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灯古佛缁衣改妆 痴情女儿魂归海棠
冬去春来,房檐上的雪水滴答滴答落下来,我再也没有去廊下看雪,我在床上躺着度过了这个漫长又可怕的冬天,我的双腿坏了,一直都没有知觉,我没办法走路了。
自从我从青峰顶的台阶上摔下来我就再也没有和李昙说过一句话,除了阿羌我再也不愿意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我彻底沉默了。
我整日躺在床上,有时候阿羌扶我起来坐在床前的塌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李昙时常来坐着,有时候同我说几句宫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候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坐着,后来又默默地走了。他已经放弃了所有努力,整个冬天过去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同他说一句话。整个清辉殿也沉默了,宫人们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走路,默默地交流。
风刮过房顶呼呼作响,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偶尔我也会拄着双拐下地走路,虽然还是离不开双拐,但是也能拄着拐杖走几步了。
一日琴音姑姑来到塌前,欲言又止,看着我。
我看着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娘娘,您生病的这段时间贤妃娘娘家里获罪了,已经被抄了。”
我还是看着她。
“今天早上陛下已经下旨赐了贤妃三尺白绫,恐怕已经无可挽回了,”说完她退了出去。
“阿羌,我们去看看。”
我拄着双拐,一步一步走在甬道上,每走一步腿上都如千万根针扎一样疼痛难受,一路蹒跚终于到了宣政殿。
李昙坐在案前埋头批阅,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你来了?”他抬头看到是我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我继续盯着他。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这是朝政,不是后宫纷争,”他站起来说道。
我还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贤妃非死不可,”他盯着我的眼睛,此刻他的眼神是如此冰冷。
“你明知她是无辜的,”我也冷冷地看着他。
“你终于说话了,”他转身坐下冷冷地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前朝后宫波谲云诡,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帝王之术在于平衡,流血牺牲在所难免,无论她是否无辜,她都非死不可,这就是朝政!”
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么的陌生,我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
“皇后呢?”我看着他问道,曾经说过会给我一个交代,至今也没有兑现。
“皇后一党在朝中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齐相虎视眈眈,老奸巨猾,我现在还不能动她,我要等到毒疮自己溃烂,烂到不能再烂了才能一刀剜去,连根拔除。”
我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好冷。
因为此刻他的眼神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好像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眼神,是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太原兵败,依着一棵大树,他告诉我有人抢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他要去夺回来,那时候他的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时我不懂那烈火下的意图,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那年我从他眼中看到的是他对绝对权力的欲望之火。
从宣政殿里出来,春日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半空,明晃晃地照耀在大地上,我却冷的直哆嗦。抬眼望去远处离去的背影仿佛是安平公主落寞的身影,是了,她一向同贤妃交好,如今又怎会袖手旁观?
我又拄着双拐缓缓地挪到了贤妃宫里,不知为何,心里的麻木似乎代替了腿部的疼痛,我只是慢慢走着,机械地迈着步子,却感知不到我的双腿是否疼痛了。
贤妃的宫里一树的梧桐叶子洒落了绿茵,宫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生病的这段日子,这里似乎已经变成了冷宫。
“妹妹来了。”
“我来看看姐姐。”
“这些天你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
“从前,我被陛下冷落,姐姐不也是唯一去看我的人吗。”
“是啊,这就是深宫。”
“姐姐,”我轻轻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此时此刻我有点心酸,这一切我们都无法掌控,也无力改变。
“妹妹,你不要难过,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在这深宫之中,我早已活的不耐烦了,如今能有个正当的理由离去,我满心欢喜。与其在这冷冰冰的深宫继续苟延残喘,倒不如早点下去陪我的家人,还能早点解脱。”
“我真没想到陛下如此心冷意冷,”我第一次对别人如此评价他。
“妹妹,在这个王宫里从来都只有权谋没有真心,谁若认真谁就输了,我早就知道我不过是陛下制衡我父亲的一颗棋子,我一点也不怕死,”她看着我的眼睛又说道:“陛下早已经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他了。”
“是的,他也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他了,”我们感同身受。
“如今的陛下猜忌功臣,赏罚不明,听信小人谗言对我父亲明打暗压,如此冤杀功臣早就算不得明君了。”
“我对他也已经彻底失望了,”我说道,我已经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对他彻底失望的?也不知道何时起早已对他不抱任何希望。
“倘若哪一日妹妹你能离开这个王宫,就走吧,从前你一直躲在落月阁不出来,我就猜到你的意思,不愿参与后宫纷争,可是妹妹,在这深宫之中你躲在哪里都没用,如今,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离开?我的确是要离开了,事到如今再也没有我放不下的了,只是我也早已无家可归了。”
“愿闻其详,”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无论何时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
“姐姐可知我并非党项公主,”我看着她,她摇了摇头。
“其实我是从前大梁晋王府的容婷郡主。”
“原来是你,我从前虽未见过妹妹,但是当年你们王府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我只听说容婷郡主消失在了三军混战的战场上,却不知妹妹原来在此。”
“当时我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去党项投奔我的大父,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被我的舅舅充在了朝贡的礼物当中送来了这里,姐姐说自己是一颗棋子,我何尝不是?甚至我连一颗棋子都不如,只不过是被人送来送去供人玩乐的一个玩意而已。”
“妹妹既如此真心待我,坦诚相告,那我还有一事想拜托妹妹帮忙,”她握住我的手。
“姐姐尽管说,若我有什么能帮得到你,我定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她转身去床头取下挂在上面的佩剑,装在剑匣里,放在我面前,又拆开头发剪下一缕来放在剑匣中。
“姐姐这是何意,”我看到她剪下一缕头发。
“妹妹,你看这把剑,它原先是一对鸳鸯剑,一把叫青鸾剑,一把叫火凤剑,我的这一把是火凤。”
“那青鸾在哪里?”
“青鸾已经跟随它的主人埋在地下好些年了,妹妹,现在我想拜托你将这个剑匣连同这一缕头发与青鸾合葬在一起。”
“姐姐,”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终于明白她从不在乎恩宠,在后宫之中不争也不抢的原因了,因为她从来不在乎这些,也从不放在心上。
“妹妹,丽水河畔,有个小树林,那里土地庙附近有棵古老的梧桐树,树下大石头旁边有座孤坟,我拜托你了。”
我知道,这又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个生死相隔但又死生相随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
“好妹妹,如此我便此生再无遗憾,多谢。”
我轻轻摇了摇头,冲她笑了笑。
“好妹妹,若有来生,我们还做好姐妹好不好?”
“姐姐,若有来生我们这些人还是不要再相聚了,都把彼此忘了。”
“好,”她站起来笑道,此刻她如一只亭亭绽放的玉兰一样洁白无瑕。
我们相约来世再不相见。
就在贤妃自缢的当天,安平公主出家上了白云山当了女道士,宫中向来多变,大家已经对各种各样的变故都见怪不怪了。我静静地听着宫人们在院子里讨论着她当道姑的事情。
“宫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你们知道吗?安平公主在白云观出家了,做了个女道士。”
“啊?她为什么出家?”
“不过是为了躲避政治联姻罢了,也说不准过几年还会还俗。”
“原来如此,真是羡慕她。”
“我也羡慕她,虽说是出宫了,可还是享受公主尊荣,又不用受到世俗约束。”
“是啊,这样就可以不用再死守着宫中的规矩,自由自在了。”
“是啊,听说还可以在宫外修建自己的别馆,游山玩水,吟风弄月好不自在。”
我听着她们的话,的确心生羡慕,安平公主自从安定公主去和亲去世以后就很少再来我这里了,偶尔跟着贤妃来,也是略微坐坐就走了,也不像几年前一样爱笑爱吃了,常常满怀心事,我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被浓浓的愁思笼罩着,就想着她永远不要长大,做个爱笑爱玩的小公主就好了。
“阿羌你看,我们住的王宫,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地像不像个牢笼。”
“的确是个危机四伏的金丝笼,”阿羌心不在焉地回答到。
我们都沉默了许久,或许是对安平公主的羡慕,也或许是对我们自身处境的心酸,总之谁也说不下去了。
海棠树下。
“阿羌,把阿勇唤来。”
“是,公主,”阿羌站在院子里吹响了短笛。
阿勇从天而降落在了秋千架上。
“阿羌,给拓跋逸写信,让他去找那座孤坟。”
“是,公主,”阿羌利落地写好信绑在了阿勇的腿上。
阿勇煽动翅膀扶摇直上,就在那一刻却停顿在半空,直直栽了下来,掉在了落月阁门前的院子里。
它被人一箭射中,穿透了胸膛。
“阿勇!”阿羌扑过去抱起阿勇哭了起来。
李昙手提弓箭站在清辉殿门口。
“为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
“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他也冷冷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
“这次只是一只鹰,下次我可不敢保证我的箭会射向哪里?”
“怎么?陛下的箭下次会对准我吗?”
“你明知道我不会!”
“我不知道!”
“你不要逼我!”
“陛下要射死他,那就连我也一起射死好了,”我转身进入落月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昙就看拓跋逸不顺眼,莫名其妙地嫉妒他,甚至连一只鹰也不放过,现在居然还想杀了他。
阿羌还在抱着阿勇哭泣。
我只觉得胸前一闷,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就像一朵殷红的海棠花,绽放地如此热烈。
阿羌跑过来惊慌失措的哭了,我用帕子沾了沾嘴角轻轻地笑了:
“阿羌,如果有来生,我再也不要站在秋千架上荡秋千了,再也不用石头堵蚂蚁的路了,再也不学黄莺儿说话了,再也不要遇见他了。”
三月初,鞑靼来犯,李昙又领军出征了。
月亮又悄悄爬上了树梢,从海棠树的空隙里撒下月光,斑斑驳驳地照在落月阁门前。
我慢慢地走出落月阁,我想再看看这困住我的牢笼,我扶着宫墙一步步走来,最后爬上了明辉楼,我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它们离我那样遥远,似乎又近在眼前。
取出羌笛我又轻轻地吹起来,脚下的皇城还是和我初见时一样灯火阑珊,辉煌璀璨。
回首往事,我已丢了来时的路,微风吹过,月色似乎变得更加清冷了。从前是我高估了帝王之心,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错得太离谱了。一旦进入这宫廷就像陷进了淤泥坑,再难抽身,只能被它一点点吞噬。
“容婷郡主,又在这里吹羌笛?”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原来是你,”我转头一看原来是魏王。
“你盯着天空看什么呢?”
“我在看这天上的月亮,最恨无情月,三五便团圆,”我看着月亮说道。
“这好好的月亮在天上,你非要恨它,它哪里惹你了,你倒是说说看?”
“月亮永远有圆有缺,缺了圆,圆了缺,可是人就不一样了,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本就是自然规律不是吗?凡事都不可强求,只能随缘,说真的,你们到底怎么回事?皇兄是真的关心你,放心不下你。”
“是吗?”
“是真的,你别看他在那个高高的皇位之上,有多少明枪暗箭,阴谋诡计等着他,可以说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从那高位上栽下来,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我沉默着,并未看他。
“你不知道,很多时候他对你冷淡都是为了保护你,生怕一不小心你就成了众矢之的,就怕后宫前朝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陷害你,到时候怕连他也护不住你。”
“那我的孩子呢?他把延儿给皇后扶养,寄在皇后名下也是为了保护我?”
“你不要钻牛角尖,孩子的事……是为了拉拢齐相,但是你知道皇兄迟早会连根铲除齐相,将齐相一党一网打尽,你的孩子最终会还给你,孩子的死是个意外,我们谁也没想到孩子会夭折,皇兄也心疼啊,”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起孩子我总觉得他眼神闪烁不定,不敢看我,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或许吧。”
“皇兄最在意的还是你。”
“我与他,在孩子夭折的时候我们的情分早就尽了。”
“你不要这样说,你还年轻,你们迟早还会再有孩子的。”
“是吗?”
“当然,你要知道不是皇后不能生孩子,是皇兄根本不让她生孩子。”
我只觉得背后发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喃喃自语。
“这就是后宫,波谲云诡,不是算计别人就是被别人算计了。”
“你说我们这些女人是不是很可笑?”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不对,不是可笑,是可怜,是可悲,被别人算计也就罢了,但是谁承想算计我们的就是我们的枕边人,真是可笑啊。”
“皇兄自始至终都是爱你的。”
“他的爱自始至终都是自私的,你知道吗?我不是被你的皇兄一箭穿心,而是被他用文火慢炖了,我真的再也承受不起了,他对我的爱掺杂了太多的阴谋和算计,他根本不配爱人,也不配人爱。”
“我送你回去吧,起风了。”
“回去?是该回去了,是该回去了,”我喃喃地说道。
起风了,阳光下满树的海棠树叶一起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阿羌,我们该走了。”
阿羌默默地跟着我。
这长长的甬道,曾经我从这里进来,如今我又要从这里出去了。
皇后迎面而来,我福下身行了一礼,继续迈步前行。
“你这是?”她打量着我的缁衣,又打量着阿羌手里的包袱和剑匣。
“我要走了,”我淡淡地回答。
“是吗?或许你早就该走了,”她继续看着我。
我不打算和她继续纠缠,于是抬腿就走。
“你真可怜,”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并未回头:“你也是,”顿了顿又道:“居于那炭火之上,每日步步为营,日子也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贵妃你不要太嚣张!”
“不要以为你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以为别人都会羡慕你,皇后娘娘,您机关算尽最后也不过和我一样两手空空,”我继续淡淡地说道。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的能力。”
“你知道就好!”眼看她火冒三丈却突然又沉下气来:“你知道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吗?我去给延儿诵经祈福了。”
我突然怒不可遏,转身回怼:“惺惺作态,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别以为你生了他就可以来指责我!”她走到了我面前,愤怒地说道:
“延儿他也是我的孩子,延儿夭折了你以为我的心就不会痛吗?我每天喝那么多苦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你知道那药多苦吗,苦的我直吐,可是吐了我还喝,我盼啊盼啊,可是无论我喝多少苦药都没用,后来你有了孩子,我就想那孩子要是在我的肚子里那该多好呀,于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把衣服塞进肚子里,我想象着你走路的样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独自徘徊,终于,陛下把你的孩子给了我,让我扶养,你知道吗,我多么高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把他抱在怀里,他那么柔软,那么可爱,我真的把他当成了自己孩子。”
“说的这么可怜?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照顾好他,他才多大?就要承受病痛的折磨?”我恨恨地盯着她。
“你看过我为他做的小衣服吗?我每天给他做衣服,我已经为他做到了六岁,可是还没等我给他做到七岁,他就抛下我一个人走了,”她喃喃地说道。
此时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是个和我一样可怜的失去孩子的母亲,我又怎么忍心再去责备她,虽然她夺走了我的孩子,可是这一刻我却不再恨她了。
我停下脚步,顿了顿:“你真可怜。”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你也是。”
青峰山下。
“阿羌,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是党项的公主了,再也不是这后宫的贵妃了,我只是我自己。”
“是的,郡主。”
禅房外雨下了一整夜,我也咳嗽了一整夜,窗外的芭蕉也劈哩叭啦响了一夜,烛光下阿羌又默默地擦拭着她的短剑和飞刀。
天气时阴时晴,我的腿也时好时坏,我也时常清醒,时常昏迷。
四月下旬的一天,我正扶着门槛站着,拓跋逸来了,他还是一瘸一拐,他用一块牛皮遮住了他的左耳和左眼,看起来倒是顺眼多了。
“你来了?”
“是的,郡主。”
我把剑匣交给他,他又下山去了。
阿羌又站在山门外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又扶着门槛咳嗽起来,我打开帕子低头一看,点点腥红。
四月末的一天,我从昏迷中醒来,看到阿羌哭的红肿的眼睛,她的身后站着拓跋逸。
“你带着阿羌离开吧,现在就走,”我看着拓跋逸。
“郡主,阿羌哪里也不去,阿羌答应过郡主一定要陪在你的身边,”阿羌哭了起来。
“阿羌,听话,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如今你就为自己好好地活一回吧,跟着拓跋逸走吧,永远也不要再回中原来,把这里的一切都忘了。”
“阿羌不走,”她抓着我的手哭得越厉害了。
“阿羌,难道你非要看着我死在你面前你才甘心吗?”我咳嗽着坐了起来,也泪如雨下。
“拓跋逸,你现在就带阿羌离开,这是命令。”
他低头沉默不语。
“拓跋逸,你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听我的话了,我要你马上带阿羌离开,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我看到他欲言又止,最终我听到他低低的嗓音:“是,郡主。”
拓跋逸拖着阿羌出了禅房,阿羌还不住地回头看我。
我站在山门外看着他们:“阿羌,走吧,记住不要回头。”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青峰山下。
许多年前,我依旧坐在党项王宫对面的山坡上看着山下大路上人来人往,忽然漫天飞舞的蒲公英从身后飘了过来,我一回头,拓跋逸坐在更高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把蒲公英将它们吹散在风中。
“你知道吗,传说能找到紫色的蒲公英就能找到生生世世的爱人?”我冲他笑笑。
“那我一定会找到紫色蒲公英的。”
“傻子,那只是一个传说!”我嘲笑他。
“你就等着瞧吧,我一定会找到的!”他也不甘示弱。
许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问过曾经那个骑马逐鹰的少年,是否已经找到了紫色的蒲公英。
雨又下个不住,我的腿又严重了,我不能再站在门槛前看着雨打芭蕉了。
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也晴朗起来,我又能下地走动了。
这一天我觉得好多了,便提着恭桶下了山门,一阶一阶走下来,腿还是像针扎一样疼痛,山下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奔向远方。
我拿着一个草刷在河水里洗刷着恭桶,水从石头上淌过,在太阳下发出白花花耀眼的光芒,是那样璀璨。
就在我刷完恭桶转身站起来的时候,李昙一身盔甲站在我身后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我看到他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支撑不住仰身倒了下去,身后的人团团将他围住大声呼唤:
“陛下!陛下!”
我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提着恭桶上了山门。
半山上的树影斑斑驳驳落在我的身上,又一阵咳嗽,只觉得嗓子里腥咸,低头看帕子,点点腥红就像盛开的秋海棠,传说海棠花又叫断肠花,肝肠寸断的断肠。
我只微微一笑,继续提着恭桶上了山门。
烛光摇曳,雨又淅沥淅沥下了起来,我挣扎起来,摸索着拿过床头的匣子,海棠木簪静静地躺在里面,我已经不愿再簪着它了,我拿过母妃留给我的海棠玉簪,我将它重新插在鬓角,我又翻出那件淡黄色的罗裙穿在身上,躺下来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落在芭蕉上的声音。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轻轻地哭泣。
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李昙。
“你来了?”我轻轻唤他。
“熙儿,从前我总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同你较劲,同你吵架,同你白头到老,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他将我的手放在额前。
“你看我穿这件罗裙好看吗?”
“从前是我辜负了你,”他的眼泪掉在了我的手背上。
“都不重要了,你看,我最终没能普渡众生,也没能度化了我自己,落月阁里的海棠花是不是已经落了?都没来得及再看一回。”
“不要再说了,我不许你这样说,我不许你离开我。”
“你不要难过,我不是离开你,我是去陪伴我们的延儿了,你说我现在形容枯槁延儿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不会的,熙儿你很美,和我初见你时一样美。”
“是吗,那就好,你不要哭,这一世,我终究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这根风筝线我现在要放下了,下辈子吧,我们做个平凡夫妻,没有朝政,没有权力,没有战争,远离斗争好好为自己活一回,你说好不好?”
“我不要来世,我只要这辈子,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还没有好好补偿你呢,你不许离开我,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你若死了那我就陪你一起,你不能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不,你要好好活下去,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
“好,你说,我都答应你。”
“我死了不要把我葬在黑漆漆的帝陵里,我要你把我葬在青峰山上阿昌的边上,在你有生之年……我要你……每年在我的墓前种一株海棠。”
“好,就种你最爱的垂丝海棠,答应我不要丢下我。”
“再为我唱一曲《桃夭》吧,好不好?”
“好,”他握着我的手轻轻唱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