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对希望的压抑,让我能够直面这样的窘境,在面对现实的时候失落得少那么一点。
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从初二开始就生长在了我的体内,它停息过,却又无数次地苏醒过来。直到现在,我知道自己仍然活在这一场战争里,即使从头到尾对手都不过是我自己。
第一个发现这场小心翼翼的暗恋的人是我的爸爸。
那时候我已经很难再见爸爸一面,他整日整日地耗在医院里输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做身体的检查,为了不让妈妈发现我只能借着去舅舅家吃饭的空当偷偷地在病房里呆上一会儿。最常做的,就是画着画儿和爸爸聊天。
在我厚厚的画纸里夹着一张苏郁的画像,铅字的痕迹深深浅浅地勾勒着他英俊的脸颊。那天在医院,我趴在床前睡着了,他在厚厚的画纸里发现了那幅画像,然后问我,“染染,这个男生,是你的朋友吗?”
我大惊失色,像是最隐秘的隐私瞬间被侵犯,猛地从爸爸的手中抢走画纸,“你干什么乱翻我的东西!”
记忆里我从来没有对爸爸用那种语气和态度说过话,因为手足无措我拼了命地跑了出去,躲在车库和太平间的过道里,蹲下身子,偷偷地流着眼泪。过了一会,我整理好自己的面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地回家了。
我并没有想到那可能是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想来人生可能也是如此,我们总是在不经意间造成一些永远无法挽回的缺憾,在这一点上,我和林孤从来都有着不约而同的默契。
十岁那年,我照例和父亲林孤在操场上面做着游戏,我们跳房子累了,就并排坐在双杠上面吹风。林孤总能轻巧地翻上比我们高出一个头的双杠,我则只能靠着爸爸的托举才能够上去。爸爸和林孤比着赛,比谁能先坐上去,林孤自然是比不过健壮的爸爸的,他一向都是轻巧地一跃,就能带着我一起坐上去。可是那一天,等到林孤已经骄傲地坐在杆子上对我们笑了,爸爸还是没有能把脚跨上那两根栏杆。
我颓唐地回到家,一路上都没有给爸爸好脸色看,他有些愧疚地跟在我的后面,脚步零零落落,竟然还有些跟不上我,直到我们回到家里,他脱下鞋子,我才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我叫起来:“爸爸,你的脚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没事的,染染,可能只是不小心撞到哪儿所以肿起来了。”爸爸蹲下来安慰我。幼小的我轻信了他的话,竟然真的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撞伤或者扭伤。
后来爸爸的脚终于肿到严重影响日常的生活,妈妈才着急地带着认识的医生来到家里做检查,那个下午我下课回家,家门半开着,里面传来他们的谈话声,
“是肾萎缩晚期,已经严重水肿,如果不尽快治疗,很有可能导致尿毒症等其他的病症。”
“要住院?”
“最好是住院观察。”
“接下来的疗程和检查大概会花笔不少的费用,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妈妈与舅舅医院的医生谈着话,我狐疑地推开门,爸爸坐在沙发上,整条腿可怕地肿起来,我却觉得他变得瘦弱了好多。
然而对于小学的我而言,总以为只要不是癌症,任何病对于妈妈和舅舅而言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够治好的。小时候林孤对油漆过敏,她们家搬家装修的时候,她的全身上下都长出可怕的红色小点,被全班的同学笑话和挤兑,妈妈只是给她擦了两天的药,那些红斑就全都消失了。
所以那一刻的我,远远不知道即将迎来的灾难,只是责怪着爸爸,又要有一段日子不能陪我去放风筝了。
那时候的妈妈和舅舅都只是医院普通的医生,走了所有的关系也并没有让治疗费用减少些许,短短的一个月,我们就必须要从那个被妈妈装扮得漂亮的大房子里搬出来,住到了一个简陋的小房子里,但这样还是远远不够支付爸爸的治疗费用,等到医院终于找到可以匹配的肾源,我们却已经付不出任何一点儿钱来换肾了。这无疑给爸爸的病判了死刑。
我仍然记得在小房子里伴着一根小小的蜡烛度过的十二岁生日,那是我十二年来过得最惨淡的一个生日,妈妈说,“余染,对不起,今年生日我们没能给你准备礼物。”
我赌气地把那根蜡烛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一下,生气地冲进房间里,为这种待遇感到又委屈又难过。从小到大我永远拥有比同龄人多得多的玩具和宠爱,在那一刻,我对这种突然的落差感到了极致的难以接受,于是在书桌前大声地哭了起来。
房外的妈妈用一种无奈而又悲戚的声音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至于那声叹息里究竟夹杂了多少情绪,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妈妈郑重地宣告她和爸爸婚姻破裂时,我才陡然明白过来。
那真的是一夜之间便长大。
我深刻记得自己最痛苦的一次成长,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即使在爸爸生病之后,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健壮的爸爸再也没能站起来陪我玩各种游戏,用双手把我举得很高,带着我跳一格一格地房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放飞风筝……我仍旧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没有终点的痛苦征程,从出发的时刻开始,就注定了要走到精疲力竭为止,而累得倒下的地方才是结束。
我想我在那一瞬间,知道了妈妈的意思。
是的,抛弃,她抛弃了爸爸,她抛弃了已经把我们的生活逼向绝境的爸爸,这一两年来她独自承担这些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压力,尤其来自陈家的质疑和劝说,她终于支撑不住.离开爸爸,她可以立刻拥有曾经那般美满的生活,她要丢掉这个傀儡。
那一段日子,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于各种纠缠不清的分配里,舅舅和舅妈几乎天天都要往我的家里跑,他们在客厅里苦口婆心地劝着妈妈,而我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停地画画,似乎这样就能够从那个嘈杂的世界里逃离出来。
有一天,舅舅照例来我的家里找妈妈谈手续的事情,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正在为这一次考试失利的成绩发愁。偏偏那天妈妈当着舅舅的面看到了我惨烈的成绩单,她一瞬间崩溃了,她说:“余染,你能不能为妈妈想一想,你知不知道,妈妈已经为你操够了心。”
我从没有想到过这种桥段有朝一日也会在我的身上上演,我记得无数次的家长会时,爸爸背着我趾高气扬地走进教室,有许多的家长就是用这种痛心疾首的语气教训自己的孩子。那一刻,我惊慌失措,面对妈妈的质疑全身发起抖来,从没有,从来没有哪一次,我会成为一个让身边人失望的人,这种不认可的目光把我一瞬间击溃了,我才发现我已经依赖赞扬和认可这么深。
从那以后我愈发无法云淡风轻地生活,身侧总是会有些议论纷纷,她们说:“那个余染哦,以前多风光啊,听说现在穷得要命,爸爸也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呢,让她大小姐惯了,现在摔下来了吧。”
每当听到那些刺耳的议论,我就会觉得这个世界是这么的吵,以至于我宁愿自己从来都不能够听到任何声音,只是一个耳聋的可怜人,能享受着永恒的宁静。
“听说她妈不管她爸了,说不定也懒得要她了,看她以后还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说不定她跟她爸呢,变成名副其实的穷光蛋,哈哈。”
“她成绩好像也没以前好了,老师肯定也不会喜欢她这种拖油瓶了吧。”
只要我坐在教室里,这些议论声就会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里。在某一刻,我终于看到自己内心最肮脏阴暗的一面,我发现生活应该为了所谓的赞扬,大众眼中的幸福,去违背自己的内心,那种背离就好比一场明知故犯的罪恶,一旦踏上就无路可退了。
于是我跟妈妈说,我说:“妈,你和爸早点离婚吧,我跟你过。”
那是一个很明亮又凉爽的夜晚,那天晚上妈妈新领了工资,带着我买了两年来的第一件新衣服,那是一条白色的裙子,我记得林孤就有一条这样的裙子,她曾经穿着它被小区里的男生取笑,他们拿沾了泥水的篮球对着瘦小的林孤砸过去,雪白的衣服上顿时留下脏兮兮的印记,她手足无措的看着那些男生,伤心地捧着脏了的裙子,站在原地哇的哭了。
那天我穿着这条白色的裙子,拉着妈妈的手穿过几条破旧的街道,来到一家装修精美的餐厅吃饭,以前我和爸爸妈妈还有林孤经常来这里,林孤喜欢吃芝士土豆泥,这样简单又便宜的食物就能够满足她,妈妈总是偷偷跟我说林孤真不贵气,来这样的地方也不点些有档次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