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翟玉甫难掩喜色地从前衙转回后院,走到正屋门口,太太做主刚刚让他收了房的大丫头春燕挑着门帘迎出来,粉白水嫩的脸颊上,一双杏眼仿佛含了水,眼波横流。
若是往日,翟玉甫至少也得被这小眼神儿撩拨的心猿意马,在正房门口不敢太过分,掏摸一把是少不了的。可今日,他眼里根本看不见春燕妩媚眼波,径直越过去,一脚踏进门里,目光一扫,看到妻子带着女儿从里屋迎出来,立刻漾开一脸的笑,快步上前扶起见礼的妻子女儿,道:“一家人又没外人,就别这么多礼了。”
宜萱和茗薇含笑顺势起身。翟玉甫按捺着性子关心了女儿几句,就将女儿打发回去了。
然后挽着妻子的手,一路进了里屋,挥手将丫头婆子们全部摈退,满脸笑意道:“刚刚接到正定府的消息,我这一年考绩又得了个‘优’,明年若能再得一个‘优’,至少能升一级,怎么也弄个六品推官干干了……”
宜萱笑着曲膝向翟玉甫道贺,伺候着丈夫除去身上的官服,一边笑道:“相公勤勉,又有经纶满腹……明年自然也是无忧的。”
一番话说得翟玉甫满心欢喜,妻子丰腴红润的脸颊看在他眼中都格外动人起来,他伸手在妻子脸颊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地道:“还是夫人最懂我。”
“我可就等着老爷给我挣个夫人诰命呢!”宜萱笑着端了水,亲自伺候着翟玉甫洗手净脸,换了常服在圈椅上落了座,又奉上热茶。
翟玉甫舒坦地喝了口茶,放松地舒展着腰身腿脚,满眼含笑地看着妻子,笑眯眯道:“夫人有命,为夫自当尽心竭力,在所不辞!”说着,伸手往握住宜萱的手揉了一把。
宜萱任由他握住,略一顿又快速挣开去,笑着道:“今儿高兴,妾身给也备了美酒佳肴,陪您饮上几杯庆贺庆贺!”
翟玉甫连连称是,称赞宜萱想的周到。
酒菜摆上来,翟玉甫心情大好,连着喝了三杯,白皙的脸颊上片刻就染上了一层红晕。正看着宜萱又给他斟了酒,就听着外头有人通报:“回爷和夫人,通州老宅来了婆子……”
宜萱第一时间看向翟玉甫,眼中带着疑惑,翟玉甫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会儿功夫,老家打发人来作甚,看妻子望过来,他还投了个宽慰的目光过去,吩咐将人带进来。
不多时,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婆子就被带了进来,这人翟玉甫认识,是他娘亲信重的一个管事婆子,姓吴。见是她,翟玉甫也给她几份脸面,受了个头之后,立刻命其起身,询问道:“吴家的,父亲母亲打发你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吴婆子却并不肯起身,跪在翟玉甫跟前,又叩了个头,这才苦着脸道:“回大少爷的话,并非是老爷夫人有什么吩咐,是老爷夫人打发奴婢来给大少爷送个信,琳儿姑娘小产血崩……没了!”
翟玉甫似是惊了一跳,脸色隐隐有些泛白,眉头也皱了起来,却并没有透出多少伤痛之色,只是皱着眉,有些厌恶恼怒道:“这种事,太太在家里看着处置了不就完了,还报什么信……”
宜萱坐在他下手,隔着一张方桌,隐约听到翟玉甫不耐烦地低声嘟哝了一句:“晦气!”
她的心一颤,垂着眼将眼底的冰冷和凄凉掩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这才一脸惊讶惋惜地抬眼道:“怎么说没就没了?我前儿得了两匹绡纱才打发人给琳儿送回去……怎么这人说没就没了?可是磕着碰着了?”
那婆子飞快地看了一脸厌恶的大少爷一眼,转脸朝宜萱福了福身道:“回大少奶奶的话,琳儿姑娘自从回到府中,太太就把她安排到东北角榴花院住着,想着清净,出事那日晌午,跟琳儿姑娘一起长大的鹦哥去送的午饭,琳儿姑娘拉着她一起吃的,还没等天擦黑,琳儿姑娘就小产血崩,太太得了信查捡,鹦哥已经在自己屋里吊死了……”
“啊……”宜萱吓了一跳,捂着嘴巴将一声惊呼掩住大半,脸色惨白着,连手都有些哆嗦起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翟玉甫到底做了一年半县令,判过些案子了,多少有些推理能力,抬手先拍拍宜萱的胳膊宽慰着,一边问吴婆子:“那鹦哥也是太太跟前的大丫头吧?”
吴婆子毫无迟疑地点头应了,看了看宜萱又迟疑道:“太太前些日子还跟奴婢们提起过,说是鹦哥是个好的,打算给大少爷您呢……”
翟玉甫哼了一声,霍地起身,打断吴婆子道:“回去跟太太说,不劳她老人家费心了,再送个来,怀了身子也生不下来,又有何用?……”
宜萱垂着眼,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听翟玉甫顿了顿,缓了些语气道:“回去好好跟太太说,就说大少奶奶贤淑贞惠,将我这一方内外打点的极周到,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我们做晚辈的不能在身边伺候已是愧疚,就不敢再让太太操劳了。”
吴婆子哪里还敢说什么,连忙磕头应下。宜萱也醒过神来,白着脸打赏了吴婆子一两银子,又吩咐人将吴婆子带下去,好生招呼着歇息一晚,转天一早再启程回通州不晚。
吴婆子恭声谢了赏,跟着婆子退下去。
翟玉甫回头看着仍旧有些惊魂未定的妻子,不由心生怜惜,上前扶了宜萱的手,扶着她落座,柔声宽慰道:“那些个不过是些奴婢玩意儿罢了,跟狗狗猫猫的也没啥两样,怎么样也就随她们去好了,你可犯不着为那些人害怕!”
宜萱抚着胸口,叹息道:“我知道琳儿妹妹有了身孕不知道多欢喜,就盼着她能为爷添个一男半女的,谁承想……唉!”
“罢了,罢了,别说她们了!”翟玉甫不耐地挥挥手,端起桌上的酒一仰而尽。宜萱连忙上前替他斟了酒,举杯道,“是小妇人的不是,还望大老爷大人大量,宽宥了小妇人这一回!”
翟玉甫眉头一挑,看着举着酒杯向自己望过来的妻子,当真是面如桃花目如秋水,借着酒意灯下赏美,当真是美得格外动人心魄。
爽快地碰了下杯子,两人同时一仰而尽,翟玉甫将酒杯往桌上胡乱一扔,伸手揽住宜萱的腰身,大力带进自己怀里,一路急吼吼地进了里屋……
“嘿嘿,一杯酒就想让老爷我宽宥了你?未免也太容易了,就让老爷我好好看看你的心意……”
黑暗中,宜萱紧紧地咬着嘴,克制着自己心底涌上来的悲凉和冰冷,手紧紧抓住身下的绸缎,想给自己寻找一点点支撑。她的头往后仰着,努力将即将涌出的泪水倒回去……
女儿的亲事还是儿子的前程,都不能没有父亲或者母亲,也不能有关系不合的父母……
春燕穿着一身鲜亮粉红衣裙,因为屋里传出来的粗重的喘息声、大床的吱吱呀呀声弄得脸色胀红着浑身僵硬地站在堂屋门口,宜萱的陪嫁嬷嬷曲嬷嬷打发着丫头婆子们出去,一回头看到春燕还站在那里,眼中闪过一丝隐晦的嘲讽,上前拉着她出了屋。
“哎……呜呜……”春燕下意识地想叫,却被曲嬷嬷利落地用手帕捂住了嘴巴,一直出了屋子,到了院子里,曲嬷嬷才松开捂着她嘴巴的手,春燕喘了几口气,转眼看到是曲嬷嬷,心中不忿,却也知道曲嬷嬷是太太的心腹,不是她一个通房能得罪的,连忙收敛了神色,撑起一副笑脸来,曲膝道,“原来是嬷嬷……您把我带出来,要是老爷太太叫人,隔得远了听不见会不会耽误了?”
曲嬷嬷腰身挺直,下巴微微抬了抬,遥遥地瞟了正屋一眼,飞快地收敛了眼中的不屑和厌恶,和气道:“倒是你想的周到,不过,这时候也不好让那些小蹄子在屋里……你跟我到耳房里候着吧……那边隔得近,要是屋里有吩咐不至于听不见。”
春燕想想屋里的种种让人脸红心跳的动静,也不愿意再回屋里去,同时还想着拉拢拉拢曲嬷嬷,于是很爽快地跟着曲嬷嬷往旁边的耳房里去了。
耳房本就是给丫头婆子们值夜听伺候的地方,有简单的床铺,也有桌椅等物。春燕跟着曲嬷嬷进去的时候,屋内站着两个小丫头,见两个人进去,就去角落的红泥炉上冲了两杯热茶送上来。曲嬷嬷又打开锁着的橱子端出两碟点心来,给了那两个丫头一人一块,端着剩下的跟春燕对坐了。
“尝尝这莲子糕和红豆酥,是前儿靖北侯府刚送来的,太太赏给老婆子的……哎,不是老婆子眼皮子浅,侯府的点心比老婆子吃过的那许多国公、公主府里的点心可都好,让我说,在京里也数得上头一份儿……”曲嬷嬷絮絮叨叨地说着。
春燕惊讶道:“难道比宫里的东西还好?”
曲嬷嬷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到:“收声!那是能随便说的么!”
呵斥完,曲嬷嬷缓了颜色,道:“能有这么好吃的点心咱们只管吃,咱们只记得是托了太太的福就行了。其他的,跟咱们远着呢,也不用咱们操心不是!”
春燕自然不好说什么,连连点着头,接过曲嬷嬷递过来的一块红豆酥,咬了一口,立刻眼睛一亮,将嘴里的点心一点点抿化咽下去之后,立刻道:“还真是好吃……这么酥脆的东西,却一点儿不硬,不茬口儿……放进嘴里片刻就化了!”
曲嬷嬷笑着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垂着眼睛捻起一块莲子糕吃了,这才状似无意道:“这一回在靖北侯府住着,侯爷夫人对咱们太太体贴关怀备至的,这么两碟子点心算什么,连穆神医都让侯爷夫人请了来给太太调理身子……就盼着太太回来后再怀上身孕,添几个小少爷……”
说到这里,曲嬷嬷才好像突然发现失言一样住了声,还抬眼往门口站着的两个小丫头看了看,见两个小丫头没有异样,这才转回目光来看向春燕,端详着春燕,春燕略一犹豫,还是从自己头发上将翟玉甫刚刚赏的一支嵌宝金簪子拔下来,递过去。
曲嬷嬷脸一拉,瞪了她一眼,飞快地看向门口的两个小丫头。
春燕会意,将金簪子往袖子里缩了缩,转身对两个小丫头吩咐道:“你们两个去厨房看看,让她们将热水备好,再看看给太太的官燕炖好了没!”
春燕是翟玉甫的通房丫头,是个有脸面的,两个小丫头自然对她的吩咐不敢异议,曲曲膝转身匆匆出去了。
春燕又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这才关好门转回身来,拉起曲嬷嬷的手将金簪子硬塞过去,然后双膝一曲就要跪下去。
曲嬷嬷连忙托住她,叹了口气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愿意看着你过得好……”
春燕情知筹码不够,咬咬牙,狠狠心,又从手腕上将太太赏的赤金镯子撸下来,也一并塞进曲嬷嬷手里。曲嬷嬷这才拉着春燕坐下,开口道:“你这孩子也着实见外了……好,我就帮你一把。”
说着话,曲嬷嬷打开之前放点心的柜子,从里头拿出一只极精致的嵌螺钿髤漆匣子放在桌上,又从腰间取出一只光亮的紫铜钥匙来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两个棉纸包裹的梧桐子大小的丸子来,递到春燕面前,春燕伸手要接,曲嬷嬷却有停住动作,盯着春燕道:“你年纪轻,身子也一向康健,有这两颗玉露丸,这个月若是能够再承欢也就差不多了……”
春燕却觉得有些不值,她那么重一只金镯子一支嵌宝金钗就换了这么两个小小的药丸子……
“嬷嬷,这万一……”
曲嬷嬷脸色一跨,不虞道:“万一你没能承欢,那也只能等下个月侯府配了心底药丸子送过来了……一个月多少都是定数的,多着的本来就有限,能给你两粒也是我冒了极大地风险的……”
眼看着曲嬷嬷有些恼了,春燕也不敢再坚持,连忙将药丸子接了过来,扶着曲嬷嬷坐下,倒了杯热茶递到曲嬷嬷手里,笑着奉承道,“嬷嬷消消气,你老也知道我年纪小,不懂事,有什么说的做的不对的,您老多担待着些,指点着些。”
曲嬷嬷抬眼看了看她,好一会儿才沉着脸点点头,缓了脸色,道:“你知道就好……你也别急,这个月不行,还有下个月……不过,我觉得你是个有福气的,说不定一颗玉露丸就怀上了呢!”
这样的话春燕最爱听,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连连点头。垂着眼的她却没看到曲嬷嬷看着她肚子的眼神中,那一闪即逝的冷嘲。
------题外话------
家里来客人了,今儿只能更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