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后一天,左敬亭从徐州返回赶到官渡。他告诉石青,因为李农的死,这段时间,周成很抑郁,很悲愤,南方的殷浩趁机遣人前来劝降。周成让他带话,问石青愿不愿意随他一道投降大晋。
这时候,官渡的浮桥已然竣工。石青找来王猛,说:“我打算南下一趟,借道豫州梁郡前往徐州,亲自和周成大哥谈一谈。”
“借道梁郡?只怕有些危险。”王猛有些担忧。
王猛知道,豫州军主力一直待在尉氏;豫州军之前打得是如意算盘;欲在冉闵诛除石青,新义军慌乱之即,趁机席卷青、兖腹地;如今不然,石青折返河南,冉遇谋算失效,为防新义军报复,他调集一万五千豫州军驻守尉氏,时刻小心戒备着。这个时候,石青借道河南,岂不是又给了冉遇可趁之机。
石青斟酌着词句,安慰道:“无妨。我已命令权翼、侗图率部赶来随护,加上亲卫骑、两千禁军精骑,七千多骑共同南下。与此同时,我打算趁演练骑射新战法之机,在途中对各部骑兵重新建制整编。冉遇应该感到侥幸,因为新义军暂时没有攻略豫州的打算。另外,在此之前,我还会去一趟尉氏,和冉遇谈一谈,争取让新义军与豫州军能友好相处一段时间。”
石青的这种做法事实上等于否定了王猛前几日献的“先取豫州,以河南、关中为根基,鼎立三分”的策略。王猛沮丧之余,仔细咀嚼石青的话语,想到‘对各部骑兵重新建制整编’‘暂时没有攻略豫州的打算’‘一段时间’等等时,若有所悟,当下没再进谏。
“景略兄。前次日子,石某请你关注新义军如何治理青兖这个问题,如今景略兄可有了答案?”石青转移了话题。
王猛闻言,精神一振,略想了想,便即侃侃道:“石帅。王猛待在肥子之时,曾对新义军各部事物详加考证了一番。王猛以为,军帅府有许多举措,诸如‘家园规划’‘成立治学司专事治学’‘成立工匠司专营制作’等等创新之举,立足根本,切合青、兖现状,实是善政。不过。。。”
王猛话音一转,口气放缓了许多。“。。。军帅府诸般举措,虽有不少可许之处,但是总体来说,有些草率潦草,似乎规建的过于仓促,以至于成效并未彰显,另外,有些善政过于强调军帅府职责,对民众约束甚少,失之偏颇,往往会适得其反。譬如:家园规划。石帅和新义军满怀仁慈,欲让流民安生固根,以青兖为家。却不知人心有私,只知放纵而不知规范,反而会成祸害。”
石青沉思着点点头,王猛的话和孟书中“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意思大同小异。出于怜悯同情,同时为了让流民有归属感,石青命令军帅府推行“家园规划”,按照规划,军帅府不计酬劳地发放粮食布帛石炭农具,组织流民建筑农庄屯耕田地,教导流民子弟识字读书;这种单向的给予照拂,某种程度上来说,已达到了宠爱的程度,时间久了,人们习惯后,很容易滋生出原该如此的念头,以至于军帅府稍有懈怠,便会让人心生怨懑。
“王猛以为。家园规划不仅要让流民扎根青兖,还需规范上下士民职责。也就是明律令,严刑罚,让人心生诫惧,知可为不可为。如此才算有序之健全家园。此前青兖一直实行军律军令,此等作为,只能缓急一时,并非长久之计;民生琐碎非军营可比,青兖因此需要另定律法。”
石青听到这里,已是心痒难挠。王猛的话说到他心里去了。很早之前他就明白,军帅府的举措大多是应急之举,单一、没有体系、处处漏洞,只是他对政治不很精通,刘启、刘征算是能吏,应循守例不错,却非推陈出新、善于谋篇布局的政治大能。
王猛与两位刘刺史不同,这位在史册上留下赫赫声名的人物,一生成就与诸葛武侯一般,最显赫的不是军事谋略,而是政治。新义军治理青兖缺少的,恰恰是这等人物。
“能得景略兄相助,实乃新义军之福。”石青情不自禁地赞叹出声。
“石帅谬赞,猛愧不敢当。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能追随石帅左右,略尽绵薄,实乃王猛之福。”王猛逊谢一番,随后继续向石青讲诉青兖治理之道。
“明律法、严刑罚,秩序因此井然;此时便该定制度,选人才,完善秩序并使之延续。王猛以为,军帅府职权分为军、民、政三部,过于笼统,同时还有一点弊端不可不防,这就是部门主事威权过重,时日久了,无论是对部门主事还是对新义军来说,都不妥当;石帅设治学司、工匠司、参赞司,颇有创新之处,王猛以为,可以此为例,军帅府三部拆分为八司或者将各司拔擢为部,军帅府下设八部。八部分别为:学部、工部、吏部、农部、志愿兵部、刑部、义务兵部,参赞司可改为监察部。。。”
石青听着听着,眼睛不由得鼓瞪起来,王猛搞的这一套除了分工更细之外,和隋唐的六部制度相差不大啊。难道他受军帅府三部制度启发,人品大爆发,以至于将后来的制度提前鼓捣出来了?只是,隋唐的六部制度乃是朝廷施行的大政,新义军拿来治理地方适合吗?
王猛没看出石青的心事,瞧石青吃惊的样子,他谦虚一笑,继续道:“。。。军帅府一旦在青兖重塑秩序,有一事王猛需要提请石帅注意,那就是坞堡壁垒能拆就拆,绝不能任其轻易滋生。石帅知道,坞堡壁垒概有两个用途,一是世家豪门用于囤聚财物,积蓄人丁,保护私产。一是地方豪雄聚众自保,抵抗乱兵流匪。乱世之中,这等作为原本无可厚非,只是,青兖乃新义军下辖,抵抗外敌、缉拿盗匪、守护青兖自有志愿兵、义务兵承当,其他人拥兵自保,防范的是谁?新义军若是重塑秩序,这等坞堡私兵只有妨碍,而无助益,能够消除必须消除。。。”
“若是在江东大晋或者河北、关中等豪门世家众多之地,王猛不敢轻易进献此策,他们在地方上根深蒂固,并非轻易可以消除,鲁莽行事必会激起民变,反而不美。青兖不同,北地世家南逃,青兖所余尽皆破败,无力营建壁垒;两州民众以流民为众,地方豪雄不多,难阻新义军行事;此乃天赐良机,石帅可将流民农庄改为乡村亭里,关隘之处建筑简易城池,设立县治、郡治,派驻能员干吏管理地方,以此将青兖溶为一体。如此,大事可成矣。”
石青听完,又惊又佩。
历史上王猛辅佐蒲坚治理关中,行得是于民修养生息之政;只因为蒲氏是外来势力,为了保持关中的稳定,他只能怀柔施善,着意安抚本地世家豪雄;现今帮新义军治理青兖,却反其道而行;只因青兖与关中情势不同。
因地制宜、顺势而为,王猛施政,可谓深明其中窍要。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石青搓叹不已。感慨了一番后,又道:“景略兄所言实为老成谋国之道,石某受教了。只是这其中的筹措布置,仍需辛苦景略兄赶回肥子主持。石某这就传信祖凤,命参赞司予以全力配合。如此可好?”
石青带着询问之色望向王猛。
出奇地,王猛没像以往那般痛快地应承,他似乎有些踌躇,皱眉凝思半响,随后带着果决之色,对石青一揖道:“石帅恕罪。王猛有言进谏,却又怕冒犯。”
“这是何故?”王猛严肃的神情将石青惊得一怔。不解地说道:“景略兄,你我相识时日不长,却极为相得,自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景略兄有话但讲无妨,何须如此说?”
“既如此,王猛放肆了。”
王猛凝神沉气,依旧十分严肃。对石青又是一揖,道:“王猛恳请石帅,请麻小姐坐镇军帅府,祖小姐可回天骑营,也可转任他职,最好不要留在军帅府。”
“什么!”
石青倒吸口凉气,没想到王猛说得是这件事。祖凤、麻姑因为石青的关系,身份敏感,在新义军中地位尊贵,尽管王猛是军帅府长史,也不该对两人妄言。
石青知道王猛并非僭越之人,如此说必有原因,心中略一转念,他沉声问道:“景略兄。为何如此呢?”
王猛没有直接回答,反问石青道:“石帅贵庚可是二十有一?”
石青点头。“石某虚岁已二十有二。”
王猛点头附和,意有所指地说道:“说起来,到这个岁数,一般人都有家室了。石帅因常年征战,耽搁的太久了。。。”
石青没有说话,若有所思地望着王猛,等他继续。
王猛迟疑了一阵,最终受不了石青的盯视,无奈地开口说道:“石帅。麻姑娘贤淑温良,端庄大方,是为良配。”
石青脑海中电光一闪,彻底明白王猛的意思了。
无论麻姑是否贤淑温良、端庄大方,王猛都在劝谏石青娶麻姑为妻。因为,麻姑的父亲是麻秋,麻秋手握几万大军,眼看着就要将关西雍、秦、凉三州据为己有;石青若娶了麻姑,麻秋的地盘、部众迟早都是他的,好处不言而喻。与此相比,祖凤几乎没有多大的价值。
尽管如此,祖凤却像女主人一般坐镇军帅府,麻姑则像小妾一样被石青带在身边。这种做法,王猛显然不以为然。他大概出于事主以忠的心思,甘冒得罪未来主母的风险,出言谏劝石青。
王猛的暗示就像捅破了一层薄薄的窗纸,石青潜意思里一直不敢想、不愿想,一直躲避的问题豁然暴露出来,这一刻,石青感觉到好为难,好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