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吴瞎子道,“江湖上头争个堂主会主,都投着下药打翻一锅汤呢!何况这大的花花世界?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说不上完全是我的事,与你们也不少相干。”弘历的目光幽幽闪动着:“现在不拿到那个旷师爷,说不清楚河南这事情,河南的案子悬着破不了,李卫总有一天也吃挂落。此番我要斩草除根,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擒旷师爷的事就落在你们头上。”吴瞎子怔了一下,说道:“他要躲在三爷府不出门,活捉只怕难。”
弘历一笑,说道:“只能活捉。姓旷的手里走了这位铁头蛟,他就得防着自己是第二个谢师爷叫人家灭了口,我断他宁肯逃出去再不敢还呆在三爷府。这个人交给你们两个,办法你们去想。”铁头蛟嘻嘻笑道:“我晓得,姓旷的在南市胡同养着个李大姐。咱们那里捂着他,准成!”吴瞎子笑道:“那今晚咱们掏他的窝儿去!”
…………
弘历当晚就歇在书房,却是心潮澎湃,想东想西折腾得通宵难眠。好容易到后半夜才蒙睡去。待到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惺忪着眼披衣起身,忙忙地要了青盐擦牙漱口,笑道:“从来没起得这么迟的,幸亏在这边审办案子,有差使。不然已经误了过去给皇阿玛请安了。”正说话时,邢建敏进来,把当日邸报送到嫣红手上,说道:“刑部励大人过来了,爷见不见?”弘历拈了一块点心吃着,说道:“老励还和我闹客气,请进来吧。”说着看那邸报,几行题目映入眼目:云贵将军蔡铤奏劾杨名时私扣盐税,请旨查拿照准。部议原诚亲王允祉斩立决,旨意着部再议。允请旨回京养病,旨意着张家口知府就地征集名医疗疾,回京事勿庸议。俞鸿图奏请疏开兴济河故道,已召集民工一万,请旨补给河工银两。弘历只细看了杨名时得罪原由,却是为开云南洱海,私征盐税,翻他的奏辩折子,却没有。来不及整理一下思路,励廷仪已经进来请安。弘历一边叫起,笑道:“圣旨问曾静那些话,早都一条条开列清爽了的,你问我问还不一样?”
“卑职来见王爷不为审曾静的案子。”励廷仪端端正正坐着,一副老学究模样,说道,“今儿回部,说要出李绂几个人的红差。去了李宗中监斩,我来见见四爷。李绂就有罪,也不该死罪,想请四爷面见万岁,请万岁开一线之明,恕了他吧!”说罢眼圈便觉红红的。
弘历腾地站起身来,又翻邸报,只有伍铤罢职回乡,永不叙用一条,并没有李绂斩立决的旨意,励廷仪在旁说道:“刚刚接的旨意,提出李绂人犯四名至午门外候斩。”弘历不禁愣了一下,“推出午门问斩”,其实是戏词,就是前明政治昏乱之时,也只是把犯事大臣拿到午门外廷杖房里廷杖。雍正怎么这样处置?思量着说道:“我去畅春园,你去午门看着李绂,等着我的话再下刀。”说罢,二人匆匆出去上马各奔东西。弘历在畅春园双闸口下马进来,直奔澹宁居。此时已满天放晴,园中到处堆的雪狮子雪象雪弥勒佛白灿灿光闪闪,一树树银色雪挂枝条蟠螭交错,浓绿的常青竹上片片挂着晶莹耀目的雪,仿佛在缓缓淌流下来。他有心事的人,也顾不得欣赏,径趋身来到澹宁居,便听里头雍正正生气:
“弘历么?进来吧。”
弘历一脚跨进殿,因屋里暗,稍定了定神才看清雍正在正殿大案上写字,彩霞和乔引娣一头一个扶着纸慢慢挪动。弘历请了安并不起身,正要说话,雍正笑道:“你的来意朕知道,不过是为李绂谢济世乞命吧?”弘历被他一猜一个中,不禁笑道:“圣上明鉴,何尝不是!儿臣已叫励廷仪去了午门,等着儿臣请旨的消息。”
“秦狗儿去午门一趟,就说宝亲王的话,叫励廷仪回养蜂夹道办正经差使。”雍正写着字,吩咐了,又对弘历道:“你就在这等着消息。”弘历道:“请阿玛告诉儿臣个准儿,不然就是在这侍候着,我也心神不定的。”雍正一下子笑起来,说道:“杀的是陆生楠和黄振国。李绂和谢济世有罪,但罪不至死。朕要他们陪陪法场,收收他们的党援之心。弘历,你也是几经生死之人,要知道单是读书是不成的。学问还从历练来,叫李绂谢济世见见血,比要他们光读《四书》有用得多!”
弘历一颗忐忑的心放下来,无论如何,李绂的命先保住了。因赔笑道:“李绂有矫揉造作处,这个儿子也晓得。人家送礼他不收,人家走了他懊恼。这就心地不纯,也太爱名。他有克制功夫,圣人造出来,就是给凡人用的。克制总比不克制强,爱名总比图利好。他清廉,有这一条,杀了就害大于利。”雍正点头道:“这话差近于理,起来吧。”弘历起身凑近来看,见雍正临写的是楷书大幅。正是孙嘉淦的“言三事”不禁吃了一惊,失口说道:“皇上要张挂这幅奏折么?”
“不,朕只抄写一下,聊以自戒而已。”雍正说道,“其实唐太宗也挂过魏征的《十渐不克终疏》①魏征(580-643),字玄成,唐初政治家。隋末参加瓦岗起义。太宗即位擢为谏议大夫,前后陈谏二百余事,贞观年间任秘书监,参预朝政。他上疏认为:“人主善始者多,克终者寡”,提出“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落赋敛,轻租税”,“选贤任能”“无为而理”等主张。见《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唐纪》。,孙嘉淦就是朕的魏征,也没有什么挂不得的。今早已经发了旨意,孙嘉淦进文华殿大学士,给他升了两级——就这份奏章,他也当的起。”他一边写,住了笔又道:“孙嘉淦与李绂不同之处,他心中只有君,没有他自己。李绂是一心一意给自己立功立名,这就是区分!——你明白么?朕那天大动肝火,并不为他说‘亲骨肉’的话,难能的是他敢言人之不敢言。朕当时疑他‘停纳捐’是为科举党援的人说话,仔细看看,没有这个意思,写奏折也没同别人参酌,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大丈夫,又是忠君一片心,措辞再激烈朕也受得,照样升他的官!先轸为将,一口啐在晋文公脸上,文公拭面认错,那是圣贤!朕就学定了晋文公这个度量!①先轸,春秋时晋国人,晋楚城濮之战中大破楚军,佐晋文公称霸,又大败秦军于崤。因解甲免胄与狄人战,受伤而死。事见《左传》喜三十三年。”他偏转了脸盯着弘历,“你也要有这个度量,懂么?自今而始,你要有太子的心胸办事,学习孙嘉淦的为臣之心,也要学习朕的为君之道!”
弘历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竟当面以太子相许,心里轰然一声顿时跳不止,忙双膝跪下:“皇上春秋鼎盛,说这个话儿臣断不敢当!即为儿臣计,皇上此时也不宜这样说,先帝立嫡太早,致使兄弟相争,至今余波不尽,宁不使人畏惧?”雍正的精神看去很倦怠,但又很平静,喟然一叹说道:“你不知道,昨夜这里是通宵热闹。弘昼、方苞、张廷玉、鄂尔泰他们天明才退出去,图理琛已经奉旨暗地拿下了弘时。此刻,朱轼和孙嘉淦正在抄捡三贝勒那个贼窝子呢!”
“啊!?”弘历惊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从雍正口中所出,浑如梦中一样晃了一下头,结结巴巴问道:“三哥他——?!”
正在这时,高无庸挑帘进来。弘历惊怔间看他,眼圈红得发暗,显然也是通夜未眠。跪下正要说话,雍正问道:“黄振国和陆生楠处置掉了?”
“回万岁,已经杀了。”高无庸说道。乔引娣和彩霞也都心头一颤,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异常。高无庸刚从法场下来,似乎还有点余惊未息,口吃地说道:“黄振国说:‘辜负国恩,罪有应得。’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文章送一条命。’”
“李绂和谢济世呢?”
“李绂是奴才问话。奴才问他:‘如今知道田文镜好处么?’”高无庸看着雍正的脸,小心翼翼说道,“当时李绂撑着胳臂说,‘臣至死不以为田文镜是好人!’——谢济世也问的这句话,他说‘田文镜是当今周兴、来俊臣①周兴、来俊臣都是唐武则天时的酷吏。——原注!’——奴才不懂,他说‘没来由叫你这……杀才懂’!奴才就回来复命来了。”
雍正脸上似悲似喜地望着阳光刺眼的园子,仿佛要出尽胸中的郁气,长长叹息一声,说道:“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衔,戴罪去皇史纂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弘历在旁说道:“阿尔泰离中原近万里,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生,还求皇上从轻发落。”雍正笑道:“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平郡王福彭驻守在阿尔泰,福彭几次在朕跟前夸奖谢的品行学问,不会给他亏吃。中原各省,你叫他去,下头的官希图迎合朕意,说不定就作践了他。或者再寻出他的不是,你说杀是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这才领悟到雍正心地,说到底还是慈祥的。一个充军发配,还有许多学问,他也受启迪不小,但此刻他更惦记着弘时的事,昨晚自己还在为捉旷士臣这个人证大伤脑筋,想不到一觉醒来,敌人已入囹圄,这世界也太不可思议了!弘历还在思量如何把话题扯回到“太子”一题上,雍正已经开口说话:“弘时的事你不要管。他不交部,朕按家法处置。你从此要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户兵二部,一来习学政务,二来也代朕担些劳。朕已经看了你多少年,别无吩咐,在这个位置上只‘防微杜渐’四个字。你听说过农夫进城的故事么?一个农夫穿了新鞋进城,天刚下过雨,泥泞不大。他懒了懒,以为小心点鞋就脏不了,就没有脱。走了一阵,鞋底就污了,他还是很小心,仔细挑着干了的地方跳着走,鞋帮上一会儿也星星点点沾了泥;再走一会儿,人多了,互相溅着,鞋面上也污了。他就又想,反正已经污了,也不挑路了,也不避污水洼了,不到城门口,新鞋已经湿透,污得成了泥团一般。弘时原来穿的何尝不是‘新鞋’?他不晓得这四个字,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朕见他落到这一步,也是难过呢!”他说着,已是流下泪来。引娣忙将毛巾捧过来,劝道:“万岁,从半夜到现在,说起来就伤感流泪。三爷不好,已经拿下了,您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难过。”
雍正一边擦脸,泪水还在往外涌,哽咽着说道:“朕的子嗣远不及圣祖,朕兄弟三十五人,序齿的二十四个,活成的二十二个。儿子呢?十个只活下来三个,弘时又变成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还是今世凉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过……”他伏在龙案上,浑身都在剧烈地抽搐颤抖着,泪水涌出来,孙嘉淦的奏稿抄纸都湿了一大片。满殿的内侍宫女,从来只见过雍正嬉笑怒骂,或刻薄讥讽,或高谈阔论,或言语暴躁,或温馨宜人,谁也没见过这位刚愎强悍的皇帝如此伤心落泪。弘历高无庸和引娣几个将他扶到东暖阁,做好做歹哄孩子似地说了一阵安慰话,雍正大约是累极了,眼上带着泪花沉沉睡去了。
弘历向睡着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径往韵松轩。这里已经挤满了等着候见弘时的大小官员,都还不知道弘时已经出事,见弘历进来,忙齐站起身来让道,有的人还小声叽咕,四爷既来了,三爷也就该来了。忽然内幔一动,张廷玉闪出身来,向弘历一躬身,又转脸对众人道:“众位,三阿哥弘时王爷身子欠安,皇上有旨,四爷还回来办事,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兵部户部机宜,并代批御折。我这里交待一声,凡是部里军机处能办的事,不要到这里特批。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示宝亲王爷。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这外间派有章京官员随时联络。大事小事都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可明白了?”
“明白!”
众官员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山响,向弘历叩下头去,呵腰恭肃辞了出去。这一刹那间,弘历已经品出了“太子”的滋味,无论管韵松轩,还是管部务,做阿哥就是比不了。正要回身说话,一个官员留住脚步,手捧着禀帖说道:“四爷,下官陈世倌有事请见。”弘历见张廷玉一脸不高兴,因笑道:“这是我在江宁认得的,一会儿准哭,不信你瞧着。”将手一让请张廷玉坐了,又问陈世倌:“你几时到京的?是我保荐你到河工上帮办河务的,民工钱物都归你管,要仔细料理。你人品我信得及,不要叫下头吏油子们糊弄了你。”
“是!四爷。”陈世倌恭恭敬敬说道,“世倌一介书生,不谙世务烦琐,那些个老河工油子,我不敢使。想请四爷从户部拨几个盘账算账能手来使。使自己家里人,又怕他们仗势施为作威作福,坏了名声不说,朝廷的事也办不好。”张廷玉原来讨厌陈世倌这时分搅来谈话,听了听觉得此人心田不错,因笑道:“这是正经主意,军机处原来从户部抽人盘点阿其那塞思黑家户的几个吏目,我看还算精干,拨给你用就是了。”陈世倌喜得站起身谢道:“这么着我就放心了,我实在担心的,自己不通这庶务,办砸了差使,四爷就不说,我这脸也没处放……”他又叹一口气,说道:“我看那些民工实在可怜,下河掏烂泥,有时齐腿根都到水里,一条腿上下都是细血口子。昨天我那棚里又冻倒了几个……一个老河工说,‘先前康熙年间,这时候出河工,有羊肉汤喝,有酸辣汤还有黄酒,有口热汤,下水就不伤身子了。’想请四爷发慈悲心,可怜这些劳力人,拨点银子在工地设几个汤酒棚,朝廷就赔几个,也是有限的……”说着,便用袖子抹泪。
弘历笑道:“衡臣相公,你瞧,我就知道这位陈世倌准要为百姓哭。好啦,别难过,给河工上每个民工每天加二斤黄酒钱,到三月清明为止。汤棚由你去设,好吧?”陈世倌这才连连称谢退了出去。弘历想起弘时,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问道:“衡臣,三哥是怎么回事?”
“是十三爷临终时举发的,说的什么皇上也没说,只说十三爷到死还举着三个指头。”张廷玉道,“这些天来方苞一直独自操办这事,昨天夜里传叫弘昼来,爷两个密谈了半个时辰,叫了我进来,传说弘时行施魇镇法害父灭弟,连太后冥寿那天雷震死的番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喇嘛。四爷,您知道我对这些是不信的,但接着图理琛连夜抄了弘时的家,抄出许多法物名器,还有几卷邪经,都是白莲教里使的。在府里还拿住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抄到了几封江湖上窝盘匪盗的书信,言语暧昧,抽了几个鞭子也招了,说是曾在湖南设伏谋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晕了过去……事情就这么着叼登开,东窗事发就不可收拾。我们几个也议到万岁当时出巡河工,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的事,整整一夜,谁也没睡……”他叹息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的弟弟张廷璐贪贿被杀,弘时事前请托,事后落石下井见死不救,昨晚他也一吐痛快。但此刻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心里有些懊悔,也就不再向弘历复述了。弘历听得目中幽幽发光,问道:“皇上没说怎么处置?”张廷玉微微摇头,说道:“皇上最后口气很淡,又说要抄孙嘉淦的奏折静静心,我们就退出来了。四爷您知道的,皇上越是淡,脾性越是发作得……”下面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没想到三哥这么没人伦!”弘历眼中怒火闪烁了一下,但语气很快便转得异常柔和,“此时七事八事,皇上心里窝着一团火,我们这时候最好不说话,等事情凉一凉,从容再说情会更好些。”
张廷玉没言声,弘历的话他当然懂,他也赞同:不救这个弘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