向的矢量,唯一不会被时间冲淡的只有两种东西,一个是经典,一个是实力。我不是经典,要想不被时间改变,只有提高自己的实力。我努力了大半年,却忽然发现,时光不会倒流是真的,可是时间真的不是有方向的矢量。我的实力不进且退。老李的意思是,让我和尹舒凡分开坐一段时间。

这个时候已经是高三的上半学期,我和我的凡凡已经做了两年的同桌了。尹舒凡半年前就不再与连清知吵架了,因为连清知已经不再坐在我和尹舒凡的后面了。回想起我和尹舒凡同桌这两年,我有一瞬失神。我在第一次进入这个高中的时候,连清知就坐在我的后面。半个学期内,我因各种原因到处辗转奔波换同桌,终于遇上了尹舒凡。一朝分别,我不知道我以后会去到哪,但我不希望尹舒凡忘记我。我问尹舒凡:“你喜欢李清照还是林徽因?”

尹舒凡嘻嘻嘻笑了:“我两个都喜欢。”

第二天我将李清照词传和林徽因散文集都送了一本给尹舒凡。扉页上面写满了“莫失莫忘”。

可哪里会有真正的莫失莫忘?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与美好心愿罢了。

就好比半年前离开的连清知,估计,他关于我的记忆,再一次地清零了。

晚自习的时候,老李帮我换了座位,让我与欧明坐同桌。欧明也是一个组长。老李说:“如果你的成绩在下一次月考中提高的话,我会让你把座位换回去。”我的眼中不知不觉泛起泪花,却若无其事地在人群之中直视着老李。眼泪终于崩溃。欧明默默看着我,递给我一张餐巾纸:“不至于吧,不就换个座位吗,想当初我和……”

我擦干了眼泪,吸了吸鼻子:“够了,不用再说了。”

我第一次想从热热闹闹的生活中抽身而出,继续过独来独往的生活。组长在那两年里帮助了我许多,让我从一个人的世界中走出来,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体会到这个世界,这个集体的欢乐几多。

我想回去,可正方向总是有的,我回不去了。标签就贴在那,他们依旧叫我文艺少女,也并不妨碍我与每个人的交好。而我回头看向我的后座的时候,我吃了一惊,怎……怎……怎么会是他?怎么又是他?怎么还是他?

连清知。

死不要脸的连清知。

我忽然很想仰天大笑,可惜我终究做不到。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种特殊的情感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特殊的情感。看到连清知的时候,我忽然并不如之前那样嫌他烦,渐渐觉得,其实有的时候,连清知也会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曾孤单地生活在这个集体中,冷眼旁观过人情百态。可后来我找到了归路,寻到了归处,杨花扎根在一片土地上,又轻易地移了根。唯一的说法是,那一方的水土更适合杨花的生存。

我看着身后的那个少年,我也曾一度地想,痴妄地求一次与他同桌的机会,终是不得。一次又一次地擦肩,仿佛张开手掌去挖地上的沙,沙从你的粗而宽的指缝间轻易溜走,随时光飘散在风中。手掌中间仅剩的沙土在手上汇成一个朱砂痣。时时刻刻都提醒你,他存在过。

也将一直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