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Chapter 7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信步于河堤,走了许久,纳兰性德才思量着开口。

“皇上知道了。”两人默默地走在河堤上,许久,纳兰性德才开口。“淋雨的那日,皇上突然提起了孩子的名字,细细推敲,他下令让曹寅查清所有的事情。”

眼前是万里无垠的黄河,萧瑟秋风,吹得人生寒。

“然后你就全都说了?”沈宛反应平淡。

“不。我什么都没有说,是皇上自己猜到的。刚到苏州那日,他去灵缘寺接你时便看见了恨离的墓冢,后来知晓了,他跑去那里淋了一天的雨。御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他哭过。”

沈宛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纳兰性德,嘲讽般道。“那是他的孩儿,莫非他不该为他流一滴眼泪?”

纳兰性德不语。“如果他只是一个父亲。御蝉,你说过,这世间何必再多一个心怀怨恨的人。可是也许连皇上自己都不知道,对太皇太后,是否已是心怀怨愤,如你所说,那是他的孩儿,而另一个是他的祖母……”

“家和万事兴,我知道。”脑海中不自觉想起福州“一痕沙”那个年轻人说过的话。

家和万事兴,尤其是皇家。你看看历史上的朝代,大部分祸起萧墙。这红颜祸水的例子还少吗?

“容若,那日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纳兰性德面对沈宛,用探究的目光望着她。

“我说要你把你的命抵给我,如果哪天我想要的话就会告诉你。”沈宛浅笑。“还记得吗?”

纳兰性德点头。

“也许,我很快会要你兑现这个诺言了。我要你补偿我。”她笑得空渺。

虽然不解,但纳兰性德仍是点头。“我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容若,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拒绝的机会。”

“不用了。”纳兰性德带头向前走。

家和万事兴。呵……沈宛倚靠在凉亭中,出神地远眺着滚滚黄河水。

十月的阳光对她来说是温暖的,自从失去恨离后,她一直觉得冷。当阳光被一纸折扇挡住,沈宛转头时,有一瞬间错认为是暂时走开的纳兰性德。只是那双永远含笑的眼……

苍月傲风!“你……一直跟着我?”

“被发现了。”苍月傲风完全不否认。

“为何?”对这个神秘的男人,沈宛丝毫没有敌意。也许是因为当初他的一席话将她拉过了生命最难最难跨越的一道坎,也许也是,他给她的熟悉感。

“也没什么,只是想在你身上找过去而已。”苍月傲风轻描淡写。对上沈宛不解的眼光时,他耸肩。“你说我像你一个故人,而我没有过去,所以突然兴起寻找过去的念头,我想,我有可能去过乌程。”

沈宛轻盈地向后退了两步,抬头自己端详这个男人。“父亲说,他死了。”

“谁知道。”苍月傲风不置可否。

“你是他?”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片断,关于漫天的桃花,关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

他是父亲好友的儿子,原本要在乌程小住一月,只是父亲的好友因有事耽搁了,所以他由小住一月变成了两年。父亲告诉她,他叫上官傲。

“傲哥哥,上官伯伯还不来接你吗?”沈宛坐直身子,俯视舒闲地躺在青草上的上官傲。

“你这么想我离开?”上官傲睁开眼。

“不是呢,我只是怕傲哥哥你哪一天不说一声就突然离开了。”

“我不会突然离开。”上官傲承诺。

“那我们勾勾手约定。”

上官傲笑着,伸出手。

这是孩子间最纯稚的约定——简单,也坚定。

“傲哥哥是宛儿的青梅竹马,所以傲哥哥将来可愿迎娶宛儿。”

“小小年纪,怎会想起这个?”上官傲没有回答她。

“傲哥哥你回答我。”

“如果可以……”上官傲看向花瓣漫天的天空。“我希望能幻化成风,风无悲无喜,轮回中洒脱误牵绊。”

“幻化成风……”沈宛不解地喃喃着。

桃花瓣随着清风飘落在她小小的鼻尖上。

“可是怎么办才好呢?都怪这人世间,有个小小宛儿。”上官傲坐直身子。他拣去沈宛鼻尖上的桃花瓣。“宛儿前世一定是凋零在我指尖的桃夭,所以今世我幻化不成风,因为我被桃夭拖累了脚步。”

即使熟读诗书,但是沈宛对情爱的东西仍是似懂非懂,只是从那天起,她牢牢记住了上官傲说过的这一番话。

那年,她十二岁,他十八岁。

一年后,当她同母亲从外婆家探完亲回来,上官傲已被他父亲召唤走,连一句再见都没有来得及说。

她等了很久,最终只在父亲口中等到了他的死讯。

他说想幻化成风,他说是她拖累他的脚步……只是那时才知道,她没有束缚了他,是他牵绊住了她,他洒脱了,而她……

苍月傲风盯着眼前这张微皱眉头的小脸。看来她是陷入了回忆,看来她是想起了什么。身后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转身,看见了那张脸。

纳兰性德惊讶。起初是因为站在沈宛身边的陌生男子,后来是因为他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只是……世界上怎么会有生得这般媚态的男人!他以为欧阳屈已经是他见过的极致。

“你……是谁?”

苍月傲风看了沈宛一眼,缓缓地笑开。“故人。”

沈宛回神,她淡淡地看了纳兰性德一眼,然后目光凝视在苍月傲风的脸上,脸色微微苍白了一些。“终是拖累了你的脚步吗?”

“啊。”苍月傲风轻轻应道,微笑,笑意直达眼底。

泪光弥漫,她以为她不会再有泪。

“为何当初传来的是死讯。”

“我确是差点就死了。”然后忘了一切。

“那你可知……”

可知她始终没有放开自己?生得清冷疏离的脾性,原是因为他。后来康熙出现了……若他早些出现,如今可是这样的境地?“为何不早些回来……为何……”

“永远不会晚。”苍月傲风狂妄地看着沈宛。

“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沈宛转身走向纳兰性德。“该回了。不然他要担心了。”

“宛儿!”身后,苍月傲风站在原地没有追上。“我不管他是不是皇帝,咱们的事情,不会这么就完了。”

沈宛地头苦笑。“走吧。”

纳兰性德沉默地看了苍月傲风一眼,护着沈宛快步离开。

疲极,沈宛缓步往房间走去。

经过康熙的书房,沈宛听见了争执声。

“皇上……”是明珠。

“闭嘴!”可以想象康熙此刻哪般地咬牙切齿。

“微臣出京时,太皇太后千叮咛万嘱咐,她说不望皇上将此女自身边驱离,但是至少请皇上宣召一名后妃至此。朝臣近来已经纷纷臆测……”

“朕做什么难道还要经过大臣们的同意?朕的家事,与你等何干?”康熙厉声打断明珠。

“微臣惶恐。可是皇上,后宫曾经雨露均沾,后宫的平衡即是朝堂的平衡,如今后宫慌乱,朝堂亦是如此。后宫之事虽是皇上的家务事,可也是国家之事。太皇太后心急如焚,加之皇上临走时与太皇太后略有口角……”明珠并不明示,但是却让康熙知道朝臣都已经知晓了他与太皇太后的那一次冲突。“请皇上为江山社稷考量……”

接下来的话,沈宛全都听不进耳中。她木然地回到房中。

玄烨,只怪你我生不逢时!饶是生生相错,只怪你为天子,我为凡尘。

原本可以很理智的两个人,何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原本,他可以相望天涯,原本,她可以冷若清秋。

如今,若是少了谁,就好似鱼儿离开了水一般失了生命。

这不是好事……不是好事……对一个帝王来说。

若哪一天我真的不能再亲自见你,那每当思念你时,我就会来五台山,二月时节。

他曾经如此对她说。曾经,他是那般理智。

也许那时他早就料到了今天这样的结局。当初料想到了,为何今天又忘记了?难道仅仅是因为太在乎了?在乎到忘记了当初的冷静

。这不是一件好事……不是……

只是,她不想离开他……不想……

“何事想得如此入神?连灯都忘了点。”不知何时,康熙已经回到了房中。

“玄烨……”沈宛开口,可是又不知从何讲起。

“怎么了?”康熙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你说过,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亲自见我,那每当思念我的时候,你便会在二月时节去五台山,对吗?”她问。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思念我。”

“傻瓜,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康熙笑着说。迎视上她不解的眼神,他解释。“我想过了,我要带你回京,带你去面对天下人,带你一起去求得皇祖母,求得天下人的谅解。”

沈宛久久不语。久到,康熙不安地握紧她的手。“玄烨,你的冷静自持哪里去了?”

他这般,仅仅是逼得她早些离他远去罢了。

康熙皱眉。

“刚开始,你冷静地让我心慌,彼时情浓了,不想你也只是一团浆糊。你的责任呢?将我推到那风口浪尖,我们依旧不会得到谅解,你明白的。”沈宛苦笑。

“不试过你怎知不行?”康熙说道。“宛儿,我冷静自持了一辈子,甚至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不是我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皇考怕极了天花,而我又是三子中唯一出过天花的,所以我成了皇帝,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出众。从小,皇祖母就教我,不能若皇考那般将心思花在女人身上,我确实做到了,文治武功,我比皇祖母期待的做地更好。可是那些都是在遇见你之前,如今我想任性一次,今生唯一的一次。”

“玄烨,”沈宛低声叹息着。“我好累。为你远离了家人,远离了世俗礼教,为你推开了幸福,为你失去了孩子……我累了,我不想再陪你挣扎了……做回你无情的帝王,不要再为这唯一的一次任性失了什么了……”

“你想说什么?”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可好?可好?

“不好!”康熙一把将沈宛抱在怀中。“你应了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我不会离开你。”她从来不曾给过任何承诺,也从来不曾要过任何承诺。对她而言,幸福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现在梦做到尽头了,该是面对一切的时候了。

“我不允许你离开我!沈宛……你究竟是想逼我到何地!”

“沈宛不曾逼玄烨,只是玄烨自己在逼自己。你明知,你只能选择江山。”

“玄烨,我说过,你要不起我。”

“玄烨,既然到头来终究是失去,你又何必抓着不放?”

“玄烨,沈宛已逝了心,再执著也是枉然。”

“玄烨,你知道我是怎么样失去恨离的,失去他的那一刻,我就没有想过要原谅你们爱新觉罗家族的任何一个人。”

“玄烨,你是一个好皇帝,若我非要你在我和江山之间做选择呢?”

“玄烨,你知道结局的,一直都知道……”

“玄烨,无论在哪里,沈宛都会替你守着大清江山的。”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玄烨,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他不相信她就这样离了他身边!可是第二日醒来,身边便已完全没有了她的踪迹……只是很多年后他一直在心中问自己,如果那天他追了去,如果……追了去……

离恨梦回几纠缠,若相惜……

离恨……恨离……

沈宛,我不想放开你,不想放开自己,可是,我怜惜你,所以……

若他追了去……

沈宛选择从海上南下回苏州。

海天相接处燃烧着玫瑰色的霞光,落日的余辉,给大海铺上了一层红纱。温柔的风轻拂海面,海水泛着涟漪,涌着碎波,如同迷人的微笑一般,安详地让人心生懒逸。死死握紧双手不让幸福遗失,到头来才发现,什么都没抓住,唯有展开双臂,才能拥抱整个世界,

想看看海的无垠,想感受一下它的波澜。想告诉自己,其实没什么。

“为何不哭?”纳兰性德如此问她。

面对上官傲时,她以为自己还有泪。只是,彼时都没让眼泪流出来,今日就更不允许流泪。她没有眼泪,真的没有了……

“若是早就料想到了今天的结局,又有何可哭?”只是她的恨离从没有在她的预料内。“容若,沈宛的眼泪早就干了。”

“你不该就这样离开。”他责备。

“我已经与他话别了,他会懂的。”会懂的,连她都懂了不是吗?也许此刻会很难受吧,但是,会过去的。

他是皇帝,前无古人的一代明君,女人之于他,于天下的意义,他懂的,他一直都懂,一直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悄然离开,只是为了不去面对最终被舍弃的难堪。

“不悔?”

“不悔。”沈宛摇头。

海天连接的交点,是否就是世界的尽头?如果是,这风可否载她去那尽头。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花开彼岸时,只一团火红,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念相惜却不得相见,独自彼岸路。

原来他与她,便是这彼岸花叶,注定是,生生相错……

“容若。娶了我可好?”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我并不是要你明媒正娶,也不要占据什么位置。”沈宛转身面对他。“我只要一个妾室的名分。”

那里已经是她力所能及的最接近玄烨的地方了。如北京城一般,将紫禁城紧紧包围在心中。如果能那样守着他,她愿将年华埋葬在那样的深宅大院中。

“为何?”

“我知道你心里有人了,而我,也只是想离得他再近一些。”再近一些……沈宛重新转身面对大海,金色的余晖照耀在她身上,映出让人只觉虚幻的美景。“容若,我不想骗自己,这一走,今生恐怕再无见他的机会了。”

“不悔?”

他不懂,一个女子,哪来的勇气,能为一个男子做到如此境地。

他也不懂,一个血气男子,又怎能容忍一个女子为自己走到如斯田地。

他更不懂,皇上与沈宛间,为何会沦落至今。若只是因为一个“天子”的身份,错了一世的情缘,彼此相忆,一世痛苦,又有何意义。

高高在上,手掌天下人的生死,难道连一个小小的女子都保护不了?身不由己,骗人还是在骗自己?抑或是,命运欺骗了他们所有人。

沈宛轻轻摇头。唇间溢出的声音被海风吹散,无人晓。

她在告诉自己,不能悔。

雍雍新雁咽寒声,愁恨年年长相似

康熙二十三年十月,康熙南巡途径黄河,视察北岸诸险。十一月,南巡至江宁,谒明孝陵。回銮时次曲阜,诣孔庙,瞻先圣像,讲《日经》,诣孔林酹酒,书“万世师表”,留曲柄黄盖。

是年,台湾第一任巡道也正式到任。

乾清宫外的走道上,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地俯首跪在两边。

太皇太后昂首阔步,如神砥一般往皇帝的寝宫走去。她身后跟着皇贵妃佟佳氏与德妃乌雅氏,一众人行色匆忙。

“太皇太吉祥,皇贵妃……”守在寝宫外的李德全如见救星。

“别吉祥了!”孝庄匆匆打断李德全请安的行为。“皇上几日没出来了?”

“南巡回宫三日,皇上半刻未出,连日来亦滴水未进。”李德全伏跪于地,万般惊恐焦急。“倒是酒坛子,送了一趟又一趟。”

孝庄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亲手推开了紧闭了三日的大门。一股刺鼻的酒味迎面向她们冲了过来。

“滚!”里头传来了酒坛破碎的声音。

“把门窗全打开!”简单地下了命令,孝庄在众人的簇拥下往里屋走去。

可是映入她眼帘的缺是让她心疼至极的画面。康熙颓然地坐在一堆酒坛之中,衣襟全湿褶皱着,不知是干湿了多少次了,新生的青色胡渣让康熙看起来颓废极了。此刻的他,更是将一坛子的酒从头淋了下去。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康熙微微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冷冷地哼笑了一声。“皇祖母满意了?”

“你看看你的样子!还有一点皇帝的样子吗?”孝庄气地浑身发抖。

“太皇太后。”德妃担忧地扶住孝庄。

“皇帝?如果有选择,朕宁愿不做这个皇帝!”康熙半醉半醒。“为了做这个皇帝,朕连心爱的女人,心爱的儿子,都失去了……”

“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皇考一定也对皇祖母说过同样的话吧?”康熙挣扎着站起。“皇祖母当然不会觉得一个女人有什么,为了大清,您可以利用一切,牺牲一切,包括皇考,或者是……多尔衮……”

“啪”地一声,孝庄动手打了康熙一个耳光,第一次。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玄烨……”

“一巴掌不够,皇祖母。为何不一次将朕打醒?”歪着脸,康熙笑了起来,他红着眼眶,径自低声呢喃着。“她嫁了别人,她要朕放了她,她说有生之年都没有想过要原谅爱新觉罗家的人,她说……她不要朕了……”

“那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孝庄气极。她辛苦教养了半辈子地孙子,今天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弄得这般德行!

“是啊,只是一个女人罢了……只是朕心爱的女人罢了,还有……”他转头看向孝庄。“朕的儿子。”

孝庄向后退了两步。从孙子的目光中,她看见了恨。这孩子在恨她!她颤抖着双手,红了眼眶。这一生,她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嫁人那日、多尔衮去世那日、儿子离开那日,还有今天,因为孙子的一个眼神。

“她只告诉朕,那孩子名叫沈恨离。她连朕的姓氏都不屑让孩子冠上,她永远打不开那个心结!皇祖母,孙儿怎么都想不到,您能下那样的毒手。五个多月大的孩子,她说她能听见他的心跳,前一刻她还能活生生地感应到,可是下一刻,她就失去了他。如果皇祖母她,您会如何?一碗药,您断送了朕所有的未来!”康熙歇斯底里地吼着。

“你明知道那孩子没有未来。”

“有朕在,大清就是他的未来!”

孝庄不语。孙子这句话,更让她坚定了那日的决定——那孩子不能留!“你有其他的儿子,这些儿子的母族将给大清带来更多。”

“如果可以,朕愿意用所有的儿子换恨离回来。”

“玄烨!”康熙的话,苍白了在场三个女人的脸色。愿意用所有的儿子换一个那女人生的孩子……“你怎能为了一个女人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你何以有脸面面对大清的列祖列宗?”

“那是朕百年之后的事情。”他无所谓地笑着。“您依旧是朕最敬爱的皇祖母,只是今天,孙儿才明白皇考当年对您的情感,又爱又恨。一面是至亲,一面是心爱的女人与血肉相连的骨血。”康熙向后退了两步,看向窗外,笑得苍白。“若您的至亲亲手杀了您最爱的孩子,皇祖母,您设想一下,此刻您心里的恨。看看您自己的手,那上面沾染的是您曾孙的鲜血。那是烙印。”

孝庄倒吸了一口气。

“也将是你我祖孙间永世不可调和的裂痕。”砸碎了酒坛,康熙步履蹒跚地步出寝宫。

“皇上……”皇贵妃向前两步。

无视一般地从佟佳氏身边掠过,康熙的眼中没有任何人。

“他说他恨我……他说他父亲也恨我……”孝庄喃喃自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清……可是他们父子都恨我……”不止他们,连多尔衮都在怨她……

“太皇太后!”即使有德妃扶着孝庄,她还是踉跄地退了好几步。

一个恨字,终究是伤了所有人。德妃神色复杂地看着康熙的背影。

沈宛,莫是她以为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也许她和皇上之间没有明天,可是她这一抽身离开,丢给皇上的,又会是怎样的灾难,她又可曾想过?

一个孩子的代价,不管她留下与否,皇上和太皇太后之间就已然横生了裂痕。

若是她留下,皇上会为她隐忍了失去孩子的疼;若是她像今天这样离开了,皇上是否会将怨恨加倍还来?

未来摆在他们面前的答案,又是什么?

可是,如果不离开又能如何?

孝庄抬起头,看了德妃一眼。她不能后悔!绝对不能!即使现在已经面对了孙子的惊天怒火。要是他知道她对沈宛做的其他事情,他会怎样来恨她?永远没有孩子,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又该是怎样的伤痕?可是,她绝不悔!

“太皇太后!”德妃惊呼着搀住孝庄瘫软下来的身子。整个乾清宫顿时又乱做了一团。

兴许她认为自己已经抽身事外了,但是,似乎所有人都不这么想,就像此刻坐在她对面的人。

来了纳兰家近一个月,沈宛第一次见到明珠。身为长子的妾室,她并没有资格见到这个权倾朝野的公公,可是,她是沈宛。

纳兰府有着与拥有它的主人相符的规模与气派,虽不能企及皇宫那般的雕梁画栋,但是却也是平常人家不能想象的华丽。

是才子总有那么一些酸味与癖好,而纳兰性德就喜竹。他住的地方种满了竹子,而沈宛是唯一与他同住在竹园的人。他仅是说,不希望别人打搅了她。

在竹林的石桌上点上一盅檀香,其实这檀香是后来为明珠准备的,对沈宛来说,再名贵的檀香也比不上竹子天然散发出来的香气,再放上正在煮沏中的好茶,这已经是悠闲生活中最惬意的享受。

“其实我一直在好奇,为何你会屈就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明珠未动沈宛奉在他面前的茶。

“是我高攀了。”

明珠并没有否认沈宛的话。确实,在他心里,即使这个女人是皇上心中所爱,但对于纳兰家来说,也仅是一个无权无势,又失了贞节的女子而已。他确实想不通,他那个凡事追求完美的儿子会愿意娶她。他承认这个女子让人心动,但是,也仅此而已。

“明相今日来难道只是为了和我讨论这个?”沈宛浅笑着,目光瞥向不远处席地而坐的欧阳屈。他在看书,可是她知道他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她这边。

“太皇太后病倒了。”

然后?她低眉未语,似乎注意力完全没在明珠所说的这件事上。

“皇上南巡回宫三日,一直未理朝政,而是将自己关在寝宫中喝了三天三夜的酒。”明珠叹气。“然后他在醉酒的情况下顶撞了太皇太后,说了一些很不得体的话。”

“明相审词度句倒是很得体。”聪明的老狐狸。“那您又希望沈宛如何?”

“你也是聪明人,我也看出来了,你和容若之间并不像一般夫妻那般。既然当初入了局,今日为何又突然抽身?”

沉默了片刻,沈宛突然笑起。“我不想玩下去了。”

倒掉了冷掉的茶,沈宛再为自己斟了一杯热的。

“这不是你想离开就可以抽身的棋局,你必须问问规则允不允许。”明珠喝下面前那被冷茶。“事到如今,你连抽身的资格都没有了。”

“明相,我已经置身事外了。”

“是吗?那为何留在京城?”

沈宛但笑不语,眉宇间净是柔和。

“沈宛,你注定无法冷眼旁观的。才刚开始……”明珠起身,终是忍不住多看了沈宛两眼。“可惜了,原本一个品若兰花香在骨的才女,今天竟深陷如此泥淖。”

沈宛微笑着目送明珠离开。

本是品若兰花香在骨的一代才女,却让这些铜臭的俗事负累了。你生活的世界太窄太小,见不到青天高阳。

父亲也曾说过这样的话。突然忆起了家乡的老父,沈宛微微闪了神。如今是见着了青天高阳,可又是如何?

目光转向欧阳屈,沈宛终于失去了笑容。

欧阳屈站起身子,缓步靠近沈宛。“姑姑后悔了?”

“屈儿是有疑惑?”沈宛反问。后悔?人生,怎有反“反悔”两个字?即使是后悔,也只能硬着头皮奔赴这场权力的修罗盛宴。

欧阳屈摇头。

深吸了一口气,沈宛问,“瑟儿和政儿如何了?”

“都很好。”欧阳屈皱了皱眉头。

“真的?”沈宛清楚欧阳屈每一个情绪反应。

“有一点矛盾,但我能处理。”

“这样便好。”沈宛凝视着不再冒热气的茶,茶凉了,香味便淡了许多。“我乏了,你也早些去歇息吧。”

待沈宛回到住处,屋中早已有两人守候于此。即使躲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但想找她的人好像还是很多。刚送走了明珠,又马上有贵客临门。

“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扰,但是还是请容若带我来了。”裕亲王看了纳兰性德一眼,担心沈宛怪罪他。

“王爷是来找沈宛叙旧?”这应该算是再见故人吧。

“我只是想……”裕亲王吞吐踌躇了半晌,“也许这样对容若太失礼了,但是我还是想请你去见他一面。该解的心结,我们还是要解开不是吗?”

沈宛沉默了片刻,望向纳兰性德。“他为难你了?”

“御蝉,他终究还是个凡人。”即使他们的婚姻有名无实,但看在康熙眼中,他依旧是抢了他心爱女子的男人。此事无关风雨月,但这种感觉不好。

他们都是些看不透的凡人罢了。

沈宛走到书桌前,将白绢摊在桌上深思了片刻,提笔慢书,好似这封信写得久一些,她就能多放任自己相思片刻一般。

“劳烦王爷了。”

收下折好的丝绢,裕亲王无奈地摇头。“你又是何苦……”

“人间万苦人最苦,既然都是苦,那又何须执意要谁一起?”都是苦字罢了。

若是真能相望天涯,该是有多好?

玄烨,放了你自己,可好?

放下了,他依旧是从前的康熙帝。什么都变了,只是一切回到原点,多好……

“她好吗?”兄长突然入宫,康熙定是猜到了他的来意。

“你好吗?”裕亲王反问。才几日未见,他心惊皇上竟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康熙苦笑。“她好不好?”

“你觉得呢?”莫是他真以为沈宛是因为喜爱容若才嫁了的?的确,那两人间有着难以言喻的默契,但是那与爱无关。

“她定也是不好受的……”这些时日,他没了思考的能力,一切对他来说乱套了!只有无尽的痛苦陪伴着他,销魂噬骨。

“她当然不好受,可是……”

“可是什么?”

“皇上,您该明白她的,她一定与您细细说过的。”

“她说……她累了,她不会原谅爱新觉罗家的人,她让朕放了她……”他摇头叹气,无措地将手覆在脸上。生平最无助的无力感。“朕也好累。”

“她是个难懂得女子,可是若看透了她,其实她就如白纸一般。皇上,您比谁都要了解她,她是个死心眼的人,如果她认为一件事对你比较好,那无论多困难,她都会去做。”

这,就是答案?

“对朕比较好?难道她认为,现在这样对朕比较好?”

“与国,她并没有可以站与皇上一起在高处的资本,与家,她又怎忍心破坏了皇上一家的平和?太多闲言碎语,她又如何承受?天下人对皇上的责难,又让她如何承受?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不到。”握紧了手中的白绢,裕亲王极力为沈宛辩解。

“若是连陪朕一起面对困难的勇气都没有,何来情爱之说。”

“微臣是旁观者,最没有资格评判辩解什么的人,可是我知道,她有陪你直面生死的勇气,但却独独害怕让您面对众叛亲离的境地。对她公平一些,她才是遭受最多的人。”将白绢放在御案上,裕亲王退了出去。“微臣告退。”

盯着白绢许久,康熙轻缓地拾掇起。桃夭的香气立刻朝他萦绕而来,他将白绢贴在脸颊边,疲惫地闭上了眼。到此时,他才有了脚踏平地的真实感觉。

颤抖的手抖开白绢。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康熙反复念着这两句,然后轻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一直守在门口的李德全。

“皇上!”李德全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皇上保重龙体!”

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这一口,代表命运的腥甜苦涩……他不信这样的命运!可是如果这是她要他坚持的,那他愿意承受。

她一个女子都能忍受的,他不相信他不可以?

“玄烨,你说的还算数吗?若哪一天真的不能再亲自见我,那每当思念我的时候,你便会在二月时节去五台山,对吗?”

“我只是在想,你究竟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思念我。”

“做回你无情的帝王……”

“放了我,也放你了你自己,可好?”

“玄烨,若是相惜,便放了我,可好?”

她那日说过的话,不停地在他脑海里回旋。她是多久前就开始这样挣扎的?是失去孩子后?还是从他们初识便开始?

悔了……

若他从未去搅乱了乌程的那个春,若他从未执著过,一直甘于寂寞地做他清清冷冷的帝王,如今她又该是多幸福?早该嫁人了吧?她合该是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一个或者好几个可爱的孩子……

她从未一句怨言,可是事实却是……他真真耽误了她的一生……

若是上天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定不会再去招惹了她。就算没有她的下场是一世清冷,也总好多现在的咫尺天涯,爱不成爱,恨不成恨。

爱与怨,今又是何物?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曾若相惜……

终是悔了,悟了,也迟了……