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地都督,在品级上类似于一省的巡抚,但实际上,都督的职权比一省巡抚大的多,最大的差别有两个,其一就是都督府对管辖范围内的军队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其二就是都督府能够自有支配属地的财赋。另外,辽地各处的官员虽然是朝廷派遣,但日常工作却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都督府的辖制。百年演化,辽地许多地方的官员都成了都督府一系,这让都督府在辽地的权势更深更稳固。就如百年大树,地上枝繁叶茂,地下更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
这一日,刚刚辰时,都督府门前就又聚集了十数名候见的官员。
这些官员大都是朝廷派遣过来的地方官,也有级别相对较小,跟都督府还攀扯不上的一些文官。他们大都是坐车坐轿而来,都在距离都督府百步开外就下轿下车,规规矩矩步行来到都督府前递帖子候着。
而一些都督府直系将官或者品阶较高的官员,则不必等待,来到门前,自有人迎着接进去。也或者,这些人进去也要在偏厅等候,但即使如此,也足以让门外风吹日晒的一帮小官羡慕的眼红了。
看着不时有人后来居上,被引进都督府大门,门外候着的官员们侧目同时,不由互相抱怨抱怨,低声地发发牢骚。
“……邵骅,唉,人家是大都督手下出来的亲信心腹,这一进去,指定立时就能被召见!这种人,我们是没法比啊,唉,刚刚三月,这日头咋就这么毒了!”一个人小声嘀咕着。
旁边一个看上去跟他相熟,低声劝慰道:“刘大人想开些吧,大都督性情好,咱们这些人请见,都是当天就能见上的,且耐着性子等等吧!”
那个刘大人抹把汗,点点头,眼睛瞥了更远处站着的一个青衣人,满眼嘲讽道:“多谢怀达兄宽慰……我们不过是耐着性子等,今日总能见上大都督。可一个小白人儿也敢往这里凑,真不知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迷了心!”
那位怀达兄顺着刘大人的目光往最外围看了看,在看到那里站着的一身靛青布衣的年轻人也不由露出一抹诧异之色。只不过,他眼中也仅仅是闪过一抹诧异,却没有嘲讽,更没有说什么酸话,而是在诧异之后露出一抹深思,随即转回目光,状若随意地拍拍那位牢骚满腹的刘大人,朝都督府门口示意道:“开始叫人了!”
刘大人立刻转移了注意力,转眼朝大门口看去。
那位怀达兄却随即往旁边闪了闪,又闪了闪,动作不大,却很快远离了那位刘大人。
都督府大门明晃晃摆在这里,高大豁亮的的双层门楼,斗拱飞檐,气度恢弘,还有大门口衣甲鲜明的持戈护卫,只要不是傻子疯子,都能知道这一处戒备森严,谁会没事往这里凑?更何况,那一身靛青布衣的年轻人,看起来俊美秀逸,气度不凡,这位怀达兄眼睛尖,可是注意到那年轻人露出来的一双手,纤细修长白皙,加上白净俊美的面容,都清楚地昭示着那人出身不同,绝对不是‘吃了什么东西迷了心’的疯子傻子……让他看,倒颇像是他见过的一些世家子弟。他可是上一届两榜进士出身,在京城也算是见过一些世家子弟,那些真正传承久远底蕴深厚的世家,对其子弟约束近乎严苛,从小教导礼仪,真正的世家子弟走出来,反而不见奢侈浮华,而是什么都喜欢半旧,前朝的瓷器,半旧的衣裳,就连头上的簪子,也不爱金玉之物,反而喜欢用一些竹木制品,当然最好是前朝旧物。
怀达兄一边思量着,一边隐晦地打量着那青衣人,目光落在那青衣人头顶的颜色暗淡的木簪子上,瞳孔倏然一缩!
那人头上攒着的木簪子乌漆墨黑不显山不露水,偏偏这位怀达兄见过一回,此物被称为伽南香,产自爪哇,乃最上乘的沉香木,真正能够沉水之物,早有一寸伽南一寸金之说。而,这位头上的伽南香簪子色泽深沉,通体油润,不仅是伽南香,还是传承至少几百年的旧物!
若他猜测的不错,就这位头上的一根簪子,也得价值千金了!关键是,这种传承几百年的旧物,哪怕是家财万贯的人家也不一定能拿出来。只有底蕴深厚、传承久远的家族才能有。也只有那样人家的子弟,才会用这种价值千金的物件儿真正拿来使用!
越想越心惊,这位怀达兄自然就腹诽起那位刘大人的鼠目寸光,慢慢地不动声色地远离了。
他这一番思量没人知道,也不过只是几息之间的事儿。
在心里确定那位非同小可之后,他也不敢再过多地打量,转而随同众人一起,将目光转向都督府大门里走出来的管事,巴望着自己能被点到名字召进府去进见。
大都督府内走出来的管事一身黑衣——虽然不是京城,大都督府中上下还是收了种种喜庆之色,包括管事、仆从和兵士的衣裳也着皂色,以示哀悼。
一见这位管事走出来,登时吸引了所有候见官员的注意力,有几位官员甚至往前走去,想着塞点儿好处过去,让自己早点儿进见。
谁知道,往常只是倨傲站在台阶上传唤的管事,今儿却一反常态,径直推开挤上去的几个官员,一路走下台阶,穿过一干候见的官员,一路走到最外围。那里站着一个个子不高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穿着一身靛青素色布衣,头裹同色的头巾,容貌俊秀,气质文雅。
“敢问可是邱公子?”管事径直走过去,长揖施礼恭敬询问。
那年轻人也拱手回了半礼,含笑道:“正是。”
“邱公子,都督在府内花厅等候,请!”管事侧身相邀,那年轻人也客气地欠欠身,微微颌首致意,抬步往里走去。
那靛青布衣的年轻人一动,旁边三五步处站立的两位大汉也跟了上来。都督府的管事显然见得多了,知道这是长随护卫,也不阻拦,只在前头微侧了身,引着年轻人一路往都督府大门里走进去。
进了大门,邱晨目光一转,就看到大门内的倒座房中,有几间门帘高挂,可以看到里边三三两两或站或坐着一些随从小厮打扮的人,就知道,那边是都督府招呼随从人员的地方。
邱晨一示意,身后的秦礼立刻上前一步,将一张五十两纹银的银票子塞进了管事的手中。那管事脸上一喜的功夫,秦礼咬着耳朵低声道:“我们公子就烦劳老哥照应着了。”
“好说,好说!”管事勉强压抑着心里的惊喜,连连答应着,又扬声叫过门口的一个门子来,吩咐那人道,“将这两位壮士引到东厢里,送上好茶点心好生伺候着!”
刚刚秦礼动作都被那门子看在眼里,一听这管事如此吩咐,就知道必是得了大宗好处了,也判断出这几个看上去面生的人都是触手大方的主儿,这种人,他们也愿意照应,他们不指望跟管事攀比,只求人家手指头缝儿里落出一星半点儿,就知足了。有了这份心思,那门子也格外殷切,满脸恭敬客气地迎着秦礼沈琥两个,一路往东厢房里安置等候去了。
邱晨一个人随着那管事穿过轿厅、穿堂,又绕过一道麒麟呈祥的影壁墙之后,来到了都督府的正院大堂。
辽地奉天知府吴邛已经坐在了堂上,却没做客位,而是做了右手第一个位置,吴邛不过是四品知府,大都督可是掌管一省军政,还拥有一定自治权利的高官,两人之间差距甚大,霍大都督让吴邛作在下手首位,已经是很够自谦和平和了。
邱晨一脚跨进都督府大堂,抬眼,座上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穿黑色素服,戴黑色素幞头,容貌端正,仪表堂堂,乍一看上去颇有威仪,却并不如邱晨之前预想的那般威武剽悍,反而看上去颇有些儒雅之意,面色也不黑……大都督虽说总揽一省军政大权,但严格区分起来还是算武官序列的人物,这位倒称得上是一位儒将了。
大大方方看了一眼,邱晨收敛目光,大步走到堂中,恭敬躬身长揖道:“草民邱晨拜见大人!”
霍都督面色平和,手里捧着一盏茶,也没说话,只略略抬眼看了看堂中行礼之人。
这会儿,邱晨不能以朝廷的身份自居,吴邛却是知道的,连忙笑着道:“大人,这位就是下官跟您提及的邱先生!邱先生乃是医药世家,精通岐黄之术,最擅于诊治毒疠时疫……邱先生此次前来,就是想着消除时疫。”
有了吴邛的介绍,霍大都督这才抬眼,正式地向邱晨看过来,一边打量着邱晨,一边淡淡道:“消除时疫,可不是一句话就能做到的。”
“都督……”吴邛还想继续说什么,邱晨一个眼色过去,让他疑惑地住了口。
“大人!”邱晨不卑不亢地站在堂中,神色镇定,眼角习惯地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开口清晰道:“此次,邱某来前就做了筹备,随身就带了一批药物过来,可以应急用;另外,还有一批药物随后也能运过来,其他一些地产药材,也可以在奉天城内采购……邱某想说明的是,此次时疫发病急,病势危重,但只要用药对了症,治疗起来也快,初步估计,用药量不至于太大……当然,邱某一己之力自然如萤火渺小不堪,不过,以都督爱民之心,仁厚宽和的胸怀……邱某自然也不用担心这些。”
霍大都督微微挑着眉梢看着堂中之人,眼中闪过一抹不以为意,淡淡道:“照你这么说,我不伸手就成了不爱民,不仁厚宽和了!”
“草民不敢!”邱晨淡淡地拱手道。
“哼!”霍大都督哼了一声,不再搭理邱晨,转而看向吴邛道,“时疫蔓延之势也容不得轻忽,既然有了治病的方子,也有了药物,那剩下的事,你就受累盯着些吧。”
这就算是同意邱晨治病救人,抵御疫病了。有了这句话,邱晨也就达成了今日进都督府拜望的目的。
于是,跟着奉天知府吴邛一起告退辞了出来。
两人走得远了,从霍都督身后的屏风后边走出一名四十来岁,同样身着黑色素袍的中年男子来,径直走到霍大都督身旁的客位上坐了,抬手将桌上放的两个不大的锦盒打开,很不以为意地瞥了一眼,就挪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很随意地转开,却身子一震,随即倏然转了回去,面色肃然之下,伸手从小锦盒里摸出一只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的圆筒状物出来。
“嘶!竟是此物!”中年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吸引了霍大都督的注意力,一看之下,霍都督也是一怔,伸手过来,将那小圆筒接了过去,略略看了片刻,旋转圆筒,原本手指大小的圆筒慢慢地变长,最后长了足足一倍。
两人端详着,甚至起身走到大厅门口,放在眼睛上比量了一回,好一会儿,两个人才转回来,还未落座,中年男子抬手将桌子上的另一个大些的锦盒打开,盒子中并排摆着两支淡蓝色雕花琉璃瓶,流光溢彩,剔透晶莹,啥事好看!
这样东西,两人似乎没有太过意外,只是略略端详了片刻,霍大都督就开口问道,“你怎么看?”
那中年男子的手指还在琉璃瓶上滑过,眉头微微皱着,神色不自觉地肃正了许多,慎重道:“据说此种物件儿只有两处能拿到,一个是内造局。另一个就是靖北侯府!”
霍大都督抬眼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内造局之物都有去处,倒是靖北侯府,据说不时有少量的物件儿放出来!不管怎么说,此人能够拿出这么两个物件儿来,也足可见其家底殷实,也真是对此事用了心了!”
另一个默然片刻,没再说话,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这边的事情,离开都督府的邱晨完全不知道。她也没怎么在意这些,她之所以到大都督府拜见,不过是想着理顺一些,省的真正施展开手脚抵抗疫病的过程中遭到什么阻挠,耽误了她的事儿罢了。至于霍都督怎么看她,她根本也不在乎。
邱晨跟吴邛一起离了都督府,之后,两人就在一个路口分道扬镳。吴邛回府筹备安排人手,安排调拨粮米诸般,邱晨则赶往铜匠铺,取自己定制的物件儿。
刚刚未正时分,邱晨就赶回了庄子。
下午,她就首先让人在自家几个庄子熬制预防汤药,并按人口分发给庄户们服用。吴邛安排的差役、府兵也到了,一共二百人,分成二十个小队,以奉天城为圆心,辐射分散开去,逐一排查每一个村落,每一个庄子,将生病的情况摸排清楚,随行的有邱晨安排的人手,带了赶制出来的药丸子,遇到病人就按照病情分发下去。邱晨自己就跟在一个队伍之中,她主要负责给病情严重的人插鼻饲管,或者直肠给药,以非常规手段将药物用下去。并让人将病人带回。——庄子外围有之前用来储存粮食的仓库,房间宽阔,连着好几排,此时被替出来,暂时成了按制病人的所在。
邱晨跟着人连续跑了五天,才把辽地受灾和有疫情的村庄跑过来,将所有病患都集中到了她的庄子上,集体救治。如此,也有利于病情的控制和病毒的隔离。
这些人集中起来之后,定时有人送医送药送饭,并按时清洗、消毒……诸般措施用上,其中一部分的病情很快就好转起来。
那些村落庄子上的情况也由奉天知府吴邛派人安置。之前之所以没有尽心安置灾民,一来是衙门财赋有限,二来,景顺帝驾崩一事,也耽搁了一些日子。如今,邱晨一次就拿出几个庄子上这几年储存的大量粮食,虽说都是玉米、地瓜干、土豆干之类的粗粮,但同样能够填饱肚子,比挨饿已经强的太多了,比每天去地里刨草根、剥树皮也好得太多了。
当然,分发粮食、药材的事情,有了衙役和兵丁的加入,性质就不同了。百姓们感念的不再是邱晨或某一个人,而是感念朝廷,感念皇上。
恰好新皇登基,百姓们无不欢欣鼓舞,口口相传,新帝一登基,就心怀天下百姓,心怀他们这些受了灾染了瘟疫的老百姓,实在是天降圣主,福泽天下。老百姓们想的很实在,之前老皇帝在的时候,他们遭了灾连一颗米粒儿都没见上,这老皇帝一死,新皇帝还没登基呢,就派人下来分粮、行医施药,先后对比鲜明,老百姓们自然是格外感念。
这一日,衙役们带着召集来的壮工,肩挑车推,带着玉米、地瓜干、土豆干送到大河营子村,一起过来的还有几次过来送药的沈琥。村子里的病人已经运到集中点去了,沈琥过来,是再排查一边,看有没有遗漏的病人,或者新发病的病人。另外,还送了几坛子老陈醋来,这些也要跟预防汤药一起分到各家各户,熬醋熏杀。还有最廉价的肥皂,这个就不是普遍分发了,而是检查各家各户的卫生状况,家里收拾打扫的干净利落的,才分发肥皂以资奖励。
村头老柳树下的场院里,全村百姓无分老少,不论男女,都聚集到此,之所以这样,一来是百姓对分发粮食的雀跃欣喜,另一个也是因为检查家里有无病人的一个相对简便的办法。每个人只能领取自己的口粮,其他人不能代领,这样,每个人都得过来走一趟。随行的有医生,查看村民的神情面貌之后,就能够检查出有没有人生病。
沈琥带着几个人还要在村子里转一遍,检查各家各户的卫生状况同时,也看一下是不是有人生病却隐瞒的情况。之所以这般检查,也是有隐瞒的先例,那个人隐瞒了了一趟检查,躲在家里不敢见人,他自己差点儿病死不说,一家人大小也都感染了。
领了粮食的人有些赶着回了家,也有些聚拢在场院上看热闹。
几个小伙子背着自己和家人的口粮,一脸喜色地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其中一个愣头小子就瓮声瓮气道:“还是新皇帝好,一当了皇帝,就给咱们送粮食送医送药,不像那个老皇帝,不管百姓死活……”
“住嘴!”旁边一个老汉一声呵斥,无比严肃地骂道,“你们几个小子满嘴喷粪不想活了?那是你能说的话?”
挨了骂,几个年轻人不再胡乱议论,但仍旧有些不甘之色。
旁边一个中年人也开口教训,却不是单纯地呵斥,而是举了个例子:“你们几个愣头青想想,要是旁人骂你们爹娘,骂你们祖上,你们能饶他?”
“当然不能!谁敢骂我爹娘祖上,我捶死他!”刚刚那个乱说话的愣小子第一时间跳起来,挥着拳头似乎立时就要找人拼命去。
几个老人苦笑着摇摇头,喝骂一声,各自带着粮食转回家去,几个年轻人也若有所悟,包括那个最愣的,再转眼看向场院上的衙役兵丁们,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没站多久,也背着粮食回家了。
这边忙忙碌碌有条不紊地赈济粮米,行医施药消除疫病,粮食分发完毕之后,疫病也得到了初步的控制。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新死亡病例了,邱晨写了折子让秦礼沈琥送回京城。同时,明面上主持此次赈灾抗疫之事的奉天知府吴邛自然也要上折子汇报。
一明一暗两道折子到达京城,恰好是新皇雍安帝登基之时。
新帝登基首日上朝,将这奉天知府吴邛的折子拿出来跟百官分享,自然是满朝文武齐声恭贺,满堂欢喜。雍安帝当朝下旨奖赏,奖赏的不仅有奉天知府吴邛,最重的奖赏却是给了辽地都督霍诚志,封霍诚志为平辽伯,宣平辽伯进京封赏。
这一道旨意一下,百官各怀心肠,各有所解。有些人不由暗暗猜测,是不是新皇雍安帝要对霍家下手了?
不管怎样,旨意仍旧被飞马传送到辽地都督府里,霍诚志倒是没有犹豫,接旨之后,略作收拾,隔一天就启程进京。
大都督进京,并不影响邱晨这边的事情,倒是衙门里,因为大都督霍诚志进京,政务方面的都暂时由吴邛处理。
辽地进京,快马疾驰不过四五日即可到达,霍诚志倒是真的没有犹豫,不到四天,三天半多一点就到了京城,当天下午进京,第一时间就进宫拜见。
雍安帝对霍诚志大加赞赏、褒奖之后,雍安帝赏了许多金银丝帛,然后还留了霍诚志用了御膳,这才放他回家跟家人团聚。
四月底,辽地已经没了新发病例,抗疫初战告捷。
五月初,获封平辽伯的霍诚志被雍安帝留在京城,加封武英殿大学士。霍家长子霍非柏授二品都指挥使,派遣去松江,组建江南水师,并督造海船。
辽地大都督府被撤,转而任命原京畿神风营四品宣武将军赵黑虎为辽地都指挥使,执掌辽地军机事务。原大都督府下属的军官轮换调遣,或派往西北,或调往东南……零散分派各处,倒是都多有升迁,却把原来隶属于霍家的武将班底彻底打散了。
很快,奴儿干都督胡允宸上折子,自请所率将士轮换,雍安帝欣然允准,下旨调整奴儿干军方将领的同时,也下旨封赏胡允辰为平虏伯,却没有调离,仍旧让其驻守奴儿干。
五月底,辽地疫情彻底解除,邱晨代领人收拾行装回转的时候,绕路山西,查看这边的灾后重建情况。毕竟,她调拨了大量的粮食过来,处于本意或者怎样,都换了不少土地在这边,她过来看看也算情理之中。
她没有走折返向南再转向西的路,而是从奉天向北,又去更北边几个庄子看了看,这才折向西,打算穿过小兴安岭,经草原向西折向南,过长城到达山西。
辽地土地开阔,山林茂密,有北疆的开阔豁达大气,一越过兴安岭之后,展现在面前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没了高山、密林,转而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惟余莽莽,直达天边。也有圜丘状的丘陵,缓和起伏,地平线形成一道缓和的曲线,柔和美好。
五月的草原,已是一片浓浓浅浅的绿色,牧草生长旺盛,五颜六色的花朵争相开放,点缀在一片茫茫草原之上,远远看上去,就像在莽莽原野之上铺了一条五彩织锦,色彩绚烂,美轮美奂。
遥遥地,有白色的羊群,如云朵一样缓缓移动着,成为彩色织锦上的一道活动的风景,又格外让人觉得悠然和充实。有牧羊人甩着鞭子,高声呼和着,或者唱一段嘹亮的长调……
北戎被平之后,所剩北戎人也多北迁,西移,辽地边缘和口外草原上,已经几乎看不到戎人的身影。之前那些被侵占了祖居地的傒人、靺鞨人又有一些回到了这里,有些是放牧自己的牛羊,更多的则是受雇于汉人,替人放牧,每年换取羊和粮米供养家庭老少,虽然辛苦了些,却也收获不少。最起码,能够让家人有衣有食,不至于挨饿受冻。受雇于人,总的来说还是自有人,并不需要卖身为奴,汉人东家待他们也算是尊重,比原先北戎人将他们完全不当人,如牛羊一般恣意奴役好了太多。这些,都让这些牧人很满足,是以,歌声唱出来,就格外畅快、愉悦,嘹亮悠远的歌声只穿云霄,悠然不散之中,饱含着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憧憬和祈愿。
到了草原,胭脂似乎也特别兴奋,不用邱晨驱使,已经仰蹄疾驰,犹如一道红色的疾风,呼啸着,眨眼就奔出去老远。
马儿,特别是良驹好马,最喜欢的就是可以在天地间恣意飞奔疾驰,任意遨游。无疑的,没有什么地方比草原更适合马匹飞奔疾驰了,在这里,马儿可以恣意飞奔疾驰,畅快淋漓,酣然如醉。
邱晨也被惊了一下,随即也受到胭脂的感染,兴奋欢喜着心情不知不觉地雀跃起来。她的身体往后一仰之后,迅速地稳住,趴伏下来,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根端,整个身体都趴伏在马背上,虽然戒备,却并不紧张,反而放松着,让自己的身体随着马匹疾驰奔腾的身体上下起伏。
这一刻,人和马,似乎融为了一体,人和马都无比快乐无比欢畅,共同体会着这种自已奔腾的欢畅和恣意。
“吆喝喝,马来咯……”一声响亮的吆喝声远远地从对面的山包上传来,邱晨心头一惊,连忙双手齐齐用力控制手中的缰绳,企图跟胭脂交流,让它放慢速度,或者转身避开。
邱晨在现代见过群马奔腾的场面,那个时候,草原上的野马几乎没了太大的种群,人类圈养的马匹却在一段时间数量很多,后来,以为社会发展,养马的越来越少,大家都去养经济价值更高的牛和羊了,马群越来越小,万马奔腾的场面也就渐渐消失不见。
她有幸见过一回,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远远地看着,天边如奔雷、又如潮涌一般,滚滚而来势不可挡。十数名牧马人手持长长地套杆跟随在马群周围,掌控着马群奔驰的方向和速度……那万马奔腾的恢弘场面、磅礴浩荡的力量感,深深地印刻在她的心底,时隔多年,两世为人,却仍旧无法忘怀。
听到那响亮的呼喊,她也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滚雷潮涌般的响声,那响声跟她记忆中一样磅礴汹涌,甚至更强大更响亮……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判断出,奔腾疾驰的马匹数量恐怕不是几十上百,很可能成千上万,甚至更多。
马蹄奔腾,如潮水奔涌如春雷滚动,那瞬间,天地为之震撼,与之共鸣。
胭脂是宝马良驹,与主人心神相通,邱晨紧急拽拉缰绳的动作,它立刻就会意,加上它也听到了马群奔来的声音和震动,比邱晨更明白其中的威势和危急,求生的本能也让它知道该怎么躲避,顺势跑了几步,转了个弯,横斜里跑了出去。
在一人一马身后,紧跟着追来的承影等人,马匹稍逊一筹,速度上也慢了半拍,看到夫人带着马转了方向,她们也随之转向,跑出来一段距离,他们才察觉到马群奔腾而来的声音和震动,无不为之动容。
一行人匆匆疾奔,一直跑到侧旁几里外的一个馒头状的山坡之上,这才带住马,端坐马背之上,居高临下,远远旁观。
他们没等多久,遥遥地,滚滚春雷一般从天际传来,天地之间的地平一线,乌鸦鸦一片,腾起的灰尘遮蔽了蓝天白云,遮蔽了日光。
黑云摧城一般滚滚地压过来,那轰鸣声震动着天地,也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在这轰鸣声里,耳朵轰鸣不已,心脏似乎也仿佛不受控制,随着那轰鸣声猛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一般!
众人无不变色,哪怕是经历过铁血战场血与火洗礼的秦礼沈琥等人,也不由自主变了脸色。
马群越奔越近,犹如黑云一般,也像汹涌的潮水,汹涌澎湃,摧枯拉朽,席卷荡涤着一切阻碍……
众人离得远,足有一里开外,马群震撼,令人变色,却并不能伤到他们。几个人的目光在看清马群的同时,也清楚地看到,马群两侧跟随着十数名套马人,一个个都手持长长的套马杆,驱赶着坐下的马匹,紧紧追随着马群极速奔跑着,然后,在奔跑中寻找自己看好的马匹,用套马杆、套马索将马匹套住。
这是最原始,也是一直传统的捕获野马的方法。套住马匹之后,还要驯马,将马匹驯化磨去野性之后,马匹才能供人驱使,骑乘拉车。
隔得远,看不清那些人的容貌,但让人意外的是,此次套马的并不是惯常那种体格健壮的成年男人,有几个人没拿套马杆,反而拎着套马索的,看上去身形清瘦,肩窄腰细,却是未长成的少年。
“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年纪就冒冒失失跑来套马,万一失手可咋办……”邱晨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她自己和身旁的人,谁也没有听到她说的什么。
眨眼间,那群人逐渐有人开始行动,操纵着手中的套马杆或者套马索尝试着套住疾奔的马匹。
有几次失手,被马匹躲过去,其中一个清瘦的少年却成功将套马索套到了一匹黑马的脖颈上。黑马并不想失去自由,比之前更加奋力疾驰,想要甩脱套在脖子上的绳索,那手持套马索的少年被拖得身体一晃,一个前翻,跌下马背去……
这突然出现的一幕,惊得人失声大喊。
邱晨更是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驱着胭脂走了几步,幸好被旁边的秦礼沈琥一左一右将胭脂的缰绳拉住。
“夫人,不可!”秦礼大声呼喊着。
邱晨听不清楚他喊的什么,却也明白他的意思,醒过神来,也为自己几乎造成重大后果的失控惭愧、后怕。
郑重点点头,邱晨也同样大喊:“放心吧,我不会了!”
说着,驱动胭脂往后退了退,重新站在山包的最高处,居高临下看过去……
不过几息的功夫,想象中那个几乎不可能活命的少年,竟然没有丧生在马蹄之下,反而到了那匹被套的黑马北上。也因为那少年穿了一件醒目的天蓝色袍子,那袍子干净清澈的蓝在涌动的马群之中,仿佛一块水晶,又好像一块上好的美玉,那么醒目,这才让邱晨注意到他,也在这会儿,第一时间看到那少年脱了险,不知怎的,邱晨欢喜过望,竟然喉头哽咽,泪流满面。
马群来势汹汹,来的快,过去的也快。
遥遥地看着马群渐渐跑远,那几个套马的人分散在两旁,渐渐慢了下来。
邱晨抹把脸,一挥手,招呼道:“走,过去看看,他们好像套了几匹好马!”
之前,那些人都是一人一马,马群跑远,那十多个人身边却空着至少四五匹马,不用说,也知道是那些人套中的野马,成功跟马群分离开,并留了下来。
套马,自古以来都是英雄的游戏,不是真正的勇士无法完成。当然,仅仅勇猛还不够,还要有极好的骑术、还要眼疾手快、手眼配合……种种技巧的东西要求极高,缺一不可。
从山坡上往下跑,马速极快,加上胭脂本来速度就快,又比别人提前了一步,是以,不等承影秦礼等人驱马跟上,邱晨已经驱马跑出了好远。看夫人难得好兴致,又没了危险,秦礼和承影等人都没有阻拦,只尽力驱赶马匹跟上,尽到自己近身护卫的责任。
驱驰胭脂奔下山坡,遥遥地,邱晨看到那些套马人已经往一处聚集,回转方向,恰好迎着邱晨的方向而来。双方渐行渐近,邱晨第一时间发现,那些健壮的人穿着傒人的衣裳,几个身形清瘦些的少年,竟穿着汉族的骑装。其中,那个天蓝色袍子少年的身形,让邱晨隐隐有一种熟悉感。
她的心倏然提了起来,下意识地驱马加快了速度,往前又赶了五六十步,双方越行越近,四百步、三百步……邱晨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前头那个骑在黑马背上,正大声说笑着的少年,竟是半年前离京往北地游学而来的林旭!
叔嫂居然在草原上意外相遇,又是这种情形,邱晨后怕之下,林旭免不得受了一顿排头。当然,是在人后,另外几个少年,则是郭四少爷和几个小厮……汉人身形较瘦弱,郭四少爷和林旭又都是读书人,哪怕是林旭多年练拳,也只是让身体强健,并没有在武术上获得太大的造诣,在这方面,林旭不说跟满儿比,连福儿也差的远了。
就是如此,林旭居然也套马,并成功地套中了一匹黑色的野马,那马腿高而长,体格匀称,邱晨这不懂马的人一看,也知道是一批不错的马。虽然还不能跟秦铮的大黑马和她的胭脂比,却也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了。至少比林旭和郭四的坐骑都要好很多。
叔嫂相遇,挨过邱晨的教训之后,叙起别后之情,邱晨才知道,林旭这一冬天都是在牧区度过的,最远到了漠北的乞儿吉斯,那里原本属于瓦剌族,北戎被击溃之后,也冲击了瓦剌的部族,让原本拥有大片丰美草场的瓦剌部族再次北迁,而逃过去的北戎人大都被瓦剌部族俘虏,成了他们的奴隶。
林旭一行人,这一趟漠北之行,见识了草原民族的剽悍,也见识了草原人的豪爽热情好客……当然,是在他们认可的情况下。
这一些,林旭没有细说,只挑着几个愉快的事情跟邱晨说了,说他在草原上结了一个拜把子兄弟,是瓦剌族一个小部族头人的儿子。因为林旭随身带的药丸子救了那个少年母亲的性命,两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一冬天,林旭和郭家叔侄就一直在那个部族生活,郭大老爷本身医术不错,林旭也懂一些,又随身带了许多药物,让那部族的人将他们当成了神医,很是尊敬。
林旭还说,他此次也正是要南下返乡,也正准备着去山西灾区看看,然后再返回安阳。没想到,遇上一群野马,一时兴起套马,却遇上了邱晨一行。除了郭家叔侄和随从外,其他几个体型剽悍的人,都是林旭那位义兄送给他的奴仆,有两个是体格剽悍的瓦剌人,还有两个是色目人,甚至还有一个是白皮肤蓝眼睛的白种人,邱晨也不懂他们属于什么民族,他们都说瓦剌话,邱晨也听不懂,最初的惊讶之后,也不多做理会了。
郭大老爷在前头候着,两路人马会合,一路赶到郭大老爷所在的牧民聚集点,久别重逢,又是这种巧遇,自然欢欣鼓舞,互相问候一番,邱晨见郭大老爷一脸风霜,似乎老了许多,知道他为林旭用心,自然是感激不尽。
不过,双方都是相交多年的关系,也不用太客气,邱晨将感激记在心中,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互相叙谈一番别后之情,特别是京城的事情,郭大老爷询问了几句,并没有多问。
休息一日,第二日,一行人继续南下。
渐渐走出牧区,林旭和郭四都穿了素色的衣服。虽说,百姓二十七日即可婚丧嫁娶,但还是谨慎一些的好。毕竟,景顺帝大行不久,又有邱晨一路同行,诸事自然要谨慎一些。
不日,一行人到达山西。
山西地少人多,土地并不肥沃,百姓远谈不上富裕。前些年,山西发掘出泥炭,也就是现代所说的煤矿,却因为泥炭燃烧烟大,不被大户人家接受,只小户人家或者作坊里使用,也卖不出去钱,只有当地百姓挖一些自己用。
这一次地震,邱晨一得了消息就调拨粮食、药品,让人过来赊粮给百姓,以未来两年的收成或者土地相抵,届时还不上的,才会动用质押土地抵偿。
当然了,这个灾情,也让邱晨想起了山西最丰富的煤炭矿藏。趁着这个机会,她打发来的人分几路,购买大片的荒山,主要是发现煤矿储存的地方。
这些地方,地表都没有土壤,煤炭直接露在地表,届时只需修一修道路,雇用劳动力过来,就可简易开采。只要路通了,当年就能见到效益。煤矿的巨力邱晨知道的太深了,现代山西那些煤老板,哪个不是亿万身家!
当然,煤矿有了,她还要开发配套的用具,比如连接烟囱的煤炉,比如连接暖气的水暖气……还有,炼焦,然后还有炼铁,甚至炼钢……那些产业,邱晨懂得不多,但来到这个世界十年,她早已经摈弃了古人智慧的丝毫轻视,许多东西之所以没出现,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智商不够,而是没有人给出一个启发,她相信,只要给一个启发、一个提示,很快,这些东西都会一一实现。而她,就是给出启发的人。同时,以她如今的财力,她也可以是最初的投资人。
她如今可以大把大把地拿出银钱来投资,这些注定能够得到丰厚回报的项目。
当然,依照惯例,她仍旧不会吃独食,至于能被她拉上战车的人选,最好最有用的那个,就是如今称朕道寡的那位。
山西的灾情不比辽地严重,又因为山西气候要比辽地温暖许多,又有邱晨即使打发人送来的一批粮食,这边的情况比辽地好许多,也没有发生明显的疫情。
邱晨和林旭四处转了几日,邱晨还见了之前派来的赵九等人,了解了一下买地的情况,知道买地很顺利,已经以极低的价格拿下了十多块荒山荒地。邱晨立刻吩咐赵九,招募劳力,尽快开始修建道路,争取夏末秋初,有一座煤矿能够出煤。到时候,再定制上一批铁煤炉。今年冬天,她已经想象到了,有一种新型的取暖工具将会飞快地普及推广开来。
在山西盘桓停留了十来天,时令已到了五月末,逐年推广的冬小麦收完了,地里重新种植了秋粮,有些种植了玉米,并采取了套种的田地,一尺来高的玉米长势很旺,农人们跟伺候孩子一样,悉心伺候着这些小苗,期盼着秋日的大丰收。
当邱晨一行人千里跋涉,终于踏上故乡的路,终于又看到村口那棵歪脖子树的时候,邱晨和林旭都忍不住满心激动,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彼此都红了眼,却都由衷地笑了。
她们叔嫂两人,这些年似乎一起出入的时候很少,聚在一处的时候也少的可怜,可他们之间的情分并没有冷淡,关系也没有疏远,如今,再次一起回家,两个人不由地都想起了当年,他们两个人带着阿福阿满两个孩子,背着一块茯苓,一捧五味子,正是从这条路徒步走出去,只为了换取一家人接下来的口粮。
从那一回走出去,邱晨一发不可收拾,先是跟回春堂廖家合作制药,继而开始收购、炒制罗布麻茶……曾经家徒四壁,没有隔夜粮的一家人,谁也没想到,如今不仅是富甲一方,邱晨更是嫁入了京城,嫁给了当世最英雄靖北侯,成了靖北侯夫人,还获封了安宁郡主。
林旭也已经学有所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今年秋天,他还要去正定府参加乡试。他有信心顺利通过,届时,他就成了举子,来年就能参加京城的春闱会试……经过多年的刻苦和积累,他已经磨去了当年未能参试的些许不甘,剩下的只有满满的自信。
回来了,阔别多年的乡村,阔别多年的乡亲。
仍旧一身男装的邱晨端坐在马上,目光四望,看着这熟悉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满心喜悦和久别归乡的激动。
曾经的天外来客,不知何时,已经将这个安静的小山村当做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故乡。这里,有她熟悉的山石草木,有她熟悉依恋的乡音,更有相近相亲的父老乡亲。
叔嫂俩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驱赶马匹加快了速度。
林旭骑乘的就是他从野马群中套回来的黑马,他给它起名为闪电。黑色的闪电。
个头比胭脂还高,腿也长,曾经跟胭脂比赛过一回,竟堪堪压了胭脂半个马身。这其中固然有邱晨骑术稍逊的原因,也已经证明了,闪电是一匹很不错的马。胭脂可是大宛马,不说日行千里也差不多,闪电能够跟它一较高下,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对这个结果,邱晨不以为意。看过林旭套马的一手本事后,她已经知道这个当年羞涩爱脸红的孩子已经长大,已经超越了她许多。身为大嫂,更像是母亲的邱晨只有欣慰,没有半点儿不高兴。
反而是胭脂,总是憋着一口气,每每一有机会,就给黑马闪电吃点儿小亏,一有机会,就总想着超越黑色闪电一头,一雪前耻。
此时,胭脂又一马当先冲到了前头。邱晨这一回没有控制它,任由它撒开蹄子往回飞奔。
超过黑马闪电之后,胭脂没有了分心之物,似乎也察觉到了眼前的景色道路,也似乎同样因为回家欢喜起来,竟然唏律律嘶鸣一声,马蹄奔腾的速度陡然再次加快,铆足劲儿往回家的方向冲去。
村头的几棵棠梨树近了,邱晨正要握住缰绳控制胭脂减速,却发现,胭脂仿佛感应到了她心里所想,速度竟然自动地放缓下来,等到了棠梨树跟前,更是几乎成了踏踏而行。
邱晨吃了一惊,随即恍然。
——“来人啦!来人啦!”
两声突兀而起的呼喊,从棠梨树上响起,邱晨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几个半大小子如猴儿一般,从树梢上簌簌簌簌出溜下来,还有几个从路旁的灌木丛树棵子里钻出来,衣衫上沾了灰土,头顶上还挂着树叶草屑,孩子们却都不理会,只张着一双双大大的黑眼睛望着邱晨和她身后的随从,满眼警惕,也满眼好奇,还有看着几匹高头大马的羡慕和崇拜!
看着几个孩子,邱晨笑容满面,翻身下马,并顺手从马匹的褡裢中摸出一包糖果来,递给为首的那个孩子。这个小子就是刚刚爬的最高,喊的最嘹亮的那个猴儿,只穿了个牛鼻犊裤,精赤着上半身,皮肤黑亮,却不是太瘦,小胳膊小腿都挺结实。六七岁的样子,刚刚留头,头发散乱着披在脑袋上,只在发顶绑了个朝天的小辫子,如同顶着个鸡毛毽子,看上去格外地逗笑!
一边递出糖果,邱晨一边和声询问:“你是谁家的?叫啥名儿?”
“嗯?你咋会说安平话?”那孩子似乎有些疑惑,眼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陌生人,怎么会说他们这儿的土话?不像前几天那些跟着林家公子、小姐回来的人一样,都说着京城的官话,让人听不懂。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自己离家尚不足五年,走到村头,却已经被新长起来的孩子们当成了陌生人!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脸颊、鬓角,邱晨自失地一笑,收敛心神,笑道:“是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了我,我就回答你!”
“行!”那孩子微微一愣,随即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朗朗道,“我爹叫钱大牛,我娘姓刘,我也不知道她叫啥名儿,平日里村里人都叫她大寒娘……那啥,我生在大寒节气,我爹就给我起名叫大寒!”
邱晨恍然,看着眼前的淘小子,不由心生感叹。
玉香是她炒药作坊里雇用的第一批人手,是钱大牛的媳妇儿,当年冬月生了孩子……她不太记得节气了,不过,正值十冬腊月,大寒节气大概错不了。让她感慨的是,当年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办炒药作坊的时候,玉凤和钱大牛刚刚成亲没多久,一恍惚间,他们俩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答了你,你也该答我了!”大寒盯着邱晨叫道,仿佛,回答不回答他的问题,是关乎性命的大事一般。
“好。”抬手摸摸大寒的脑门,邱晨笑道:“我也是这个村子的人,这里是我的家,我自然会说安平话!”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还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小伙伴,几个孩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眼光,似乎通了通气儿,复又转回头来,大寒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怀疑,看着邱晨道:“你是这个村的?我咋没见过你……他们,他们也都不认得你!”
“哈哈……”邱晨再也控制不住地笑起来,转回身看看身后也下了马的林旭,再看看更往后的承影、秦礼等人。至于,林旭那些外族随从,站得远,又一个个低头躬身地站着,把脸遮掩了大半,头发也包裹了头巾子,是以,那相对奇形怪状的模样没被孩子们看见,不然,估计孩子们都去看稀罕了,没人顾得上盘问她!
笑了一回,眼见着大寒和几个孩子都红了脸,渐渐现出一抹恼怒之色来,邱晨也只能住了笑,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收敛,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今年八岁,其实还不到七岁半吧!”
大寒一听微微一愣,随即疑惑道:“你咋知道?”
邱晨笑道:“当年,你刚出生我就见过,怎么不知道?之所以你不认得我,不过是我离家的时候,你年纪还小,不记事罢了!”
大寒眨巴着眼睛,回头看看小伙伴们,都有些不敢相信,又无法反驳,一时为难住了。
眼见家门在望,邱晨也不想再跟几个孩子磨叽,牵了马,越过几个孩子,径直往村子里走去。
走出来十几步,大寒带着一群淘小子又噼里啪啦追了上来:“等,等等!”
“嗯,你还有何事?”邱晨停住脚步,回头询问。
“刚刚我想了一回,村子里离家的只有林家的海棠姨和栓子哥家的满仓叔,满仓叔我见过,你也不可能是海棠姨啊,你是不是诳我们的?”大寒满脸怀疑地盯着邱晨,目光还望邱晨手里拿着的糖果上瞄了一下。
老人儿说了,拍花子的一见面儿就送糖!
小孩子本就天真无伪,这几个庄户孩子更是淳朴憨直,心里想的啥,脸上的表情就体现出了十分来,邱晨一看孩子们脸上的防备和怀疑,不由再次失笑。
“行了,你们谁要是不相信,不妨跟着我去看看!”说完,也不再跟几个孩子磨蹭,认镫上马,继续往村子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遥遥地两个人飞奔着从村子里跑出来,飞奔到她们前边十来步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满脸欢喜磕头请安道:“大兴见过夫人,夫人,您可回来了!”
说着话,大兴磕完头从地上爬起来,紧走几步上前来,提邱晨拉住马匹。他身后则是跟着阿满一起回来的一名护卫,见大兴抢了邱晨的马缰,他略略一顿,转过后边接过林旭的马缰牵着。
邱晨干脆再次下马,一边笑着道:“回来啦!家里可好?”
“好,好,都好着呢!”大兴一边回答着,一边回答道,“一个月前就接了夫人回程的消息,舅老爷和大小姐就打发人去接着,一路从清水镇接到长清县……可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就是不见夫人到来,可把舅老爷和大小姐急坏了。大小姐几回都要亲自去寻找夫人,还是舅老爷劝慰,说夫人身边护卫得力,夫人也不是一般人,不会有事……好说歹说,才把大小姐劝住。”
见邱晨虽有些行尘和疲倦,但精神和气色却还不错,大兴放下心来,就将家里这几日的情形跟邱晨汇报了。
邱晨一路上绕路草原,又去了趟山西,在那边耽搁了好些天,虽然绕了远路,行程疲惫,要办的事情却极顺利,并没有遇上什么艰险之事,是以,也忽略了家里的担忧。这会儿听大兴说起来,不由心生惭愧。
这个时代没了先进的通讯系统,没有完备的邮政系统,传递讯息极为缓慢艰难,就是她,沾了秦铮的光,传讯相对容易些,也没到任性施为的地步,有时候,不是特别急的消息她也不太好恣意动用秦铮手下的力量……当然了,这一次她也是想着就要到家了,还能给家里一个惊喜……却不想,家里已经得了她离开辽地的消息,却因为她绕路失了讯息,自然惦记忧心。
知道自己考虑不周到,邱晨心中愧疚,却没必要这会儿多说,只歉然地笑笑:“咱们家在山西买了地,我顺路过去看了看!”
安平属于南直隶,位于京城之南,跟辽地几乎是对称存在的两点,从辽地回安平,若说顺路去了趟京城倒还说得过去,但说是顺路去了山西……谁也不相信呐。绕上千余里,花费大半个月,有这么样的顺路?
不过,大兴是个守本分的人,听主子这么说,虽然多少还有些不认同,可主子能够这般给他解释,也算是给他面子了,故而,也不再多问,转而笑着道:“夫人这一路必定劳累了,这到了家,夫人也就安心地歇息歇息了!”
说着话,邱晨和大兴谁也没有注意到几个淘气孩子,那大寒却一直尾随在旁边,看到大兴出来行礼后,几个小子已经大概认可了邱晨的身份,只是还有些疑惑,眼前这个人明明是男人……虽说长的是挺好看的,可也不能是海棠姨啊?海棠姨是女的啊!还有,大兴伯伯咋称呼‘夫人’?夫人不是女的么?
满心疑惑,忍不住了,大寒蹬蹬蹬追上几步来,一边脚步匆忙地跟着大兴,一边询问:“大兴伯伯,你们林家的夫人不是海棠姨么?你怎么跟他叫夫人?”
大兴瞪了几个皮猴子一眼,呵斥道:“她本来就是我们家夫人,怎么叫不得了?你们几个臭小子,也敢跟着叫海棠姨?这话回家跟你爹娘一说,你就擎等着吃烀饼吧!”
吃烀饼,是挨巴掌、挨打的谐趣说法。
显然,大兴虽然表情严肃,却并没有真生几个孩子的气,反而还对这些淘小子有些喜爱之意,不然也不会这么开玩笑。
“啊!”大寒猛地愣住,看着笑眯眯的邱晨和冷着脸的大兴,愣怔怔的,一时反应过来,不由一阵懊恼。
转回头,几个小子看看已经往村子里走去的邱晨一行人,急急地嘀咕了几句,撒开脚丫子一溜烟儿超过邱晨等人跑回村子里去了,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大喊:“海棠姨回来啦,海棠姨回来啦……”
她们的父母辈说起来,总是称呼海棠姨,听得多了,‘海棠姨’都成了一个特定的称谓。尽管刚刚大兴说了一句,他们却谁也没予理会。
这几个皮猴子一阵呼喝着飞奔进村,很快,邱晨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人们不管手中忙碌着什么,都放下手中的伙计,起身走出门来相迎。
邱晨虽然离家近五年,可林家一直在,邱晨打下的基础一直在,制药作坊、制皂作坊一直在,还有山上的果树,村子一直通到官路的宽阔道路……这些都是当年邱晨留下来的,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村里人的日子越过越宽裕,越来越富裕。丰衣足食,还家家有了结余。
如今的刘家岙,早已经不再是当年的穷困小山村,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男女老少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些最早进入作坊的,已经积累了不少钱财,在周边的村子里买地置业。
学堂还是当年林家出资建起来的,还聘请了好几名先生……这些年,村里的孩子没有不上学的,大寒和几个淘小子年纪尚小,还没送学堂,大些的孩子却没有乱跑的了,一个个都被送进学堂读书识字,不说求什么功名,至少,识字会算之后,进了作坊也比较容易受到重用。若是能得个管事的差使,一年光月钱就几十两银子了,更何况,干的出色之后,还有奖赏,林家自从创业伊始就重赏,只要做的出色,年底得到的赏银甚至比一年的月例银子还多,甚至多几倍。这从几个早起的主管家里那明显好于村里其他人家的房舍就能看出来。
邱晨随着大兴两人一路走进村子里,听到大寒几个皮猴子传讯赶出来的人也越聚越多,都迎到村口来。
“三奶奶,看您老的身子骨还硬朗啊!”
“大川叔,您看上去比我走前还年轻了啊!”
邱晨一边走,一边跟迎出来的乡亲们打着招呼寒暄着。比之当年初到这个世界时,在京城经历了更多的交接应酬之后,邱晨跟人说话打交道的能力耐心都大大提高了,而且,因为久别,她对这个村子这些乡亲,真正是觉得亲切无比,脸上的笑和诚恳的话语声音,都没有半点儿生分隔阂,也丝毫没有位居高位后的架子,仍旧是亲亲热热地称呼,满脸带笑地寒暄……
这让抱着看‘郡主’的乡亲们都有些失望,这人看上去咋跟走前没两样啊,穿的一般,还穿着之前常穿的男装,没有满头珠翠,没有命妇衣袍……一点儿没有那种尊贵的气势!
不过,邱晨笑语和言,却也消除了分别带来的疏远和隔阂,很快,村人们就抛开那一点点失望,真心诚意地迎接外出的亲友归家了。一个个都不肯离开,不自觉地跟在邱晨一行人周围、后面,簇拥着他们一路绕过已经长成的果园,绕过那一片仍旧清澈,再次长满了碧荷红莲的池塘,一路回到林家并排的两个院落前,一路走进林家的东院。
“娘!”
“娘亲!”
两个脆脆的呼唤传来,满儿抱着胖嘟嘟的昀哥儿,从林家的东院里奔出来,并朝着邱晨奔过来,昀哥儿隔着两三步,就张开手扑过来,邱晨连忙松开刚刚迎出来的兰英婆婆的手,张开手将昀哥儿接住。
“唔,你个臭小子又沉了啊!”被坠的晃了晃才站稳的邱晨,抱紧昀哥儿,拍拍小家伙的屁股笑道。
昀哥儿嘿嘿一笑,手臂却毫不放松,只管紧紧搂住自己娘亲的脖子。
满儿也不高兴地拍拍弟弟的后背,恼怒道:“你个臭小子,见了娘就不要姐姐了!”
说完,不再理会弟弟,只伸手过来挽住娘亲的手,不动声色地探了探娘亲的脉,确定娘亲身体无恙,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笑着揽着娘亲的手臂,伴着娘亲往家走。
“你二舅呢?”邱晨没有回家,却也知道,杨树勇仍旧照料着南沼湖和清和等地的大庄子。杨树猛则照旧照管着刘家岙的作坊和小庄子。她也深知,依着杨树猛的性子,一听到自己回来,说不定比孩子们跑的都快地来接着,这会儿没看到,她自然忍不住询问起来。
“二舅舅去清河了!”阿满脆脆地回答。
说着,还有些责怪地瞟了自家娘亲一眼,让邱晨很自觉地住了声,因为没有及时写信给家人,让家里人担忧一事,邱晨知道自己有错在先,这会儿心虚着呢。这会儿当着乡里乡亲的她也不好认错请求原谅,只能应付地点点头,转而跟乡亲们寒暄问候起来。
到了林家大门口,兰英、青山家的,这些作坊上的人,能暂时放下手头工作的也都迎了出来。人群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走在最前面,满脸激动欢喜地迎出来,一边叫:“妹妹,你可回来了!”却是邱晨的二嫂赵氏。
邱晨上前两步,握住赵氏的手,心中激动,脸上却笑容灿烂,上下端详着道:“回来了,回来了,二嫂可好?俊礼俊仪俩小子呢?”
俊礼是邱晨二哥的二小子,俊仪是老三,俊礼曾经跟俊言俊章一起在京里读书,之前,跟着阿福阿满一起回来了。虽然如此,邱晨心中总觉得这俩还是小孩子,是以,这会儿没问跟阿福一起游学在外的俊言俊章,单问那俩小的。
“呵呵,那俩小子都上学堂去了。”赵氏笑着回道,“这会儿是不知道你回来,要是知道了,早就跟先生请假跑回来了。”
一听这话,邱晨自己也想明白了,不说俊礼,最小的俊仪都七岁了,是该上学开蒙了。自己印象中总觉得那哥俩还是小孩子!岁月流转,孩子们不知不觉就长大了,自己也不知不觉老去了!
林家门前青砖铺地,很大一片场子,这会儿,却也被人群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
大多数人也就到此止步,只有格外亲近的乡亲,比如三奶奶,比如兰英婆婆几个人,跟随着邱晨母子们进了林家大门。
兰英等人寒暄问候一番,匆匆赶回去上工。几位亲近的乡亲说了一会儿话,也主动起身告辞,护卫们进门口就留在了一进,这会儿,屋子里就剩了邱晨母子们几个。
看过满儿和昀哥儿,到了屋子里又看到被玉凤带回来的三胞胎,邱晨这会儿满心欢喜激动,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地抱抱,亲亲,哪一个也舍不得放手。
“妹妹,你这一路必定劳累的很了,这回到家里,时时都能将孩子带在身边来,也不急着这一会儿了,你还是进去洗梳一回,换身舒坦的衣裳吧!”赵氏挽着袖子从净房里走出来,笑着劝道。
邱晨挨个摸摸孩子们,这才转身走进净房沐浴洗漱。虽然之前洗了手脸,毕竟身上沾着行尘,昀哥儿还小,几个月的三胞胎更柔弱,为了孩子好,她也得把自己洗干净,才能更好地和孩子们亲近。
洗梳过换了衣裳出来,俊礼俊仪也放了学回到家,一见邱晨也格外欢喜。看着两个又长高了不少,行动间也更懂事知礼的的侄子们,邱晨也是满眼欣慰。
临到傍晚,杨树猛才赶了回来。兄妹俩相见,自然又是一番欢喜。
隔了一天,杨树勇周氏,连同杨家二老得了消息,也一起赶了过来,一家人久别重逢,欢聚一堂,喜庆欢愉不必多说。只到了晚间,刘老太太和大嫂周氏到了没人处,都偷偷询问邱晨,为什么突然回家?可是跟姑爷制气了?
邱晨自然不能说京城局势变化,也不敢说她去辽地抗疫,不过是说出新买的庄子要巡察,不亲眼看看不放心等等……好一阵解释,才让刘老太太和周氏将信将疑地应了,不再继续追问。
邱晨低调回家,只想着跟亲人们好好团聚团聚,可是她回乡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从第二天起,清水镇的乡绅官吏就陆续登门拜见,继而,安平县、安阳府的官吏乡绅也上了门,来的人太多,又都带着各种金银财帛,邱晨不好收受,干脆让大兴和秦礼沈琥带人在大门口应承着,该奉茶奉茶,该用饭用饭,人她是不见的,礼也不收。
如是几日,上门拜见的人渐渐少了些,邱晨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将自己带回来的京城特产和诸般礼物拿出啦,带着阿满和昀哥儿,往村子里的老人儿家里走动看望。
经过了最初的热闹之后,进了六月,天气日渐酷热起来,邱晨也终于完成了推脱不开的应酬往来,安心陪着老人和孩子们,享受起跟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来。
这一日,天气突变,之前还艳阳高照的夏日,突然积聚起厚重的乌云,雷声隆隆之后,大雨瓢泼。
邱晨跟周氏、赵氏两个嫂子一人抱了个孩子,坐在廊檐下看雨。刘老太太也在,坐在一架木榻上,她怀里抱着的是昀哥儿。
“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也不知俊文俊书和福儿那仨小子到了哪,有没有地处避雨……”刘老太太看着外头直戳戳地雨帘,一边轻声感叹着,一边关注着怀里的昀哥儿,不让他把小手伸到雨里去。
邱晨看看两个嫂子,三人相视而笑,周氏笑着劝慰道:“娘,您就别惦记他们了,他们都不小了,身边跟着的人也可靠,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您没看旭哥儿都回来了,那几个小子指定也就快回来了。”
邱晨笑着,也道:“是该回来了……娘,咱们这里下雨,孩子们那边儿可不一定下,说不定,这会儿正嫌大太阳晒得很呢!”
“也是,隔道雨,隔道雨,隔着一条道儿,这边下雨,另一边还可能晴着天呢!孩子们走得远,都不跟咱们一块天了!”刘老太太放了心,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邱晨看看周氏、赵氏,三个人眼中都多少露出一抹伤感和忧心来。
杨连成老爷子和刘老太太上了年纪,都将近七十的人了,虽说,经过邱晨的汤药调治,两位老人的旧病都改善缓和的多了,杨连成老爷子的腿不大疼了,刘老太太的气喘病也好得多了,只要注意着些不感冒,轻易不咳嗽不气喘了。家境越来越好,吃得好穿得好,补养得当,二老的身子骨一直不错,但岁月流逝,老人们上了年纪,衰老还是一年比一年明显了。特别是这一回,再见二老,杨连成老爷子走动几步就要坐下来歇歇,刘老太太的衰老则表现的更明显,爱唠叨了,有时候还犯糊涂,前一天的事,隔一夜就不记得了。一个问题常常能翻过来复过去地问好多遍,孩子们看着伤心,却也倍感无奈。
不管她挣下多么丰厚的家产,不管她有多精湛的医术,神医就在家里住着,却没有办法阻止父母一天天老去。
做子女的,只能看着父母一天天衰老,行动越来越不灵便,脑子越来越糊涂……虽说生老病死天地轮回自古如此,可真的到了自家人身上,也少有不难受不伤感的。
看着二老不可遏制地一天天衰老,邱晨也越发想着多在老人身边陪陪,趁老人身子骨儿还硬朗,尽尽孝心。若是能够,带着老人出去走走看看,就如现代好些个孩子一样,带着父母去旅游,看大好河山、湖光山色,老人们心情好了,身子骨也好。至少,等老人们真的离去,儿女们也能多一些跟父母一起的美好回忆,少一些遗憾。
正感叹着,秦礼打着把桐油伞穿过院子匆匆走进来。将一封信件递给邱晨。
能让秦礼这般匆忙,必定不是小事。邱晨伸手接过信件来一看,心头猛地一跳,脸上却仍旧平静淡然,微笑着打趣秦礼道:“眼看要当爹的人,怎地反而沉不住气了?”
秦礼摸摸头,完全没了平日的机灵样儿,咧开嘴憨笑一声,并不辩解。他跟青杏成婚将近四年,玉凤和秦孝的孩子都能抱起来了,青杏却一直没消息,他嘴里虽说不急,但心里无疑也是盼着的。前几日,青杏突然呕吐,一查之下居然已经怀了将近三个月的身孕,邱晨心疼青杏不舍得骂她,却逮过秦礼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这都好几天了,还时不时地呲哒他一句,秦礼每每不但不恼,反而满心欢喜。能有后了,挨多少回骂也值!
邱晨这一回还真不是呲哒秦礼,只是下意识打趣,缓解自己心里的紧张罢了!——来信不是她熟悉的秦铮从京城发过来的信,而是从西南云贵而来,表面信封多有磨损看得出这封信经过的漫长旅程。上边清俊漂亮的梅花小楷邱晨认得,却是出自长子阿福之手。
阿福和俊言俊章一路出门游学,就是奔着江南去的。怎么信件却是从云贵而来呢?几个孩子怎么去了西南边陲的云贵?这会儿可不是后世的现代,哪怕是最边关的地方也有公路想通,也跟内地没有太大区别。这个时代的云贵可是以山高林密著称,多密林多沼泽多疠疫瘴气,多蛇虫鼠蚁……最最可怕的还是那边居于深山的、形形色色的民族,许多山地居民还未开化,过着近乎野人的生活;即使开化的民族,也多巫术、蛊术,每个民族更有着跟汉族完全不同的民族信仰、习惯,也有着种种忌讳,一旦被认为无礼、不尊重他们,被分而食之都不是没可能!
忍着心中猛然升起来的担心忧虑,邱晨撕开厚实的防水纸信封,从里边取出几张折叠的整齐的信笺来。
看到信笺开头的‘皆好,勿念’,邱晨略略松了口气,接着往下看,她脸上刚刚露出来的一抹轻松渐渐不见,转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表情——
阿福来信如往常一般,汇报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风俗民俗,信的末尾,突然话锋一转,写了短短的几句:‘在云南再遇呼延老人,乃去岁中元在京城所遇之人。边疆仍能遇故人,自然欢欣,交谈起来,方得知其子在云南任职都指挥使,正二品武官。更让儿惊讶的,呼延老人居然同为安阳人士,甚至之前其子呼延寻也曾在安阳任职,还曾跟二叔相熟……’
信末尾,阿福也写道:即将踏上归乡之路,若无耽搁,七月末,八月初就能到家。届时,还不会耽搁与娘亲、弟妹,阖家诸人一起共度中秋佳节……
邱晨表面上无波无澜,心里却波涛汹涌。阿福既然提及呼延父子,就必定有缘由……那个缘由邱晨不用多想也能知道,应该是阿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管怎样,阿福就要回来了,没有留在云南,也没有多说什么,让邱晨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如今已经不像当初那般憎恶呼延寻了,对这个世界的秩序越熟悉,她也越没法子憎恨厌恶那个人。
离家数载不归,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的事例太多太多,呼延寻那种情况,在她认知中是不尊重海棠,不重视妻子,在这个社会人们的认知中,或许根本不算什么。更别说,呼延寻只是纳了一个妾侍,换成别人,停妻再娶的也大有人在,没有人会觉得是太大的过失、错误。
事过境迁,她几乎忘记了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可对阿福、阿满兄妹俩来说,那个人却永远是他们无法忽视的,那是他们的生身父亲,血脉相连。她有一刹那的茫然,若是阿福回来之后问她,她该怎么回答?
“谁的信啊?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刘老太太注意到了邱晨的异样,略带着一些客气关切地询问。
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闺女,但,如今闺女也是富贵腾达,成了人上人,别说老太太,就是杨连成老爷子面对自家闺女的态度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仍旧亲近,仍旧关切,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带了丝客气和小心翼翼。
恍回神,邱晨撑起一抹笑来,轻快道:“是阿福来的信呐,三个孩子就要回来了……嗯,信上说差不多能赶回来过中秋呐!”
“唉哟,三小子就要回来了?这可是大喜事!”刘老太太欢喜无限地拍着巴掌笑道,又低头跟昀哥儿道,“哥儿想哥哥们了吧?你大哥和三表哥四表哥就要回来了呢!”
昀哥儿睁着大眼睛,也跟着拍着巴掌笑:“大,表哥,二表哥,也回!”
前几天,俊文俊书已经送了信回来,六月底七月初就能到家,准备准备,就要进府城参加秋天的乡试。说起来,外出游学的孩子们都要回来了,家里老老少少都禁不住地欢喜起来。周氏赵氏没有太多话语,听到孩子们要回来,也立刻张罗着给孩子们准备被褥帐幔衣物等等诸般,上上下下欢喜着忙碌成一团,没有谁注意到,一脸笑意的邱晨眼中那丝隐忧。
六月六吃了炒面,疏忽之间,最酷热的六月就过去了,还没感觉到秋日的凉爽,七月却悄没声息地到来了。
俊文和俊书兄弟俩随着七月一起回了家。俊文俊书兄弟俩虽然不再长个子,出去这一趟,也仍旧能够看出明显的成长的痕迹。
哥俩之前就稳重平和,却难免多少有些年轻人的锐气和傲气,竟过外出大半年的历练,两个人的锐气傲气都收敛起来,那股子沉稳劲儿不再只流于表面,而是真正进入到骨子里去。一言一笑,一举手抬足,都比之前沉稳、淡然,却也更加自信了。就像宝剑经了磨砺之后,光华内敛,但锋芒却比之前更加锋利!
两个孩子带回了许多风土特产,但家人们更愿意听两兄弟讲述一路的所遇所见所闻,听一些完全不着边际的传说故事,邱晨每每也在其中,只不过,她感受的却是一家人聚拢在一起的温馨和美好。其实,老人们并不是真的对外边的那个世界多感兴趣,他们只是愿意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亲近和支持。
俊文俊书也愿意跟家人多亲近些,在家里歇息了两天,这才拿了些土特产,去拜望之前的先生、同窗、好友。
也有俊文俊书的好友前来拜会,一番往来交接之后,眼瞅着也到了七月末。离俊文俊书的下场乡试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阿福和俊言俊章哥仨期间也来了信,三个人已经过了洞庭湖。南下的时候,他们竟运河一路,折回来,他们就想着从两湖过江,竟河南中原腹地,再去有徽墨宣纸的徽州走一遭,去那里拜访一下徽州几个比较着著名的书院大儒隐士,再一路返回来,不管怎样,七月末是能到家的。
云贵和西北的边乱,如六月飞雪,不等落地就化了。根本没掀起风浪来。
边关平定,四海安宁,雍安帝登基大赦内外,开设文武双恩科。一时间,似乎是四海升平起来。
登基之后,雍安帝不可避免地分封后妃。大明国承宋制,又有所简化,后宫设皇后一人,统理六宫,御尊品;
贵妃两人,协理六宫,正一品;
贤妃、德妃、淑妃、宸妃共四人,主一宫之事,从一品;
昭仪六人,正二品,可以主一宫之事,却往往有品级低的嫔、美人等同住;
再往下,还设有嫔、从二品,六人;婕妤三品,八人;贵人四品,十人;
以致,才人五品;美人六品;御姬七品……等等诸般,已经不限人数。
但大明国自立国来,几代帝王皆不喜女色,后宫中设立的名位从没有满员过。最多四妃齐备,昭仪、嫔数人,婕妤以下几乎空设。
雍安帝杨璟庸之前似乎颇有风雅之风,但登基之后,同样继承了父祖的习惯,驳回了大臣采选民女以充后宫的提议,只是将潜邸中的妻妾搬进后宫,分封品阶名位。
之前的雍王妃文氏虽不得宠,却出身清贵,人也端方,不出意料地封了皇后。侧妃黎氏、英氏封了妃位,分别获封良妃和淑妃;跟邱晨关系最密切的林娴娘也封了嫔,从二品,仅次于妃、昭仪,位份不是太高,但比之初入雍王府的没名没分,已经好了太多了。
邱晨接到分封后宫的消息,不过是一笑就打发人给西院的林老太太送了过去。她自己则很快就将这事儿抛诸脑后,回头招呼上孩子们,乘了船往池塘里摘莲蓬、寻菱角去了。七月份的莲子、菱角刚刚长成,嫩脆鲜美,甘甜满口,比那些闹心的东西好多了。关键的,林娴娘当初出走时就应该想到,她这一走注定坎坷注定比别人更难,她既然选择了,就要坚持走下去。能封了嫔位,也算是被正式认可了,之前被齐王杨璟郁送进雍王府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已经不错了。邱晨记杨璟庸这个人情儿!
七月二十九日,离家半年有余的阿福和俊言俊章回到了刘家岙。更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汤先生和汤家兄弟。
跟三个弟弟团聚了两日,没到中秋,俊文俊书就起程前往正定府,准备参加乡试秋闱,与他们一起的还有林旭。
三人同行,有小厮随从一路照应,又有护卫护持,邱晨还特意吩咐了大兴跟着照料,正定府又有宅子,邱晨和家里人都很放心,也没跟了去。倒是阿福和俊言俊章三兄弟跟了过去,自称照应几个哥哥。邱晨想着让几个孩子看看考场,感受下大考的气氛也不错,也就顺当地答应了。
就在孩子们临行之前,雍安帝按照惯例加封兄弟、姐妹,封赏功臣。
秦铮这一次能够再进一步,邱晨并不意外。却没想到,在秦铮封赏之前,她却先得了一道加封的圣旨:去安宁郡主封号,改封安宁长公主。阿福获封了四品上轻车都尉;阿满则获封四品县主,并且有实封,就是邱晨当初抗疫救了一县之人的清和县,故阿满的封号全称就是清和县主。
就这个还不算完,邱晨的父母,也就是杨连成老爷子和刘老太太也有都封号。杨连成老爷子勋册柱国,从二品;刘老太太也获封二品夫人封诰。
虽说,杨家二老的封授不过是名誉,但一下子也改变了邱晨的庄户出身。杨家的门楣由此改换,一改之前最底层的百姓,变成了勋贵人家。
得了这道旨意,邱晨差点儿晕过去。杨家老爷子和刘老太太也愕然半天才醒过神来。让邱晨非常意外的是,杨老爷子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立刻让邱晨上书拒绝封号。
杨老爷子说的很朴实,却让邱晨大为感动:“……咱就是庄户人家,赶了一辈子马车,这会儿丰衣足食,吃饱穿暖就很知足了,再得了这名不副实的东西,就太不知惜福了!”
不仅杨老爷子这样表态,刘老太太、杨树猛和周氏、赵氏,居然也都一样,有志一同地表示不能接受这个封号。
邱晨满心欣慰,第一次主动拿起笔,上书婉拒给她的‘长公主’封号,婉拒给父母的勋册封诰。至于两个孩子的封号,品阶不高,基本也算合理,邱晨就没有拒绝,而是诚恳地跟雍安帝谢恩。
这封上书递上去,还没等有回音,孩子们就到了启程的时间。阿福和俊言俊章一起,送林旭和俊文俊书去往正定应考。
送走孩子们,家里也正式入秋,开始了一年中最重要的秋收。
这一年,虽说辽地山西有几处地动,但大部分地区却算是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加上邱晨的庄子都舍得投入,水利工程和水车水井等灌溉措施得力,比别处的庄稼长势更好,肥力足,人力也勤谨,这秋收的产量就明显地高出去一截。
不过,这些都有管事们和大哥杨树勇操心,邱晨并不操心这些,只每日看着收获的嫩玉米、新红薯、新绿豆等物,做了各种吃食尝新。
不等秋收完成,邱晨就带着孩子们和二老启程去了南沼湖。那边的鱼经过几年的饲养,虽然年年出鱼,但加了饵料喂养,有不断补充水源,保证水位的情况下,湖里的鱼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起来。还有莲藕、菱角、鸡头米等等,也到了收获季节,邱晨干脆带着老小去湖边度假。
之所以如此,邱晨也是想着找一块彻底杜绝了世事纷扰的地方,好好放松放松。自从,杨家二老跟邱晨母子得了封赏之后,安平县、安阳府、乃至南直隶的官吏、乡绅无不闻风而动,纷纷带了厚礼上门致贺。平静的刘家岙被无数车辆轿子乱纷纷一窝蜂般搅扰了去,村口上的场院里停满了车辆轿子马匹,甚至耽误了村里人正常的秋收。没办法,邱晨只能带着老小避到南沼湖去。
而在邱晨终于摈弃了烦扰纷乱,得以天天陪着老人看看湖水,带着孩子采一蓬莲子,做一碗美味的莲子粥,悠游于水光湖色之中时,京城朝堂内外,似乎也逐步适应了新帝,逐渐平静顺序起来。
南疆西域的叛乱平息下去之后,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新帝登位之后,腾出手来第一时间就烧了两把火。
第一把火就是江北大片土地上大力推广玉米、红薯和马铃薯的种植。并派遣工部官员出京到地方,一地一地,大力修建水利、灌溉。模式和标准就按照邱晨在京城的庄子来。
第二把火就是征集民工,修筑道路、架桥。梳通南北官道。这一大工程,没有按习惯徭役百姓,而是筹集资金,雇用工人,按工时工量发工钱。这道政令一发下去,得到的第一笔款项就来自云廖邱晨的制皂作坊,整整捐助了白银一百万两。就这笔银子,足够从京城修到南直隶。
雍安帝还提出了一个目标: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这看似不上台面的两句大白话,真正提出来,成为一国国策,细品之下,却是千百年来,帝王百姓共同的愿望。但,由古以来,这美好而简单的愿望,却一直没能真正实现。哪怕是大唐盛世贞观之年,还是富裕的两宋,都没能真正实现全国百姓的丰衣足食,每年总会有那么些百姓因各种灾难或者原因,饥寒交迫甚至背井离乡,出门乞讨。
这个目标一提出来,正在做莲子糕的邱晨微微一愣,随即就不再理会。刘家岙乃至周边的村落,因为有了林家的制药作坊,有了林家的制皂作坊,有了林家的果园、药园,不管孤儿还是孤老,已经没了挨饿挨冻的。但一个国家不是一个小村子或者几个小村子,一个国家太大,想要让全国百姓都丰衣足食,很难,很难。
秦铮的封赏下来了,没出意料地又进了一步。最年轻的侯爷,几次大功都被景顺帝压下,雍安帝给正了名,越过国公,直接加封为王,从此,大明国没了靖北侯,多了个靖北王!而且是一步到位的亲王,袭三代!
对于这个消息,邱晨连根本么有任何意外,也没做理会。倒是承影含光等人欢欣鼓舞,特意地多做了几个菜庆贺。也不过如此!
中秋节,邱晨和一家老少在南沼湖过的。她用湖里刚刚采回来的莲子、菱角、鸡头米等新鲜食材,做了几种新口味的月饼,得到了家人的一致称赞。
八月末,林旭和俊文俊书考试结束,并没有立时回家,而是在正定府等着出榜。
九月初,邱晨带着二老和孩子们离开南沼湖,到安阳府住着。南沼湖毕竟偏僻,交通不便,送信报喜的都慢一些。安阳有官路、水路直通正定,有什么消息,从正定送出来,快马加鞭当日就能送达安阳府。她们搬到这边,就是为了等俊文俊书和林旭的成绩。
九月初八,一大早起来,东方就是一片朝霞辉辉,映红了半边天。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一大早这么霞光漫天的,可是下大雨的兆头!
邱晨却欢欣不已,回头跟刘老太太和周氏笑道:“这一睁眼就漫天霞光的,喜庆满满,今儿指定能有好信儿!”
林旭和俊文俊书的学识邱晨心里有数,凭良心讲,三个孩子都不算惊才绝艳的人物,却都刻苦用功,而且心底淳朴,也算聪慧机智,经过这么多年的刻苦攻读,又有名师教育引导,不出意外,三个孩子应该都能通过此次考试,至于名次前后,邱晨不怎么在意,也没想过。
另外,七月初,原南直隶的学政被调回京城升任礼部侍郎;原正五品翰林院侍讲学士荣毅成调任南直隶学政,正三品,从无实权的翰林院官员,一跃成为掌管一省教育科考取士大权的地方大员,成为三台之一。
荣毅成的调任夹在诸多官员调整之中进行,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邱晨却知道,这位荣毅成是地道的雍王嫡系。有了这位在,邱晨对三个孩子的乡试基本不再担心,只要三个孩子正常发挥,表现出自己真正的学识来,这一次乡试成绩不至于名列榜首,却不至于落榜了去。
午饭,一家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食不知味,胡乱应付过去。
未时末,天色突变,乌云压城,很快一阵狂风过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等得心焦的一家人更是都皱起了眉头,刘老太太都坐不住了,干脆走到屋檐下张望着。
周氏也担心忧虑着,没有心思劝慰老太太,邱晨倒是不怎么担心,却也不去劝慰,反而让人戴了雨具往城外迎一迎去。
申时两刻,两拨迎出去的人跟报信的一起赶了回来,老远听到报喜声传来,邱晨才发现一颗心落了地,原来,她也一直提着心。鞭炮早就备好了的,不用吩咐,大门口的廊檐下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一片喜气洋洋中,邱晨得知三个孩子都通过了乡试,其中林旭还得了乡试头名,俗称解元!
俊文俊书两个虽然没进前三名,名次却也比较靠前,都在二十名以内,也算非常不错的成绩了。
这一番欢欣喜悦,鞭炮声里,刘老太太高兴地拿出体己银子来,发赏银,家里上下人等,一人一两。俊文俊书和林旭身边伺候的,每个人五两银子。邱晨则将早就换好的铜钱和银锞子,随着鞭炮撒出去,无数人闻风而动,冒着雨跑到门前来抢赏钱,一边大声恭喜,里里外外一片欢喜!
一般的学生考过乡试之后,就收拾行李上京,准备参加第二年四月的会试。
林旭和俊文俊书等人不用这么早启程,在正定城跟同窗交接认识,又去拜过座师,这才转回家来。
不等他们回到安阳,安阳的官吏乡绅找到这个借口,又都涌上门来道贺。之前邱晨能够躲,这回却没法子躲,杨家二老和哥嫂们也不会同意她躲。每日,宅子内外都人满为患,堵塞了街巷。
等三个孩子回到安阳,道贺的人数又创了新纪录,这回赶来庆贺的不再仅仅是官吏、乡绅,更多的则是三个孩子的朋友、同窗,甚至并不相识的学子,都蜂拥上门来,恭贺取经,沾福沾光!
邱晨早早地就命人买了上千套笔砚,没想到还没够,只能派人紧急采购了五百回来,这才堪堪应付过去。邱晨抹把冷汗,暗暗庆幸,好在是三个孩子一起,若是一个一个来,不给累死也要烦死了!
好不容易上门道贺的少了些,邱晨带着几个年纪小的孩子成功脱逃,坐船一路顺水而行,一路往南然后折向东,往当年的渔村海铺子而去。
九月了,秋风起,蟹脚痒的时节,还有鲜美的各种海鲜。
海铺子那边两年前就由邱晨出钱买了下来,并出银子拓宽了渔村的河道,修建了码头。连渔民们的小渔船也改头换面,换成了大不止一倍的中型渔船。如今,渔民们不在仅仅在河口水域捕捞,还能够深入大海,收获量大增,品种也多了许多。
邱晨带着孩子们乘了自己的船,一路顺水而下,一直到海铺子,带了几名老渔民做向导,出河口自己体验出海捕捞的辛苦和欢乐。
邱晨没有凑热闹去看撒网,也没玩什么海钓,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船顶的露台上,看着三胞胎在身边欢乐活泼地爬过来爬过去,跟三只小狗儿一样。蓝天,海水,水波不兴,还有海鸟在空中成群地飞来飞去,其中有一些还落在桅杆上、船帆上,甚至就落在邱晨身边不远处的栏杆上。三个孩子兴奋无比地撒扎欢儿去抓海鸟,邱晨也不管,只让奶娘嬷嬷们看着,别让他们掉到海里去就行。
出海归来,邱晨的船在薄暮的余晖中靠上海铺子的码头。
大部分收获都交给渔民们帮着处理,少部分交给随行的厨子制作出来,如今海铺子的渔民生活改善了许多,家家都能做到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了。是以,大船一靠上码头,村子里的渔民们就围拢上来,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激,献上自己储藏的海珍。
邱晨没有下船,却让管事下去,将那些海珍收了,只不过,按照市价多两成的价格付了银子。
从海铺子满载归来,在安阳码头靠岸后,邱晨带着孩子们下船。岸上早已经有家人赶着马车过来迎接。邱晨领着昀哥儿走下跳板,抬眼,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伸过来,接过昀哥儿,也同时将她揽进怀里。
“你怎么来了?”看清楚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秦铮,邱晨又惊又喜,脱口问道。
“我来还愿……”秦铮嘴角挂着一抹微笑,轻声回应。
他许下的诺言不多,却仍旧亏欠许多。他终于从繁重的朝事中摆脱出来,此时的他不是王爷,不是高官,只是一个心怀愧疚的丈夫,一个慈爱满怀的父亲。
余晖中,秦铮拥着邱晨登上马车,一路缓缓而去。
在不远处的一艘官船上,一名男子站在船舱之中,默默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双人,目光深邃,看不出是后悔,还是如何。
------题外话------
画上句号了……
鞠躬,谢谢一路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