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英雄之殇
战场上厮杀更为惨烈了。
伤亡一向很小的铁甲士损折三四百,超过一成,大魏骑兵同样凄惨,冉闵身边剩余不到五百骑。
也许欺对方人数不多,也许铁甲士不愿辜负慕容恪的信任,尽管有些慌乱有些胆怯,他们还是强自支撑着向魏军发动一次又一次突击。不过,无论他们如何冲击,始终冲不垮冉闵的防御,此时的冉闵就像一座移动的高山,缓慢但却坚定,带着无可匹敌、不能阻挡的气势向东南方向突进。
事实上冉闵并不像表面那般从容不迫。连着几个时辰的鏖战,特别是与大燕铁甲士的对冲,让他耗尽了体力,兼且一直没机会饮水吃食,冉闵早已又累又饿疲累不堪,连钩戟、双刃矛之所以继续有力威猛,全赖多年战阵磨练出来的韧性以及生死关头爆发出的生命潜能。
在冉闵眼中,部下是越大越少,敌人却不见减少。两千多大燕铁甲士循环往复,发起一轮接一轮地冲击,另有六七千敌军轻骑在一侧监视,这样下去何时是个了局。
砸到一名铁甲士之后,冉闵焦灼地四下打量。随即,他眼睛一亮,目光落到南方百步外的一片水草地上。
那片水草地不大,南北窄只有七八十步,东西宽足有两三里,东边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到两里外的滏阳河。水草地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小小的水泊,水泊应该是山洪爆发时,滏阳河水溢到低洼处行成的,魏军主力突围时,很可能打此经过,水草地一带被践踏成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深深的脚印和溅起的污泥。
“随我来!”冉闵调整方向,带领几百名部属向水草地方向突击。他从脚印和污泥判断出,水草地地质很松软,即便轻骑都难行动自如,更不可能承担起铁甲士的重量。天将黄昏,如果能在水草地一带坚持半个时辰,天黑下来借助滏阳河水突围就会容易许多。
冉闵料得不错,水草地确实承担不起铁甲士的负重。
铁甲士冲击往往是完成一轮后,调转马头兜个圈子,赶到冉闵前方六七十步外,再跑动战马进入又一轮冲击;冉闵只向水草地突进了二十多步,对手就需要兜到水草地里去了,可当几名铁甲士进去试探了一番,随后无奈地离开了。他们试探出,重铠铁骑一旦进入,战马将会陷入泥泞尺许,这还怎么跑得起来?
没有冲击距离,铁甲士威力大减,压力猛然一轻,冉闵厉声叱喝,带着部属轻易杀进水草地。铁甲士围着水草地外打转却不敢进来,这时候,大燕军中吹出了号角,铁甲士随着号角声退了下去。
水草地质地确实柔软,即便轻骑身处其中也不方便,战马的蹄印也有半尺深。带着几百部属来到水草地核心,冉闵翻身下马,令道:“下马!将战马围起来,人躲在里面防备箭矢。等对方冲上来再出来应战。”
魏军骑士默默下了战马,一边按照冉闵的吩咐圈马布阵,一边进食饮水,一个骑士发现冉闵没带水囊和干粮袋,连忙将自己的献上去。
冉闵仰脖灌了几大口水,将水囊还给骑士,拎起干粮袋从里面抓出一把炒麦,直通通地塞进嘴里,紧跟着又抓了一把塞进去,最后又是一把。
几大口水,三把炒麦下肚,冉闵从容了一些,左手抓了一把炒麦随后将干粮袋还给骑士,右手从马兜里捧出黑豆,炒麦喂自己,黑豆喂朱龙,冉闵一边慢慢咀嚼,一边转头四顾。
近万燕军铁骑在四周围的风雨不透,站在低洼的水草地中,除了燕军的枪林旌旗和阴暗的天空,冉闵什么都看不到。让他心安的是,燕军没有下马,弓骑兵也未有靠近的意图,似乎一时半会不会发起攻击。
鲜卑人允许我等拖到天黑?
冉闵思忖之间,大燕军中突然响起呜呜的号角,草地西面监视的燕军随即向两边闪开,严严实实的合围露出一道异常开阔的口子,距离冉闵百十步的口子外,好几千遮蔽了双眼的马匹排出五个整整齐齐的长方形阵势。大半马匹上没有骑士,少量的马匹上有,冉闵细细打量,看出每隔四匹马就有一位骑士,马上骑士双手各握两根缰绳,似乎除了胯下坐骑,还控制着另外四匹马。
他们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冉闵脑海,对方已经随着号角声发动了。第一排骑士大声呵斥,每人控制着五匹战马向水草地冲来,紧接着第二排,第三排。。。几十排战马相继动了起来。每排约有三十名骑士,一百五十匹战马,他们组成了一个百十步宽的冲击面,能将整个水草地带囊括在内。
铁蹄奔腾,马群汹涌,数千匹蒙面战马急冲过来。
冉闵大惊失色,对手这一着和己方对付铁甲士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己方靠自己的躯体冲撞,对方用的是不知道畏惧,体格和力量更大的战马。。。。。。
“快!上马跑——”冉闵亢声大呼,一刻也不敢耽搁,转身跃上朱龙。双方距离太近,对方占了先行跑动的优势,转眼就会赶上来。
身处敌军包围之中,魏军骑士大多都很警醒,一见不对,立即飞身上马,背对对方冲击方向向东逃跑;但有近百名魏军骑士太过疲累,只顾揪着间隙休息因而反应慢了一些,他们刚刚起身,数千蒙面驮马已然冲到。。。。。。
冉闵心底一暗。若是面对几千敌军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解围,面对几千疯狂的战马他却无可奈何。稍一迟疑,他旋即扬鞭催马,向东而去。可还是有点迟了,朱龙战马刚刚发力,五匹蒙面敌骑就追了上来。
冉闵不慌不忙,听声辨距,待敌骑喷鼻气息在脑后响起之时,他倏地回身,连钩戟借势一抡,砸中最近的敌骑头颅。
敌骑连哀鸣都未及发出,脑浆四溅,扑地翻倒,与它一队的另外四匹战马似乎受到羁绊,跟着向下摔倒,控制战马的骑士倏地被甩了出去,在半空中兜了一圈,砸向冉闵。
冉闵恍若未见,稍一带马,朱龙斜刺蹿出,敌军骑士擦着冉闵左肩跌落水泊,溅得泥泞四处飞散。
冉闵猛地一磕马腹,朱龙飞快蹿出,正欲脱离敌骑接触之际,忽然间头顶一暗,三四匹战马腾空飞了过来,其中一匹端端正正地向他砸了过来。
原来这是五匹敌骑倒地引起连锁反应,后面的战马看不到前面的情形,骑士也未能及时作出反应,以至于相继有十匹战马被绊倒,其中几匹受惯性佐使,凌空飞了起来。
飞来的战马其势甚急,巨大的身子笼罩了好大一片空间,冉闵躲无可躲,眼见就要被砸中,逢此危急之时,方显英雄本色。任朱龙向前奔跑,任空中战马向下坠落,直到临近头顶,冉闵这才爆喝一声“吼!”
喝声中,连钩戟、双刃矛电闪而出,举火燎天一般,叉住下坠的战马,就在这时,冉闵大喝一声:“去——”双臂一抖,连钩戟、双刃矛顺势将战马带到右侧。
“噗——”战马砸下,水花四溅。
与水泊相同,在这一刻,慕容恪如受重击,心中翻起滔天波澜:这不是人能做到的!冉闵不是人!有此人在,大燕国休想入主中原。
“来人。快快传令,全军合围攻击,不可放走冉闵——”鬼面后的眸子开始露出惊慌,慕容恪急急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没有冉闵的引领,三千铁甲没能冲开的魏军骑士却被几千战马彻底冲散。匆忙逃走之际,魏军不仅没保持队形,甚至零零散散地分别向东、南、北三个方向逃蹿。只是,未等他们脱离水草地,慕容恪的总攻令就到了,无数燕军骑兵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肆意剿杀。
冉闵摆脱战马群,向东南奔出一两百步,收拢了百十骑魏军。这时大燕重铠铁骑从南边逼了过来,为了防止冉闵逃脱,慕容恪一直把铁甲士部署在东南方向。
“走!去河堤附近看看。”冉闵不想与铁甲士纠缠,偏马向东边的滏阳河奔去。
古时交战,临河之地往往是绝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选择走水路逃生。之所以如此主要是衣甲的缘故,古时衣甲多由金属或皮革制成,这些物事一旦如水便会变得沉重无比,一般人无法负甲泅渡,下水即等于自杀。至于褪甲下水,一则逃跑之际没有充裕的时间,二则甲衣褪下后,易于被追兵乱箭射死,并不是个好主意。
冉闵向河堤方向突围也是迫不得已。
河堤方向也有燕军阻截,不是铁甲士,是两千大燕精骑。
“鼠辈焉敢欺我!”冉闵丝毫未将对手放在眼里,一磕马腹,朱龙腾跃而起,跃进燕军阵中。连钩戟风车狂扫,双刃矛闪电急刺,双方甫一接触,七八名燕军倒毙惨死,朱龙前端空出大片空隙。
“跟上来!”冉闵厉声疾呼,跃马冲阵,所到之处,如怒剑斩波,挡者披靡;大燕精骑不是跌翻,就是远远甩出,为朱龙腾出一条血肉跑道。与铁甲士相比,两千精骑差得太远,他们的行动与其称为阻截,不如说是骚扰更合适。
“快!从弓骑兵中挑选二十名神射,靠上去,射杀冉闵战马。传令铁甲士,向东南迂回,阻截冉闵去路。”一次次震撼之后,慕容恪早已失去了往昔的从容,急惶惶地调集人马四处阻截。
就在慕容恪下令的当口,冉闵带着三四十名部众从大燕精骑阵中杀了出来。自断后以来,他还是首次冲出重围。脱身樊笼的喜悦涌上心头,冉闵轻轻嘘气,展目四望,寻找彻底脱身的路径。当目光移到东南方,他脸色忽地一变,刚刚露出的一点轻松转眼间被呆滞所代替。
东南里许处,有四五千冀州军正围着一小股人马厮杀,被围人马举着黑色的悍民军军旗。看到军旗,再不用多想,冉闵知道被围的定是张艾部悍民军,他们显然没来得及撤走。不止张艾部没能撤走,王基率领的魏军主力也未能撤走;由张艾部位置所在,沿滏阳河堤向东南延伸,一直到十余里外的天际边缘,诺达一片原野,到处都是战团,近十万人马分散开来,厮杀奔走,呐喊不休。
匆匆扫了一眼,冉闵估计,敌军至少有六七万之众,而且多是精锐骑兵,魏军只有万余,不仅数量处于劣势,而且没有斗志,随着对方的剿杀越来越少,还有一些放弃了抵抗,向对手乞降求命。
看到这一幕,冉闵眼前一黑,心神震颤,犹如万刀穿心,痛切无比。
此番围困襄国,大魏分两次共调遣十三万人马北上,这十三万人马是邺城总兵力的七成,是冉闵耗尽心神、费尽千辛万苦建立的武装,是新生的大魏朝廷的根基。付出是如此巨大,失去得却如此轻易,短短两天时间,十三万人马就化做云烟消散无踪。
这让他的心如何不痛!这让他怎能甘心!
没有这支武装,大魏朝廷拿什么驱除羯胡,抵抗鲜卑;没有这支武装,他用什么抚平四海,一统天下。没有这支武装,刚刚现出兴盛景光的大魏朝廷如何延续下去。。。。。。
愤懑、不甘、懊悔、伤心。。。。。。各种情绪在冉闵心中翻来滚去,最终化作不可抑止的怒火从大戟和长矛上蓬勃而出。
“杀!”冉闵目瞠欲裂,俊面扭曲,疯狂地冲向冀州军,部属兄弟已经失去太多,再也不能失去了,他誓死也要前去解救。
朱龙身上腾起淡淡的红色雾气,红雾氤氤氲氲将冉闵笼罩其中,冉闵、朱龙人马合一,直如杀神一般,里许之地转瞬赶到。
“死去吧——”喝声如炸雷,冉闵单人匹马闯入阵中,连钩戟如极速旋转的风车,双刃矛如漫天星斗洒落,一挥一收之间,十几名冀州军士卒仆地栽倒,前方露出一个扇形空隙。朱龙腾跃,戟矛再起,扇形空隙仿佛活了一般,随着战马的铁蹄向前推进,所到之处,搅起无尽的血雨腥风。
什么叫滚汤泼雪,这就是!什么叫摧枯拉朽,这就是!
冀州军士卒何曾见过这等勇武,何曾受过这等惨烈。未等冉闵和悍民军会合,他们就支撑不住了,呼啦一声,向四周溃逃。
“皇上!末将无能。。。”张艾带着两三百残兵迎上冉闵。
冉闵开口截断张艾,沉声喝道:“还能不能战!能战就随寡人一路收拢人马。”
“能战!”几百悍民军将疲惫的身子一振,齐声应答。
“走!”冉闵拨马前冲,顺口问道:“怎么回事?为何没能冲出去?”
张艾迈开大步,跟在朱龙左侧,答道:“有一支敌军从滏阳河后营北上,正好截住我军主力,王基将军无心恋战,率部冲下滏阳河意图泅渡,没想到这一带水势极深,先下水的两万兄弟不是被淹死就是被敌军射死,王将军也。。。。。。。”
“王基小儿!误我大事——”明白其中因由,冉闵气的破口大骂。近四万人的主力,如果不是王基自蹈死路,怎可能轻易被敌军歼灭。只是王基已死,他空有满腔怨恨,却无处发作。暗自恼怒了一阵,冉闵叹道:“若我悍民双璧在此,或有石云重在身边,但不会有此惨事!”
冉闵不知道,他念叨的石云重就在七八里外,只不过和他还隔着一个滏阳河。
申初时分,新义军骑兵赶到南和,一边休息一边归编。没多久,斥候田季带孙威来南和见石青,一听说渚阳大败、滏阳河后营被劫,石青立时慌了神。他为改变襄国战事筹谋已久,没想到结果依旧,沮丧之外,他更是恐惧,他怕历史进程终究无法改变,他怕中原大地终将沦入鲜卑人手中以至于继续黑暗几百年。
惊慌之下,石青急令未来得及休整的新义军继续行程,酉初黄昏时分赶到滏阳河东岸,这时候,王基和两万魏军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河水,滏阳河水位也因大量尸首的淤塞而涨起半尺多高。这个时候冉闵正好为张艾等人解了围。
望着滏阳河和对面厮杀的大军,石青彻底懵了,襄国之战结果没有任何改变,大魏全军覆没,元气大伤,以后再也镇不住四方豪杰,自此背叛离心者如过江之鲫,大魏朝廷只能依靠冉闵的武勇勉强支撑。
孙威痛不欲生,几次想杀过河救援残存的袍泽兄弟都被石青拦住。对岸是己方绝地,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对方手中,杀过去除了送死,没有第二条路,连逃都无路可逃。
望着对岸发呆的时候,孙威和石青‘看见’了冉闵。准确地说,是感觉到的。双方相距有六七里,无法看清面目,但一见到那个威风凛凛纵横来去的魁伟身影,孙威、石青立即认定,那必定是冉闵。
那确实是冉闵,他和张艾等人又被慕容恪围住了,事实上,冉闵一直没能脱离慕容恪的视线。为了擒杀冉闵,慕容恪调集了数万精兵,迂回包抄,布下的阻击阵线一层套一层,总有四五道之多。
“皇上!兄弟!是皇上——这次不许拦我,拼了这条性命不要,我也要去救援皇上。”孙威担心石青阻拦,先行警告,随后褪下衣物,只着了一件亵裤,绰起双刀就想往河滩冲。
“孙大哥!等等,要去大伙一起去——”
石青的回答让孙威喜出望外,他顿下脚步,回身催促道:“兄弟!要去尽快,皇上等着咱们救援呢。。。。。。”
石青点头示意,随即沉声喝道:“新义军听令!褪去衣甲,携带兵刃,准备——”
“且慢!”权翼忽然站出来,打断石青,肃然说道:“此举万万不可,请石帅三思。”
石青一扬眉,坚定地说道:“我意已决,勿须多言!本帅即便拼了性命,也要过河救援皇上。”眼光四周一扫,石青发现侗图、李承诸将嘴唇蠕动,似乎想开口劝谏。当下恼怒地说道:“愿过河救援者随本帅前去,不愿者留。此次本帅不以军令勉强!”
“石帅。权翼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过河除了增加伤亡,并无益处,实为不智。”权翼上前抓住黑雪缰绳,寸步不让道:“石帅若定要过河,权翼愿以身相代,请石帅留此坐镇指挥!”
“你——”
权翼如此强项,他反倒没有了办法,盯视权翼半响,石青淳淳劝道:“子良。皇上身负重任,一身安危关乎江山社稷,关乎恢复中原大业。与之相比,石青生死算得了什么。。。。。。”
“石青哥哥,在祖凤眼中,你的安危不比皇上轻上半分。。。”
祖凤不知从哪赶了过来,一来就接过石青的话头。“。。。不仅祖凤如此看,新义军将士也是如此,青兖数十万百姓同样如此。石青哥哥只挂念皇上安危,可曾想过青兖百姓,可曾想过追随你的新义军,可曾想过当初的承诺,你承诺要为三义连环坞担当,要为青兖民众担当。这些你都不管了?石青哥哥若是不管,那就过河去吧,只是过河之前,请先杀了祖凤。青兖刚刚有点兴旺的样子,祖凤不忍亲眼看着它离散。”
祖凤说罢,跨步上前,拦在黑雪之前。
石青似乎心有所动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神色变幻,阴晴不定,陷入沉思之中。
孙威阴沉着脸,默然望向石青,等他拿定主意。
新义军诸将阻拦不休,言语无礼,让孙威非常恼火,但他没办法发作。新义军是石青独力带出来的私军,没受冉闵和大魏半点恩泽,他们眼中只有石青没有冉闵也算正常。
另外,孙威知道石青和冉闵之间有裂隙,他私下认为,石青对大魏朝廷忠心耿耿,鞠躬甚伟,冉闵却有些对不住石青。有了这种心理,他就不好意思勉强石青过河救援。
孙威不知道,祖凤劝说之际,石青就已打定主意不再过河救援。无论是为了新义军和青兖,还是为了改变历史轨迹,石青认为,他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冉闵身上,否则,自己就太不负责了。
想明白之后,石青歉意地说道:“对不起,孙大哥,我不能过河。”
听到这个回答,孙威说不出地失望,沮丧之下,他连开口的精神都没,对石青一拱手,转身向河滩走去。
“孙大哥!”
石青抢上来再度拦住他,恳声说道:“孙大哥。按理小弟不该拦你,以全大哥忠义之名;只是襄国战后,朝廷将日益艰难,正需大哥这等英杰同心戮力,力挽狂澜。大哥有为之身,不思担当,却轻易蹈死,实非朝廷之福。小弟恳请大哥三思。”
孙威原本抱了必死之心,听石青这么一说,却又犹豫起来;石青说的有理,襄国战后,朝廷必将日益艰难,自己赴死明志是否合适呢?
心念刚出现一丝动摇,立时被否决了,孙威坚定地说道:“兄弟,孙某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独自作战,自己袖手旁观,大哥愚昧,也知此非人臣之道。”
“孙大哥!你看——”石青忽然一指西北方,急促地说道:“皇上不需要救援,皇上是在救援朝廷将士啊,若非如此,皇上不定已经突围了。。。”
孙威睁大眼睛细细一瞧,果真如石青所说——
冉闵在敌阵中来回厮杀,遇阵破阵,遇敌杀敌,没有任何人能挡住他的去路。敌军为了拦住冉闵,盾阵、枪阵各种手段无所不用,甚至派出百十弓箭手抵近射箭,但也未能伤他分毫。只是冉闵迟迟不肯脱身离去,他常常刚杀出战阵,随即又返身杀回,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为了接应陷入阵中的魏军士卒。
“孙大哥。你若过去,不仅起不到半点作用,反会成为皇上的累赘。”望着冉闵雄武的身姿,石青满是感慨。从古至今,能有几人在近十万大军中杀进杀出,犹如闲庭信步。霸王再世,果真是名不虚传。
“唉!那些兄弟是怎么回事!将皇上拖累得恁也狠了。”孙威一跺脚,连声埋怨,却不再说渡河求援一事。
不仅孙威为此着急,张艾同样焦急无比。当冉闵又一次返身杀回来接应之时,张艾忽然扬声叫道:“兄弟们!皇上不肯弃我们而去,我们能够拖累皇上吗!是汉子的,便如张艾这般,不要再拖累皇上!”
张艾说罢,环刀回转,随即猛地一插,刺入自己心口。
“不能再拖累皇上!”几十悍民军士卒见状,亢声高呼,放弃抵抗,合身一跃,扑到敌军枪刃之上。
“不要——你们这帮蠢驴!”冉闵瞋目怒骂,飞快地杀进来试图阻止。
被冉闵收拢的数百魏军齐声喊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声中,这些人有的横刀自刎,有的放弃抵抗,任刀枪加身,还有凶悍的扑上去抱住敌军同归于尽。
一转眼功夫,七八百魏军尽皆自尽,无一活口。
“啊——”冉闵仰天大叫,声音悲愤苍凉,如雷音一般在苍穹滚滚而过。
燕军被这声音威势所摄,竟然没敢趁机进攻。
“杀!”叫声刚歇,冉闵嘶喊着向燕军密集处冲去,他要用杀戮来化解胸中的伤悲。
连钩戟、双刃矛泼风般使开,遇刀刀碎,遇枪枪折,遇人人亡,遇马马翻。。。冉闵此时便如修罗临凡,死神出世,肆意地收割着燕军的生命,连续斩杀百十敌,心中悲愤稍减,他才勒马回身向阵外杀去。
“天不佑我大燕,只要此人在一日,中原无望矣。。。。。。”慕容恪形容惨淡,喃喃低语,他已没有心情部署人马阻截。再周密的部署也会被这人捅穿,除了白白耗费士卒性命,再无益处。看着冉闵脱离战阵,从容向东南而去,恐惧、妒恨。。。各种复杂的滋味充塞了他胸间。
就在这时,冉闵胯下战马突然一个趔趄,紧跟着轰然倒下,冉闵及时地用大戟支地,飞身跃起,以免被战马压住。
看到这一幕,慕容恪双目一亮,哈哈大笑道:“天佑我大燕啊——天佑我大燕——”
不仅慕容恪发现了冉闵的异状,其他燕军也发现了这一点。杀神没有战马,实力必将大打折扣,饱受欺压的燕军欢呼一声,蜂拥而上。
慕容恪见状大惊,燕军大多是骑兵,若被冉闵借机夺去战马,他慕容家可就辜负了上天的恩赐。
“快!鸣金——不许任何人私自攻击,违令者斩!”慕容恪慌张下令,无论如何先强行招回燕军。
战马累死倒毙,冉闵也是一惊,瞅见燕军攻上来,他反倒一喜,正准备杀敌夺马之际,燕军又退了下去。无奈之下,他只好迈开大步,向滏阳河冲去。没有战马,他的处境变得非常危险,非常时刻,只好冒死泅渡滏阳河了。
燕军稍退又上,在慕容恪统一部署下,三万燕军铁骑分作三支,远远避开冉闵,从东、北、南三方迂回包抄,赶到冉闵前方。一到预定位置,燕军铁骑大部立时跃下战马,竖盾布阵,另有一部分骑士带上所有战马,远远离开,却是担心战马被冉闵所夺。
七千燕军在河堤上倚仗地势竖盾戒备,南北两方又各有七千燕军持盾向中心包夹。慕容恪亲率一万‘骑兵步卒’抵着盾从冉闵身后靠上来。燕军持的是架枪布阵用的大方盾,几千具大方盾排成四面严严实实的木墙,缓缓向中心挤压。他们的目标是中心之人——冉闵!
冉闵对南、北、西三方的盾墙看也未看,分别掂了掂连钩戟和双刃矛,最后他将双刃矛随手一丢,拖着连钩戟向东边的盾墙走去。
连钩戟和双刃矛都是长大的马战兵刃,并不适合步战,同时施展两样兵刃更加不行,相比之下,双刃矛稍短,步战时更容易施展,可考虑破开对方大盾之时,连钩戟显然更合适,冉闵最终丢弃了双刃矛。
三十年沧桑兮——
狄夷祸乱何时休——
少年当立志兮——
驱除胡虏换衣裳——
冉闵拖着大戟,亢声高歌,一曲终了罢,堪堪到得堤下。他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放声大笑:“哈哈——老天。狄夷禽兽横行汝看得多了,可曾见过中土英雄之豪勇!且睁开眼见识一番吧——”
话音未落,冉闵低吼一声,挥戟杀伤堤坝。
四五方大盾挡在面前,冉闵一戟扫去,方盾炸散,长枪迸溅,燕军士卒跌翻出去,顺着堤坝滚下。只是对方盾阵密密麻麻,不知道布下了多少道。
冉闵毫不气馁,踏上一步,挥戟再扫,第二层盾牌随即倾倒。
“杀!”冉闵迈步上了堤坝斜坡,长戟连挑,三面盾牌飞上半空。
“死去吧——”连钩戟顺势斜掠,将两名意图补阵的燕军腰椎击断。
冉闵再踏一步,已进入对方阵中,盾阵从三面夹来,冉闵抡圆了大戟,身周木屑纷飞,十几面大盾化为飞屑,失去方盾掩护,几十名燕军出现了片刻慌乱,盾阵露出一丝缝隙。
冉闵瞅准空子,大喝一声,纵身一跃向阵中扑去,人在空中,大戟早已借势高举,向前方狠狠劈去。。。
惨呼声、爆裂声一起响起,这一戟破去两层方盾,连带两名持盾士卒的脑袋也被他拍的粉碎。
冉闵一喜,身子落下,脚尖刚刚挨到地面,便即发力,抢步上前。。。。。。
就在这时,冉闵突然感觉脚下一空,随即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跌出,仓皇之下,连钩戟跟着脱手飞出。原来他落脚之处正好是堤坝的边沿,这种土质堤坝并非十分牢固,被他使力一蹬,顿时塌垮下去,不防之下,他重重地摔了一跤。
身子下落之际,冉闵心头一暗,知道再也没有侥幸可言了。果不其然,他刚摔倒地面上,还未做出任何反应,便感觉背部陡然一沉,不知有多少燕军士卒压了上来。
“擒住冉闵了——擒住冉闵了——”
听到燕军士卒的欢呼,冉闵心灰若死。他着实没有料到,纵横沙场十几年,竟有立足未稳之时,并因此被擒。
“啊——皇上!皇上。。。。。。”黯然之际,冉闵突然听到熟悉的悲号之声。
孙威!
在燕军欢呼声中,冉闵觉得孙威的声音似乎特别亲切。他侧耳细听,听出声音是从河对岸传来的。
这小子倒是机灵,总算躲过这一劫。
冉闵露出一丝苦笑。
“皇上!石青来晚了——”石青的声音在对岸响了起来。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极度压抑的悲伤,但却没想孙威那样哭出声。
石青!?
这个名字此时就像一道闪电,从脑际倏地划过。冉闵心中一亮,似乎明白了好多事。
“石云重!”冉闵竭力将脖子抬高一点,嘶声叫道:“石云重!你怪寡人吗?”
“不——石青不会!永远不会——”对岸传来石青压抑不住的颤音。
“石云重。寡人明白了——寡人乃天命所归——你也是——你会在寡人之后应谶——哈哈哈——寡人以前错怪你了——你不会在寡人生前背叛——”
“皇上——”石青终于忍耐不住,哀声大哭。
“石云重——寡人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杀胡复汉以后交给你去做——对寡人的孩子好点——让他们有个善终——”
“皇上——放心——”
“孙威——汝代寡人向邺城传遗诏——邺城交给石云重了——汝等日后好生跟着石云重杀胡复汉——”
“皇上——”
三人隔河呼喊,燕军也没有理会。几十名燕军叠罗汉一般压住冉闵,另有几十名燕军手执利刃,从人肉间隙抵住冉闵周身。
慕容恪摘下鬼面,皱着眉头走上堤坝。他眯着眼向对岸瞭望,暮色苍茫中,对岸影影绰绰立着不少骑兵,却看不清人的面目。
“石青石云重?青兖的新义军军帅?”
慕容恪转回身,注目冉闵,平静地说道:“冉闵。你的眼光不错。那小子有几分能耐。不过,大燕乃天命所归,他再是厉害,还能强过汝不成?左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
顿了一顿,慕容恪又道:“冉闵,汝应顺时识命,劝邺城诸君归降大燕才是,不动刀戈,实乃中土民众之福。”
冉闵闻言噗地一笑,讥刺道:“慕容氏假仁假义那一套,只骗得三岁稚童,焉敢在寡人面前卖弄。慕容恪,汝既有心劝邺城降燕,可敢让寡人站起说话?”
慕容恪稍稍一僵,旋即微笑道:“慕容恪确实不敢。汝这等人实乃奇数,本不该在世间出现,慕容恪不敢懈怠。”
冉闵哈哈大笑,道:“慕容恪不过如此,寡人先前倒是高看汝了。”
慕容恪无声一笑,也不分辨,平静地吩咐道:“来人。将冉闵双腿打断,嗯,两条手臂也需要打断。小心点,不要出了纰漏。”
“哈哈——好!好一个慕容恪!果然是滴水不露,算无遗策!”听了慕容恪的命令,冉闵毫不在意,犹自大声取笑。
四五个燕军士卒依令上前,将冉闵双腿扯出,一一打折。冉闵面露微笑,至始至终,也未皱一下眉头。
至此,燕军士卒整体都松了口气,叠罗汉的士卒从冉闵身上翻下,留下八名士卒左右按住冉闵双臂,手执利刃的燕军依旧小心戒备不敢稍离。
两个士卒各拿着粗大的根棒上来,一左一右对准了冉闵的臂膀。冉闵侧过头来,冲慕容恪笑道:“胡狗!汝还能辱寡人么?”
慕容恪眼光一闪,随即叫道:“小心!不要让他——”
慕容恪话刚出口,冉闵朗声笑道:“胡狗!晚了!哈哈哈——”大笑声中,他猛地一甩头,脖子侧移半尺,从抵在肩头的环刀利刃上擦过。
噗——
一汪碧血冲天而起,如长虹贯日般掠过苍穹,一路飞洒,一路润泽,融入广褒而又深邃的大地之中。
“快!看看死没有,有没有救。。。。。。”慕容恪正自吩咐士卒,话未说完,头顶上呼喇喇扯下一道霹雳,紧接着雷声滚滚从天界深处直奔过来,在他耳边连绵炸响。惊得他一下闭上了嘴巴,脸色煞白地盯着风云突变的天空。
一转眼的功夫,天空已经黑透了。密密的,。厚厚的,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云层低垂下来,仿佛天塌了般,压迫的人心发慌。一道道霹雳,一声声春雷,在天空中肆意纵横,爆发出震人胆魄的吼叫。
这一刻,在这片美丽而又沧桑的土地上,有无数人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惊恐地仰望苍天,他们真切地了感受到——上苍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