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世世恩爱两相欢(四)
顾怀远和百骨离开皇宫的时候, 也不过是午时,出了皇宫一路向西,——他们原也没有一个特定的方向。走着走着, 发现身边的人突然多起来了, 三五成群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一样。百骨竖起了耳朵听, 却只听到“夏志谦”“死得好惨啊”“真是任性。”“皇帝昏庸!”等等关键词。她直觉这事情有不寻常的地方。
空气里带着一点腥甜的香味, 这对于一个死过一次的人而言并不陌生。
这、这分明是新鲜血液的味道。还带着新死的气息。
她拉着顾怀远就向那个方向走去, 却见一女子,衣着混乱,眉宇释然, 层层重衣散开犹如白昙怒放后的凋谢,怀中死死抱着一个人头。肺腑处一柄短刃深深地捅|进去, 只看得见一个雕花的精致把手。
而那张脸, 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她蹲下, 手指有些颤抖地摸上了自己曾在另一个人脸上描绘过的,如今已陷入死寂的脸。
她曾在画像中见过。
她也曾感慨过是哪家的女子, 生得这样灵气逼人。
紧接着,她精细的在九公主脸上描绘,获得了能唤回她往日记忆的世合欢。
而她今日所见,竟是那仅凭一画便颇合她眼缘的女子走了出来,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表现出高兴的时候, 苍天却一个闷棍下来, 叫她看清楚现实:那个天真的姑娘正抱着一个人头安静死去。
只是突然很失望。
顾怀远看她眼神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站起身来, 大力一甩衣袖, 掀起一阵狂风。他二人站在漩涡的深处,发现所有肉眼能看到的东西都在被一种不可预知的力量所支配, 一点一点回复到午时三刻的时候。
夏志远对行刑的刽子手说:“我的妻子在下面看着,能不能请二位派人将她带远?我怕行刑时血淋淋的吓着她。”……
苏红鸾飞扑上去,稳稳将丈夫血肉横飞的头颅抱在怀里,一遍一遍的摩挲他虽死不闭的眼,一遍一遍虔诚地吻上他余温尚存的唇。……
苏红鸾留恋地看他:“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三千里黄泉路,我定不让你一人!”……
百骨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突然滑落到了地上,双眼迷茫,顾怀远一手挥去了幻象,拉起了百骨。他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沉寂了数百年的星光。百骨颤抖着举起双手,眼里泪光闪烁:“我真没想到……这会害了一个人。”顾怀远将她的手握住,然后并在身畔,对她道:“没有谁会预料到一个无心之举会引来多大的变化……九公主未必想要他们死,但是天意弄人……这位姑娘,不愿苟活。”顾怀远深深地看着她,“你不必如此自责。”
她有赋人新颜的妙手,却因为这一双手,害了那么些人……舒梨声含笑走来,苏红鸾决裂辞世……全都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就是罪魁祸首!
顾怀远看着百骨要崩溃了的样子,心中一痛——他早已放弃天伦,愿用永生换她一世天真无邪。可是却还叫她遭受这般折磨、是她死后心中的“善”未曾湮灭的缘故吧?
其实他有叫她一生欢喜的本领。——他是血誓的母体,百骨无法抵抗他的命令……
然而真叫她一生欢喜、无忧无虑了,那还是她吗?舍弃了自己的所有感情,还是嬿洄吗?!
问天何寿、地何极?生又何欢?死亦何苦?情为何物?人世何苦?苍生何辜?正如何?邪又如何?
倾天下之力而护一人,全毕生之愿佑她平安喜乐——人生百岁,正为本心,心恶为邪。
他犯下的诸多罪状,也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信仰。忠于本心,是为正。然为正所惑,伤及他人,是为邪。
他紧紧抱住百骨:“我将陪着你,直到百鬼倾世、直到……我也不再为人。”
苍生于我而言,不过蝼蚁。只有你,才是心之所向,情之所钟。忠于你,就是忠于本心,是为正。
百骨怅然若失地环住他。直到这一刻,心中的空虚才像是被填满了。
她和顾怀远帮忙收敛了苏红鸾和夏志远的尸骨,又在京城里住了一夜。期间顾怀远看着外面的月色,突然嗤笑了一声:“白子京骨子里的痴情劲儿,倒是一分没少的都留给了后人。”
百骨觉得顾怀远这话说得很突然,忙问:“现在的皇帝和那九公主……都是白子京和玉婠婠的后人?”
顾怀远的笑容很清淡:“是啊……他靠着一股痴情劲儿,将家国抛之脑后。国家安定后不久,就云游四方去了。如今死了一个痴情种,还有千千万万个痴情种的后代站起来……真是乱做了一团。”
百骨默默地将头埋在他怀里,闷声道:“痴情是好,但若是命里无缘,又何必强求?害人害己,天诛地灭。”
顾怀远道:“说不定有的人,天诛地灭了也不改本心呢。”他意有所指,然而百骨近来却十分嗜睡,恍恍惚惚的听了一句半句,就着着实实的睡着了。
同一个深夜,九公主端坐在深宫,面无表情的听完密探汇报完二人的死讯,怒斥开所有的侍女,手一挥,将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扫落在地,碎瓷纷飞划伤了她如玉般无瑕疵的脸,沁出一道血痕来。
她穿着小重衣,一步一步趔趄的走到梳妆台前,望着青铜镜里和苏红鸾一模一样的美人脸,突然掩面痛哭。
也许,她得永远活在那人的阴影当中了。
——才是命中真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